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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十三章】

    海中散落无数岛礁,有人远远遥望。

    楚弦盯着惊鸿峰上空阴云,抱臂讥嘲:“原来惊鸿峰还真有修士入魔,倒省了我一番功夫。”

    现任镜心城主上前一步,一并注视远方僵持的局势:“我还当是你招的魔云,看来那位大弟子终究是入了魔。”

    “哦?”楚弦挑眉,“你说的,就是挡在山门前那位?”

    镜心城主颔首:“长青会那次,他就已现心魔之相。”

    楚弦越觉兴味:“居然能撑这么久,看来人族也有些能耐。”

    镜心城主却道:“强弩之末罢了。只是他若抵死不认方河入魔,也不肯说方河身怀仙骨,你下一步打算怎么办?”

    楚弦笑意收敛,道:“那便攻上惊鸿峰去,昭告天下惊鸿峰因包庇纵容魔修而遭雷劫处罚。若这样方河还不出现……那也无妨,大不了以仙盟的名义发布搜捕令,说不定还能将信息递到白黎那里去。”

    “白黎?”镜心城主脸色骤变,“这与他有什么干系?”

    “……”楚弦闭了口,忽然想起他并未同镜心城主透露过他与白黎才见过面的事,他知道这人对白黎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执念,向来避讳在他面前提起白黎。

    “因为天下人都心知肚明,方河是因仙骨而被追捕。”

    楚弦心念电转,另寻了说辞,“此世尚存的另一位仙骨,不正是白黎么。”

    他解释得牵强,忐忑镜心城主是否会追问起疑,然而这位城主在面对白黎的事上总有些失态,此刻也只是将信将疑,转头沉湎心事,未再开口。

    楚弦心下稍松,又去瞧惊鸿峰的状况。人族的计谋与争斗,欺瞒与利用,于他而言是场永远看不腻的戏剧。

    -

    “我言以至此,诸位若还有疑问……”

    叶雪涯反手执剑,剑身缓慢上挑,直对那同他刀锋相向的修士:“叶某愿以战代答。”

    “叶师兄,切莫意气用事。”

    岳律站在叶雪涯近前,笑意已然挂不住,叶雪涯不应他们的话术,一语既定将方河保下,再未解释方河的仙骨身份,干脆利落地摆出迎战的姿态,竟是让仙盟显得被动。

    叶雪涯过往战绩何其显赫,单论上次镜心城封印十万心魔一战,便已胜过仙盟中九成人物。

    即便眼下人多势众,他们也不敢妄下定论,能在与叶雪涯交手后全身而退。

    “贵派弟子方河,多次被人目睹与魔修同行,所过之处灾祸不断,他若未入魔堕落,还望惊鸿峰作为师门、解释一下个中缘由。”

    叶雪涯冷冷抬眼,从容回应:“惊鸿峰只管他是否入魔、是否言行失格,至于他与谁同行,师门并不干涉。”

    此言一出,又是满场哗然。

    方河闻言亦是惊诧,叶雪涯至今未给出解释的证据,只是立场鲜明地偏袒他。

    但这选择实为下策……方河担忧地注视叶雪涯,从仙盟的言论,他能听出自己过往确有不少糟糕的“罪证”,叶雪涯若要以师门之名替他全盘揽下,代价未免太大。

    更何况他已离开惊鸿峰多时,到底是何缘故令这位师兄一定要庇护自己——总不至于,是师门情谊深厚、不允门人遭受诬陷?

