一九七
一周後,以临海三大都市为广大腹地的御湾外海,一艘豪华邮轮正驶过安静的海平面,揭开了夜晚欢愉的盛宴。 邮轮里好比一出上流社会的缩影,各式各样纸醉金迷的娱乐游戏,正如火如荼得围绕着非富即贵的宾客们上演着,墨秦走在铺着厚重绒毯的走廊上,错综复杂的路径一如他纷乱无序的心境,越走越心烦,他趁着四下无人,闪身躲进了一间洗手间。 他有些恨恨得将手中的深褐色布巾往洗手台一扔,这个布巾是方才他用来递送包厢宾客点的冰镇洋酒时,用来阻隔手温的,琳妮那个老女人所说的安排他进来邮轮,可不是以什麽宾客或是艺术家的名目,居然是让他担任服务生的职务,简直是欺人太甚! 墨秦好不容易平复了心情,一抬眼就看到了镜中脸瓜子秀气的身影,他今天特地将自己好好打扮了一翻,白皙的肌肤宛如剥了皮的水煮蛋一般,软嫩的彷佛在学时期,一双又圆又大的猫眼,带着神采飞昂的自信,以及楚楚可怜的柔媚,恰到好处得能够锁住所有男人的目光。 墨秦对自己的外貌向来是很自信的,只不过也被这身自信宠坏了脾气,他眼光高,气性大,一直以来都没有找到适合的对象,然而年复一年,他也并不是没有追求者,只不过一想到如今追求他的人,年纪一个比一个大,家世也是一个不如一个,跟以前他还在上学的时候的那些Alpha们,根本没得比较,他更是一个都看不上眼。 如今,居然需要靠琳妮这种行业的女人来牵线买家,简直是……墨秦狠狠一握拳,他对着镜子用清水轻拍了两下脸颊,前额的黑发湿漉,眼眶也微微泛红,看着很是招人疼。 墨秦拉开了洗手间的门把,正要往竞拍艺术品的大厅走去,却在转角处迎面撞上了一位高大的男人。 墨秦骇然往後一摔,心跳鼓噪不已,却及时被对方拉近了臂弯里,男人俊朗的声线随即传进了耳畔:「没事吧?」 墨秦微微一顿,僵硬得摇摇头,正欲推开男人,一股成熟的男士香水味从男人的怀抱中沁透出来,墨秦忍不住抬眼一瞧,果然见到了一张与声线相符合的英俊长相。 「抱歉,是我失礼了。」男人感应到对方的不自在,不慌不忙得松开了墨秦,爽朗又温和得微微一笑,充满渲染力道:「这里的长廊都长得很类似,你是迷路了吗?」 稍稍远离了对方充满压迫感的气味,墨秦这才恢复了神智,他含蓄得点了点头,细声拘谨道:「刚刚是我不对才是,不该一直低着头走路,我……待会再试着找找看回去的地方。」 男人一眼就识出墨秦是个Omega,他既然都开口了,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坐视一个迷路的Omega不理,果然墨秦听到了男人说出了自己想要听见的回答:「既然如此,那我带你走回去,如何?」 墨秦正全神贯注在男人展现的殷情,却忽略了男人乍看彬彬有礼的措辞之下,全是带着不容置喙的祈使句,以及引导式的谈话,若是他再稍微有经验一点,或是再警惕一点,就会察觉到男人的职业应该是个领导阶层,而且拥有审问及侦查的技巧。 墨秦打从答应与男人同行之後,就开始默默观察这个男人的言行举止,男人的长相不错,剑眉星目,很上相,非常适合在镜头前演讲,同时有一股打从骨子里正气凛然的味道,谈吐措辞及学养都很上佳,跟一般纨裤花架子的二世祖有根本上的区别,应是名校菁英出身,而且事业有成,而且……墨秦迅速扫了眼对方左手空旷的无名指,尚未娶妻,绝对是肥羊等级条件的优质对象。 「你要去哪里?」 墨秦低眉顺目,语不露齿,从男人由上而下的角度,可以看到纤细而优美的颈线:「三楼的大厅。」 「好,我知道了。」男人即答道,他的步伐闲适而有条不紊,有意配合墨秦的步调,或是在墨秦眼中解读起来,是刻意想要拉长两人伴行的时间。 「您呢?」墨秦隔了一会儿,才轻声提问道。 「我也该去大厅了。」低头瞥见墨秦不解的神色,男人唇角微勾,近一步解释道:「竞标会快开始了,我没有不出席的理由,正好一块过去。」 男人又打量了墨秦一眼,墨秦即便不用抬头看,都能感受到男人微烫的视线,他的脸颊也绯红了一些,只听男人问道:「你是做什麽的?」 墨秦当下有些难堪,心想着难道自己看起来就不像是贵族公子吗,正忿忿不语,又听见男人客观而沉稳得平述道:「你这身衣着,太过单薄了,要不是脱了外衣放在远处,那就是正在工作中,你是哪一个呢?」 即便是坦率到会令人难堪的言论,从这个正气凛然的男人口中说出来,就是有种令人心生好感的诚恳,墨秦丝毫感觉不到被冒犯的感觉,他微微仰起头,却不去看男人的神色,而是笔直得看向前方,道:「我是画家。」 男人立刻会意,松开了唇角,朗笑道:「喔,所以待会的竞拍能够看到你的作品了。能够透漏一些资讯给我吗,方便我待会找出你的画究竟是哪一幅。」 