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屏风临烛扣

    天气渐暖,冯府厅堂内却点着炭炉,显然是冯凭原落水受冷的缘故。小阁老披着绒毯,端坐堂中,略微寒暄了几句,等到婢女上了茶水。他也就收起了初见的不快,面色沉静地说起了正事。

    他这些日子确实多番游走,也确实逼出了富户手中的钱粮,只是数额不足八万。

    张昌荣听到这个数额,率先便坐不住了,急道:“小阁老在金陵也有近半月了,缘何,缘何?”缘何只筹到这么一点。填军需的十分之一也是不够的。他不敢再说下去,但言辞中颇有责怪之意。

    思及来之前,老师的提点,冯家父子如今的富贵显赫,哪里是朝廷的俸禄能供起来的。张昌荣皱起眉头,神色凝重。虽说照老师的意思,是打算将两位颇有名气的绸缎商家中抄了,可若是能和和气气的,也该尽量斡旋。但是眼下这个情况,张昌荣还在想老师的话,不打算说的太难听。

    只见冯凭原长叹口气,道:“我也是想不到,这帮商贾如此吝啬,且各个油滑至极,着实恼人。”他是打定主意要抓人抄家的,于是咬死了这不足八万的借银。张昌荣不过是个年纪轻的书呆子,掌管工部就多有谬误。冯凭原自信能应付得来,说完端起茶盏,饮了一口。

    “古时便有‘赋税出天下,而江南居十九’的说法,本朝田赋大抵为夏秋两税,”宁良玉嗅了嗅茶水就放下了。他这个举止落在张昌荣眼中,眸光顿了顿,张了张口,又想不起要说些什么。

    只听得,宁良玉轻声解释道:“按每亩征一斗的定额课取。固然也有沿袭旧制的乡镇,亩税三斗,不过也不算多。此前两广受灾,于是急征了一道绸绢税,便收上来能抵大半年的亏空。朝廷加征了税,为照顾这些商户,来年便压低了生丝的价钱,好让他们不至于不赚反赔。农户也免了三年差役。算起来,这已经是三年多前的事情了。江南又无战事,休养生息。下官实在不明白,小阁老在朝中也是能言巧辩之辈,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居然只筹到这七万八千两。”

    宁良玉嗓音清越,话语条理清晰。纵是未经手政事的禁军头领听完也点了点头,朝冯凭原投去疑惑的目光。这名头领是个生面孔,冯凭原认不得,也不好在他面前太多随意。可他转念一想,或许正是皇帝授意,才派了不相熟的人来。

    至此,冯凭原彻底明白了父亲信里的话,教他在端午节前尽快,原来是迫不得已便要吐出些血rou来的意思。

    江南的富户当然不至于仅奉上不足八万两。只是照他冯元晦的规矩,自旧时便要散些给当地州府,再运几船给老家,还要留些以备不时之需,这样层层盘剥,当然也剩不了多少。

    “小阁老怎么不回话?若是那帮商户连您的面子也不给,那我等可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宁良玉到底是户部的郎官,算起账来头头是道,且分明是半点也不肯给他转圜,当真是咄咄逼人。

    冯凭原的神色变了又变。他当然不能愚蠢的将手头的存银奉上,可也不能一点星沫都不吐,分多少,怎么分,成了关键。太多让朝中清流甚至皇帝起疑,太少又填不了窟窿。

    “正是如此,”张昌荣赶紧附和道,“这样说来,今年的丝绸售卖了多少,州府里记载的数额比之当年又如何。两相比对,自然能估出他们到底能出多少。下官看,不若我等今日就去一趟,翻翻账簿,一查遍知。”

    当然不能让他们二人就这么贸贸然去查账,冯凭原扶着额角,露出些许疲态,道:“州府也有些路途,今日去也太赶了些。更何况,我夜间还邀了十来位茶商详谈。”

    张昌荣显然没看明白,这不过是冯凭原随口编织的谎话。他朝宁良玉笑道:“那便同去?”