    果然有人不满于叶雪涯的说辞,叫嚷着要叶雪涯给出证据,岳律听得身后喊声渐起,自觉又扳回了局势,笑道:“叶师兄所言,实难让人信服。”

    “更何况这天象……”岳律笑意渐深,“今日在场诸位都看的分明,笼罩着惊鸿峰的,分明是天罚劫雷。”

    “敢问惊鸿峰上出了什么变故,要招致天雷降罚——这可比仙盟中任何一种刑罚都来得重。”

    “……”

    叶雪涯眼神越发森寒,手背青筋紧绷,却是无法利落出剑、亦难开口解释。

    比起不知身在何处的方河,笼罩着惊鸿峰的劫雷才是最致命的罪证。

    而当岳律这番话出口,他也失了直接动手击退这帮修士的先机——那无异于认罪后的恼羞成怒。

    “……惊鸿峰中,有人心术不正,故而招致劫雷……”

    良久的寂静后,叶雪涯几近是从牙缝中挤出这几个字,注视岳律的目光已有压抑不住的暴怒。

    岳律闻言,眼中却似有精光乍现,神采亦飞扬:“何等罪人会惊动天雷?惊鸿峰既有如此恶徒,为何不交由仙盟处置?若非今日仙盟到场,岂不是你们还要包庇罪人?这该当——”

    “——原来这就是你们想要的。”

    却听叶雪涯俶然打断岳律,神色冰冷而淡漠,“只是天降阴云与惊雷,你们便将这当作是雷罚,焉知这不是为栽赃陷害而设的假象。”

    “众目睽睽,怎会是假象,你——!”

    眼见叶雪涯又寻了说辞,岳律心急如焚,正欲继续编排,却见眼前白光骤闪,他下意识侧过头去,忽觉颈侧一凉,而三两缕碎发悠悠飘落——

    叶雪涯终是动了手。

    “惊鸿峰虽然避世,却也不是忍气吞声。诸位若执意冒犯污蔑,那惊鸿峰也只有先请各位离开了。”

    他一声令下,一众惊鸿峰弟子也依次排开,剑锋高挑,结出强悍剑阵。

    “叶雪涯,你——!”岳律捂着颈侧,激怒道,“不过是个修为低微身负污名的弟子,你也舍得这么大的阵仗?!雪河君尚未发话,你越俎代庖,又将师长置于何地?!”

    叶雪涯淡声回应:“师尊自有安排,惊鸿峰的内务何须向外人解释。”

    他横剑结印,同剑阵两相呼应,灵力强悍势如风暴,在这本就诡怪的天象间更显骇人。

    “在镜心城中,他可是仅凭两人之力抵御了十万心魔……”

    “但镜心城主说他受了重伤!为此甚至等不得镜心城的封赏就匆匆走了!”

    “那之后隔了多久,他的伤……”

    剑阵之前,众修士面色俱变,即便自恃修为深厚灵器坚牢,仍不想当面受此一击。

    -

    ——我应当出面么?

    眼见战局一触即发,方河立于山峰侧面,心中惴惴。

    但他立刻晃了晃头,叶雪涯做到如此地步,无非是为替他彻底洗清污名,从此一劳永逸再无人敢寻他的麻烦。他若在此现身,叶雪涯将功亏一篑。

    可这件事,真的比得上与整个仙盟对立的代价?

    ——这位师兄到底怀着怎样的心思,不惜以整个师门的名义来保下他?

    “白黎。”他僵硬开口,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想帮叶雪涯,即便这件事从头到尾都与他有关,可至少眼下,他是可以置身事外只当看客的。

    可他还是不管不顾地说了下去。

    “有没有什么办法……帮帮那位师兄?”

    白黎眼睫微不可见地一颤,语气仍是平静无波:“为何。”

    方河自知难堪与冒犯,可白黎实力强悍而他灵力低微,若要协助叶雪涯,他只能想到请求白黎。

    他硬着头皮道:“师门遭难因我而起,这场争斗也因我而起,如果此战不能避免,至少我希望,能快一些收场。”

    “替他们尽快击退这些修士,再助力合上护山结界……这样,应该就结束了。”

    白黎闻言,一时没有回应。

    不远处已传来刀戈之声,就在方河等待越发心急时,白黎方才开口。

    “他应付得来。”

    “这天罚劫雷牵系着他的天命,我无从干涉。”

    方河霎时惊愕。

    漆黑虚空中、双剑共鸣的预兆之象。

    冰牢中人被天雷击碎,徒留一地浓稠污血。

    血色弥漫铺天盖地,所见只剩绝望与惊悸——

    那劫雷竟是为叶雪涯而来。

    他将死于此地。

    -

    【第七十四章】

    “他是命中有此一劫。”

    听闻此言,方河再压不住疑惑,急道:“那他会死吗?”