墨秦几乎能够确定对方对他有好感,尤其是在听到他是画家,而不是服务生的时候,几不可察得停顿了一下,显然跟他的预期有落差,墨秦享受着此刻忐忑的优越感,正要留一个谜头供男人左思右想,满脑子都是自己,却突然想到琳妮早已经布置好了一位买家给他。 墨秦顿时後悔万千,早知道在邮轮里这麽容易遇到价值连城的邂逅,他干嘛让琳妮预先仲介客户给他,还让她抽那麽多提成,简直亏大发了,墨秦暗自咬了咬下唇,不管了,待会说什麽都要让这个男人拍下他的画。 「不能透漏吗?」男人极有耐性得等候着墨秦的回答,见对方似乎口有难言,他微微低头凑到了墨秦的耳畔,压低嗓音轻声道:「还是说,你的画已经被预订下来了?」 如此暧昧的距离,男人隐藏在香水味底下的侵略性不胫而走,瞬间浸透了墨秦的毛细孔,不知不觉得攻占他的心灵,墨秦被各色男人追逐了那麽多年的经验,也少有在这麽短的时间内被一位Alpha带走节奏,他犹豫了一下,支吾道:「不、不是。」 男人微微退开了一些距离,视线却搁浅在墨秦秀美的侧脸上,让墨秦更加紧张了,却不自觉脱口而出:「我的画……是一座花园。」墨秦寻思了一翻,才接续形容道:「花园之上,是一片晴朗的天空,阳光很灿烂,颜色很温暖,是幅……很美的画。」 男人带着他漫步到三楼的宴会厅前,果不其然得向墨秦询问了姓名以及连络方式,男人说这些话的方式也同样光明磊落,态度落落大方,再搭配上他那一抹毫不拖泥带水的清爽笑容,不管从他口中问出什麽,都让人难以拒绝回答。 这时候,男人手上的通讯器突然亮了起来。 「那你呢?」在男人接通通讯器离开之前,墨秦赶紧反问道:「怎麽,称呼你?」 「我姓夏。」男人只来得及留下一个姓氏,他礼貌性得朝墨秦浅浅一颔首,便接起通讯器迈步往另一个方向离开了。 墨秦的通讯器其实也一直闪烁不停,但他还沉溺在方才与那个姓夏的男人之间的互动氛围,并仔细得回想着方才他与男人之间对话的细节,有没有任何不得体的地方,琢磨了半天,他觉得夏先生应该楚於对他有好感,却没有更进一步强烈动机的阶段,就要看待会那幅画能不能引起男人的兴味了。 然而他的通讯器已经到达再不接就要烫手的地步,墨秦接通通讯,果然听见琳妮愤怒的高频率嗓音:「你去哪里了?不是早跟你说这个点要会客吗?你画不要卖,钱不要拿了吗?我告诉你,头款都已经打到你的帐上了,你现在要是再不出现,就连违约金一同给我吐出来,不然老娘现在就把你扔海上去!」 会客?会什麽客!墨秦恨恨得咒骂着,进去一间单独的房间,让某个连脸都没看过的恶心老男人像监赏红酒似的品头论足一翻,再动手动脚得吃尽豆腐,最後就为了几个破钱,卖掉那幅破画?那幅画甚至根本就不是他画的!他为什麽要为了卖那幅画,然後便宜一个老恶男。 笑死人了!现在宴会厅里就有大把大把有钱、有闲,有品味的男人,就像夏先生那样,连他那样的人物都对自己青眼有加,他又何必去见那个来路不明的什麽买家! 琳妮老早就将「会客」的地点发给了他,墨秦反覆纠结许久,最终决定还是过去一趟,远远看一眼究竟买家是谁,若发现苗头不对就赶紧离开,他可没打算把自己耗在这里呢。 墨秦下定好决心,便疾步悄声得往会客的地点走去,地点约在一处较为偏远的交谊厅室,他留了个心眼,特别从逃生口绕道进来由暗处观察,巡视了一圈却发现半个人影都没有,又等了一会儿,还是没有看到琳妮所描述的模样的人物。 墨秦暗想着是不是自己晚来了,或是对方有事情耽搁了,正庆幸得准备返回宴会厅,却赫然察觉到,自己并不是唯一一个出现在交谊厅室的人! 他方才太专注在寻找符合「买家」长相的人,以至於彻底忽略了这位与买家气质半点沾不上边的男子,更甚的,男子安安静静得站在一座室内的造景池塘边,连呼吸声都被隐没在池塘苔壁缝的涓涓流水之中,好比一个被凌空描绘出来的物件,名副其实的——像一幅画似的。 墨秦再定眼一瞧,观察到男子的穿着朴素——白衬衫搭黑西裤,双臂的袖子往上挽至肘际,比他自己这身服务生的装扮都还要不讲究,更不可能是什麽买主,也不外乎墨秦方才压根没有瞧见这号人物。 墨秦转瞬就对男子丧失了兴趣,然而促使他再多看一眼的理由,是因为男子的发色,是非常罕见的浅褐色——像是沉淀在书香陈年的宣纸上,褪淡的墨迹,每一层褪去的乌墨,都潜藏着一段悱恻缠绵的秘密,唯有等待与守候的时间够长久,才有幸能窥其一二。 而这头婉约柔和的发色,在墨秦的心中既不新鲜也不令人艳羡,而是代表了一位他认识的人,一位……已经消失了十年之久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