    宁良玉瞧也不瞧他,兀自站了起来,朝小阁老拱手道:“既如此,那下官便在驿站,静候佳音。”

    待到人走茶凉,冯凭原依旧坐在厅堂的上座,神色冰冷,蓦然间猛一甩袖,将案台上的茶盏扫落在地。青色的瓷器登时四分五裂,溅了一地的春茶。

    官府的驿站离城中有些距离,算不得上佳。这是当初高祖皇帝重新划分州县,命各大官府领库银督办建造的,为的是让百官行节俭之道。然而历经八代帝王。汴京城中,奢靡之风盛行已久。富户商贾着服用料也多有僭越,衣袖宽大,裙摆曳地。或许是今上不记得,又约莫是觉得这帮钦差到了地方,自有人献上金银宝物,再不济,也有些山野佳肴。差遣官们得了实处,住的差些,也就无妨了。总之,这条规矩就这么留了下来,延续至今。

    张昌荣是回到驿站,才想明白其中关节的。他觉得自己实在后知后觉,于是赶忙起身从床榻上起来,打算借着这个由头,去寻宁良玉秉烛夜谈。

    “宁大人?”张昌荣敲了半天的门,始终没有回应。反倒是隔壁的禁军探出头来,朝他咧嘴一笑,道:“张大人不必再敲,里头没人。侍郎官说此处离老宅不远,就回去了。”

    “老宅?宁大人是金陵人么?”

    那名年轻禁军哈哈一笑,道:“我们武官怎么会知道。”说罢也缩回去休息了。

    徒留张昌荣一人在原地,觉得自己对宁良玉实在是知之甚少,颇为失落。

    往城郊走,一路都是绿芽初绽的矮小灌木。偶尔有几株零星的青柏,鹤立鸡群一般的挺立着。经过一名夜里垂钓的白须老者,布衣草鞋,小凳边放着一只装鱼的木盆。再往前走,来到榉木搭成的一处小亭中,红漆斑驳的圆柱上挂着半截麻绳。

    这里原本停了一只乌篷小船,是附近的农户放着捕鱼用的。今夜生意大好,有位年轻的官人花了整整一吊钱,租了去使。农户自然欢天喜地,拿了铜钱去买酒吃。

    小船常年日晒雨淋,才踏上去,脚下便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

    宁良玉仰躺在船板上,任由水流推动船只。他唯恐冯凭原再做些什么,索性不在驿站呆着,跑到这冷僻的地方,租下这只小船,略作休憩。

    宋伯父亡故的消息已经递出去了。也不知道宋桓如何了。他走之前还想要回老家一趟,却未能成行,想必很后悔罢。四周安静极了,细细簌簌的虫鸣反而让他安心。宁良玉轻轻叹了口气,在这摇摇晃晃的小船上,渐渐陷入了半梦半醒的状态。

    水面上的风都带着潮气,小的时候并不喜欢,等到如今离家远去,才开始怀念。

    他梦到了一桩模糊的旧事来。

    那是在一个酷烈的夏季,到了夜里依旧热得厉害。青石板上还带着阳光烘烤的热意。宋桓睡不着,他也是如此,于是两人一道划了条小船到湖中心。停在那漫天的莲叶深处,扯了幔纱挡住蚊虫,就在里头入睡。

    似乎是这样,可又并非如此。梦中将过往打成碎片,古怪的拼接起来。

    清早醒来的时候,他迷蒙之中去抓仿佛触手可得的莲蓬,却坠入了青碧的湖水中,湿透了衣衫。宋桓大约是听到水声就醒了,于是也跳下了拽住他,将还没睡醒的自己带上了船。

    “快把湿衣服脱下来,”是宋桓的声音,但是面目模糊,看不真切,“虽说是夏天,可你这样也容易受冷的。”

    这样说着,宋桓自己也在宽衣解带。夏日里的衣服都是薄薄的单衣短衫,少年人精瘦的身躯一览无遗。他脱得干脆,转头见宁良玉呆愣愣的,索性走过来替他扯掉湿漉漉的衣带。

    “怎么啦?这样傻愣着,”宋桓俯下身,凑过去解开他打了死结的系带,露出沾着水珠的雪白胴体,胸膛两点薄红如蕊,是青涩而不知事的美丽。

    宁良玉静静地任由他动作。乌黑的长发散乱了几缕,落在精致的锁骨上,凭添几许惑人的异样。他裸露着大半身躯,湿透的布料下透出浅浅的阴影,两截细瘦的腿从亵裤中延伸出来,像刚从沼中翻出的新藕。

    宋桓只是看着他,很久之后才起身,把两人湿了的衣服晾在船头。然后,他就在浅黄的幔纱外坐下了,再没有走进来。彼时,宁良玉还为之庆幸,对方没有发现他的畸态,全没想明白那个汹涌而暧昧的眼神。

    当第一缕金光刺醒他的梦境,宁良玉缓缓睁开眼,发觉小船已经不知不觉飘到了岸边。

    芳草萋萋,微风略带凉意,将他的衣袖吹出袅袅波纹。

    约莫十日后,冯家借着旁人的名头,悄无声息的将部分银两运送至金陵城外。

    接下来,宁良玉同张昌荣盘了两日,又召来禁军做见证,总算是在端午过后踏上了返京的路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