    白黎迟疑片刻,摇了摇头,却也未多作解释。

    “天命已定。”

    “怎么会——!”

    白黎向来有问必答,如今却是因一个天命回避再三,方河心中焦急,脱口而出:“天道到底算什么?!轻易定人生死、还将神物打作天魔,难道半点不容人反抗?这天道竟如此不公?!”

    白黎眉头紧拧,神情也不复淡静:“慎言,这已是大不敬。”

    “不敬什么……不敬天命?”

    方河愕然望向白黎,难以置信道:“难道世人的命运,早已被天道注定?”

    “——而我们只能屈从于这安排好的命运?!”

    白黎沉吟许久,仍是不发一言。

    但这已算是默认,其间暗示的意思何其可怕,方河瞳眸大睁,心中惊惧愈演愈烈。

    眼见方河脸色煞白,袖中相思垂落、亟待冲入战局,白黎终是长长叹息,道:“站住,那不是你能干涉的事。”

    “无需多心,那劫雷还不至于要他的命。”

    “……”

    方河僵立原地,回望白黎的眼神藏着几分陌生与戒备,“你对这‘天命’,到底了解几成?”

    白黎眼睫低垂,不露分毫情绪,他一身黑衣、手执黑剑,神色淡漠不沾半点喜怒,他这么理所当然地顺应天命,仿佛真是一个替天行道、无情杀伐的行刑者。

    他道:“我只知道,你与我皆在因果外,却仍在天命中。”

    -

    惊鸿峰前,刀戈不止。

    仙盟修士有备而来,人手充足武器锋锐,无数灵力法器重击于剑阵之上,在盘旋的风暴间撕扯出骇人的电光火花。

    而反观惊鸿峰,即便旧时再如何战无不胜,如今的惊鸿峰也是精锐折损、沉寂多时,青黄不接之际全凭一个叶雪涯强撑。

    叶雪涯孤身在前化解攻势,在他身后剑阵残影快如光迅如电,却是被无形屏障封堵,无法靠近修士们一步。

    楚弦遥观战局,心中讥笑,当年声名赫赫睥睨天下的门派,如今也不过是负隅顽抗的败者。

    此行以仙骨为饵,齐聚仙盟之力,便是叶雪涯这般罕见的强者,终究也只有落败的份。

    他对叶雪涯其人并无印象,只是见强者陨落、困兽徒劳,颇觉心满意足。

    “岳城主,你猜他还能撑多久?”

    镜心城主摇了摇头:“至多一刻。过去有多少人夸赞叶雪涯沉稳持重可当大任,如今看来,分明意气用事至极。”

    “他救不了方河,还搭上了整个惊鸿峰。雪河君若在场,定会做出更‘明智’的抉择。”

    “这样的人……”镜心城主冷眼轻嗤,“他执念那么深,早就无缘仙途。也不知他那份孤高傲慢,还能维持几时。”

    锵——!

    起初只是一位弟子灵剑骤断咳血不止、再接着五色灵光轰然炸开,环绕结阵的惊鸿峰弟子顷刻掀飞一片!

    剑阵之上,叶雪涯嘴角已浸出鲜血,鸿雁于他手中震颤不止,银白剑身上已凿出几道深深的裂痕。

    仙盟修士的攻势实是猛烈,绝非这些资历尚浅的弟子所能招架,他已用己身承载八成攻势,可残余的力道仍会致他们重伤。

    首先抵挡不住的那位弟子本命剑已断,倒在血泊中喘息微弱,他看起来年岁极轻,似乎不明就里便被拉入了防御山门的队伍。

    冥冥中似有因果相循,那位弟子的剑火红透明,混在血与泥中,触目惊心。

    火红的、陷于泥沼的灵剑残片。

    和因他照看不周、濒临垂死的同门。

    ——他为何会如此失策,又造成如此惨剧?!

    一瞬之间,叶雪涯心神大恸。

    而只是刹那的松懈,在伺机多时的仙盟前便足以致命。

    ——嗤!

    一道白金色的残影俶乎闪现,叶雪涯只觉心口一凉,随即便是身躯尽碎般的剧痛!

    “……咳。”

    他仍是定定注视前方,未执剑的手移至胸前,生生扯出一截犹泛着光芒的金线。

    ——那是幻术傀儡丝的引子。

    再俯视下方惊鸿峰结出的剑阵,众弟子虽然忐忑不安,但到底是剑阵完好、无人受伤。

    ——他是中了幻术,照见最畏惧的心魔。

    皆因他心中确有此念。

    颈侧疾风一闪,有人将长刀抵上他喉间。

    岳律嘲道:“叶道友,承让了。”

    “……幻术伎俩,也敢口出狂言?”

    叶雪涯冷厉一笑,未顾近在咫尺的刀锋,反手直刺岳律心口!

    “——住手。”

    刀剑相抵之刻,似有无形巨手横阻于两人身前,生生将这生死攻势分开——

    惊鸿峰山门再度开启,一位白发老者缓步行走,站定于众目睽睽之下。

    “师……?!”

    叶雪涯被推开数尺,布满裂痕的鸿雁于他手中哀鸣不止。

    “雪河君,”岳律退开数步,不动声色地咽下口中血腥,面上又挂起礼貌客套的笑意,“难得能见您一面,实是晚辈之幸。”

    雪河君并未接话,举目四望围攻的一众修士,毫不意外地见到无数或惊诧或怜悯的眼神。

    四下议论纷纷,他听得分明——无一不是感叹,昔日惊才绝艳、征战四方的雪河君,短短二十余年便衰老至此。

    在场亦有不少当年与他齐名之辈,眼见此刻雪河君已是油尽灯枯之象,不免唏嘘——过去若论谁最有登仙之望,何人不提一声雪河君。

    然而当年的天之骄子,终究也只落得一个天人五衰、生死自然的下场。

    他静静看遍众人反应,待得议论稍止,一步上前将叶雪涯庇护至身后,沉声开口:“诸位今日所来,是为逆徒方河?”

    叶雪涯顷刻惊住。

    -

    山脊侧面,狂风越发凛冽,方河见叶雪涯被岳律重伤,已是再克制不住要冲出去,可白黎牵着他的手意外强硬,竟是不允他离开半寸。

    就在他忍不住与白黎争辩之际,忽见雪河君出面,局势又有了转机。

    他只见到那白发老者的背影,然而只一个背影,无数委屈惆怅俶然涌上心头,他从不知他对这位师父怀有如此多遗憾情绪。

    他有太多未曾说出口的委屈心事,而他的师父,想必疏忽错过了许多。

    一句逆徒掷地有声,方河心间登时一空,纵然他知晓这是明智之举上上之策,可当他目睹自己被舍弃被抛下,他依然会难过。

    “你师父,可比那位师兄会审时度势太多。”

    一旁,白黎冷静替他分析,“你不在山中,便是让仙盟一成进去搜山又如何,他们注定徒劳无功。”

    “可叶雪涯强行要保住你,得罪了仙盟,这事便不是你师父出面能解决的了。”

    “……”

    方河死死咬着嘴唇,心间亦是困惑惊疑,白黎不擅人情都能将这局势看得分明,难道叶雪涯真的是当局者迷?

    -

    ——逆徒。

    海潮波涛下,苍蓝眼瞳已成竖线,蛟尾掀动无数暗流

    此言一出,无论方河现在身在何处,他都再回不得惊鸿峰。

    这样他是不是陷入了无处可去的困境、这样他是不是再无人可依?

    如果我找到他,给他庇护予他凭依,以他这仙盟缉捕无处可归的身份……是否就会只依附于我一人?

    他也将只属于我一人。

    海上局势纷争不定,苍蓝潜伏海下,静候尾声。

    -

    “雪河君亲自出面,只为说一句‘逆徒’?”

    岳律已猜到雪河君意欲何为,面上仍不动声色,“可这位叶师兄才昭告天下,惊鸿峰三弟子方河并非魔修。”

    “——他已非惊鸿峰弟子。”

    “……师尊?!”

    于叶雪涯惊诧至极的目光中,雪河君眼风掠过岳律乃至环伺的仙盟众人,忽地躬身,庄重一礼:

    “方河早已自请离开惊鸿峰,只是从前我对他心存期许、盼他迷途知返,故而未向其余门人提及此事,叶雪涯亦不知情。”

    “至于这天罚劫雷……”雪河君仰首望天,忽得淡然一笑,“是为我而来。我旧时陷于情劫舍弃仙途,所以招致这天人五衰之相,如今大限将至,大抵天道仍在怪罪,要以雷罚画上句号。”

    ——不,怎能让师尊担下如此罪名?!

    叶雪涯心下焦灼如烈焰焚烧,亟待上前分辩,突觉喉间一紧,竟是雪河君悄无声息地给他落下了禁言咒。

    “……是我教导无方,又为师门招此祸事,这些罪尤皆该由我一人承担。”

    面对近前目光越发复杂的岳律、远方因计划落空而躁动不已的仙盟修士,雪河君释然一笑:“我此番出来,便是为领受雷劫。诸位若不想受牵连,还望回避几分。”

    ……

    岳律心中暗恨,眸中满是不甘,但雪河君在仙盟中名声绝非他这等晚辈所能置喙,雪河君若要现身担责、以牺牲性命为代价保住惊鸿峰,这天下无人能阻拦。

    但此行仙盟也非一无所获——方河离开了师门,从此便是无门无派无依无靠的一介罪人,到那时,仙盟想如何处置他都行。

    “雪河君言重了,前辈德高望重,怎会招致天雷,只怕是……”

    这次雪河君打断了他,苍老面容上,眼神坚定如磐石:“方河不在惊鸿峰,天罚是为我而来,敢问仙盟还想要什么消息?”

    “……”

    岳律几番欲言又止,但对上雪河君目光,竟是一言难发。

    ——这到底是当年风头无两的强者,怎么会被他一介晚辈话术所扰。

    “……前辈此去,实乃仙盟之憾。”

    半晌,岳律终是低头,朝雪河君深深揖礼。

    雪河君漠然注视他躬下的背脊,并未发话令他起身。

    他招来佩剑,登上惊鸿峰最高的山巅,在那几如沸腾的阴云间、在那咆哮翻滚的雷闪里,他挥剑引来无尽的雷霆。

    雷罚将至。

    ——怎能让师尊牺牲至此?!

    ——怎能让仙盟诸人猖狂至此?!

    叶雪涯目眦欲裂,心间翻涌着无尽的悔与恨——无数次无数次,当旁人问及他一生所求,他只是冷漠清高地说一声,道心坚定,唯求飞升。

    以飞升来证明自己天资过人,以飞升来振兴师门、回馈教养之恩。

    可事到如今,不仅心魔深重,还因他一心想庇护方河偿还过失,不自量力地让师门得罪仙盟……

    这都是他的罪业。

    雷罚本因他而来。

    仙盟众人本该由他击退。

    过往的仙骨之伤耗去他大半修为,心魔深重更让他不敢动用全力。

    但若选择借助心魔的力量……但若选择动用那浩瀚无尽的魔息……

    叶雪涯幽幽抬头,眸色是浑浊的血红。

    他一直都有庇护师门的力量。

    -

    【第七十五章】

    许久未闻的低笑声,刹那间清晰回响。

    “你终是走到这一步,”那声音含着笑,温柔缱绻,仿若情话,“你迟早都会走到这一步。”

    “……”

    无声无形的寂静间,那笑声越发清晰,虚空中勾勒出一道飘渺透明的人形。

    “方河”又出现了,他静静盯着叶雪涯,神情似笑似叹,他近乎怜悯道:“你做了选择,再不能后悔,而我将给你所想要的一切。”

    “——一切。”他紧咬着这两个字,再度重复。

    “别用他的样子。”

    这一次,叶雪涯甚至连剑锋也未抬动,只是紧闭着眼,嘶哑开口。

    “方河”未顾他口是心非的拒绝,虚空中又是声低笑一闪而逝。

    旋即,那人影飘然落地,同叶雪涯紧密相拥。

    -

    于围观诸人眼中,叶雪涯只是短暂地收剑闭目,身边未曾出现一人一物。

    然而当他再度睁眼,血红眼眸犹如烈火,澎湃魔息亦如海浪,势如狂澜咆哮袭来!

    ——他终是在大庭广众下,显露魔相。

    “他才是那个魔修?!”

    “叶雪涯他……居然是魔?!”

    四下哗然,仙盟修士于短暂的震惊后下意识列阵防守——入魔的修士修为只会不减反增,以叶雪涯的实力,他们实在不愿想象增长到何种境界。

    唳——!

    鸿雁清脆出鞘,原已布满裂痕的剑身攀上不祥妖冶的魔纹,叶雪涯当空一劈一划,尔后开山裂海般的浩荡魔息顷刻席卷至仙盟近前!

    锵、锵、锵!

    三面宝镜应声而裂,阻挡于众修士身前的无形屏障也绽开裂缝,有位年长修士顷刻喷血倒地,手指仍颤抖指向叶雪涯,“……魔!”

    满场俱惊。

    叶雪涯未顾仙盟诸人的反应,有那么极短暂的一瞬,他试着握了握拳,只觉足够颠覆天地的魔息都在他体内涌动,他将成为此世间当之无愧的最强者。

    飘渺的人形化为红雾,不远不近地缀在他身侧,轻快笑言:“师兄,这些人冒犯师门多有不敬,不如都杀了吧。”

    叶雪涯并未回首,只敛着一双血红的眼,又是横纵斩出剑气,将仙盟诸人遥遥逼退开去。

    -

    “……岳大人,这该如何收场?”

    仙盟阵营中,已有人被叶雪涯惊天一剑骇住,惶恐询问岳律。

    岳律面色沉沉,嘴角似扬非扬,看不出是成竹在胸还是虚张声势。

    “当众入魔,是他自己找死。今日若放他离开,指不定又是场封魔战役的开端。”

    他敲了敲手中刀柄,几近漫不经心道,“仙骨都可暂且一放,唯独叶雪涯不能留。”

    -

    一语既定,杀伐四起。

    叶雪涯早料仙盟不会因这几式立威的剑气离开,铿锵一声火花四溅,已有人御剑冲至近前、同他锋镝相对。

    魔息涌动如潮,甚至无需他多费心念,浩如汪洋的魔息顷刻将来袭者笼罩,漆黑烟雾间传来可怖的腐蚀声响。

    “放肆!”

    又有人攻至身前,招招直向叶雪涯心口。叶雪涯横剑格挡,三两下制住来人,末了到底一瞬犹疑,以剑鞘将人重重击退。

    杀意涌现血色渐深,叶雪涯微微眯起眼,一向混沌的世界竟然显得清晰了几分。

    化身方河的红雾紧紧依偎在他身侧,笑得畅快。

    无数破空声响、无数鲜血溅裂,锋锐法器与强悍灵力激撞出的电光甚至不逊雷劫,而叶雪涯带着一道旁人皆看不见的虚影厮杀向前,恍然间又似重回镜心城心魔环绕之刻。

    眼前尽是虚虚实实的重影,朦胧而不清明,只有紧紧相握的双手是堪破迷雾的指引。

    拼杀至最后,他的眼前越发茫然,血色沉降已浸为深黑,在空无一物的漆黑视野里,只余十指相扣的温热告知他不是孤身一人。

    他转过身去,一如过往那般,无比熟稔地喊出一个名字:

    “方——”

    嗤!

    面容如常的“方河”笑着看他,右手空空落落,并无那把熟悉的火红长剑。

    而他的左手深深嵌入叶雪涯心口,轻易攥住了那颗鲜活跳动的心。

    “师兄,我在。”

    “方河”的笑意从未如此温柔,他用未染血的手亲昵蹭过叶雪涯侧脸,俯身于他耳边轻声呢喃:“你的心魔、你的渴望,一直都在。”

    -

    轰!

    大抵是天道终无法忍受有人如此胆大包天,一道惊雷疾闪穿透战局,生生击中叶雪涯站定的位置!

    ——!

    远方方河瞧见此景,一瞬剑中预兆与眼前景象重叠,一声惊呼尚未出口,相思已急召而出,转瞬就要奔向叶雪涯的位置。

    “——我说了,留在这里。”

    身躯立时僵硬如铁,连相思也不再得心应手,火红长剑重如千钧自高空坠落,又被白黎扬手召回近前。

    “那不是你能干涉的事。”

    “……”

    方河被白黎箍在身边,盯着他千古如一淡漠的眼神,一瞬心间浮现极致的苍凉。

    白黎不应他的请求,甚至不允他现身去帮叶雪涯,此皆“天命所归”。

    若白黎所为皆是奉行天命,那他过往施与自己的好意,也是“天命”授意?

    而在天道安排之外,他当真会冷漠寡情如草木山石、不沾半点人情?

    “……我不想看见他死。”

    半晌,方河涩声开口。

    “他击退的那些人,虽是重伤却不至死。而若说这群修士为仙骨而来,惊鸿峰是养育我的师门,作为养育之恩的回馈,我愿舍弃一臂……”

    白黎同他对视,片刻后是方河先转开视线,白黎也未逼他,目光飘转,落到自己戴着白骨指套的右手尾指。

    那失落的半截指骨,在长青会上出尽风头,如今正被供奉于城主殿内心魔封印之下。

    “不够的。”白黎平静陈述,“他们会杀你取骨,师门也不会放过。”

    “静静看着罢,这纷争会收场。至于你在乎的人,他的死期远远未至。”

    “……”

    千般愤懑疑问堵在心头,然而白黎的禁锢坚如磐石,方河自知一切挣扎都是徒劳。

    他只是忽觉疲惫,无尽无限的疲惫,诸事不由己、所需皆求人,那样深重的无力与挫败,自记忆深处翻卷上涌,弥漫整副胸腔。

    他已不忍再看叶雪涯境况,可更不愿就此离开,白黎承诺叶雪涯不会死,但他到底会落得怎样的下场?

    -

    风声萧萧,海潮滚滚,雷闪越发急促,几近在山门前织出一道银白囚笼。

    霹雳雷光将叶雪涯近前劈得密不透风,连仙盟诸人都不敢再趁势袭击,雷霆未再应雪河君的招引,狂怒的劫雷势如千钧,悉数倾泻于山门前的白衣人。

    ——公然忤逆天道者、欺瞒世人道貌岸然之徒,合该受此雷罚。

    仙盟众人生怕被劫雷殃及,匆匆退后,一行人盯着这惊世骇俗的雷罚,无不惊惧。

    “……天罚劫雷可是诛魔的利器,叶雪涯当众入魔,只怕是要魂飞魄散了。”

    “散就散了,有何可惜?拿入魔换取的修为,他也不觉羞耻。”

    “慎言,入魔者无法cao纵灵力,且观那护山大阵,分明就是叶雪涯的手笔,他是今日才入魔……”

    “嗤!惊鸿峰罪名已是铁板钉钉,仙骨更是囊中之物,还管这叶雪涯作甚?”

    无数嘈杂纷乱后,一双双浸满贪欲的眼睛盯着山门前轰鸣不止的劫雷,已开始盘算日后的宏图。

    惊鸿峰山巅,雪河君颓然叹息,他自知余朝的入魔之相早晚都会瞒不住,可到底顾忌亲子,终究做不到大义灭亲。

    眼下叶雪涯不知何时也有了心魔,他挺身而出承接劫雷,多半是要在此身陨。

    至此,惊鸿峰嫡系一脉,竟然只剩下一个自请离开的方河。

    ——是他教导无方,是他疏忽错漏。

    他长长叹息,忽地喉间一痒,再咳嗽时已是满手猩红血渍。

    若冥冥中真有天命,只怕他是真的气数已尽。

    惊鸿峰累世声誉毁于他手,三位天资卓越的弟子终究一位也保不住。

    他盯着山门前那道几近湮灭于雷光中的人影,咽下一口极腥涩的血。

    山门大阵前,数位结阵的惊鸿峰弟子望见这急转而下的局势,俱是慌乱无措。

    雪河君再次叹息,而这声叹息后他未再犹疑,举起黯淡的本命剑,重重插入惊鸿峰山巅一座不起眼的石像。

    ——整座山体俶然爆发出刺目白光。

    “惊鸿峰存世五百三十二年,绝于无能后人余雪河之手,罪人甘当以命领罚……”

    山脊之侧,方河已彻底惊愕失神,因过于慌乱的挣扎几近要从剑上跌下,却是被白黎牢牢护在身旁,亦动弹不得。

    “……然门人无辜,故引此遁世之阵,令门下诸人遣于四海、归于天涯……”

    那些弟子门徒身上亦泛起无数光点,于他们的惊声与泣声中,身下现出无数传送法阵,将他们带至安然而渺远的彼方。

    “咳……”

    当感应到最后一处后山冰窟中的人也被传走,雪河君终是释然一笑,垂剑放手。

    他平和地在即将崩落的惊鸿峰中闭上眼。

    楼阁倾塌、山石坠落、溪流崩绝。

    海中溅起百尺高浪,犹似悲凄哀鸣。

    “……雪河君怎么会走到这一步?”

    即便仙盟再如何想逼迫惊鸿峰,也从未想过毁掉整个山门。岳律眉头紧拧,仔细回溯惊鸿峰的故交,生怕得罪隐藏的人物。

    然而就在他思索之际,忽听身边一阵喧嚷——“雷劫停了!”

    那劫雷足以将世间任何大能魂飞魄散数百次,岳律并无心去看叶雪涯下场,就在他烦躁于这些聒噪之徒扰乱思绪时,又听一阵惊呼此起彼伏——“他还活着!”

    岳律心下惊骇,无异惊涛骇浪。

    天边阴云施尽了刑罚,缓慢退散开去,一两缕稀薄的天光穿透云层,落在已成海中一隅废墟的山门前。

    那一身白衣已成红褐血衣,有人持剑单膝跪地,虽头颅低垂,但身形仍坚朗。

    “这……他竟然挨得过雷劫?!”

    有人掩口低呼:“这等劫雷都受得了……那他若选择飞升……”

    “慎言!他已入魔,哪来的飞升!”

    “……”

    岳律盯着那跪地不动的人形,神色复杂至极,曾经他也是被叶雪涯遮住风头的晚辈,如今再见叶雪涯展现如此心性实力,不可谓不震撼。

    “无论是生是死,都将他带回檀泽城。”岳律拂袖,下了最后的命令,“惊鸿峰不存于世,但门中罪人皆该被审判。”

    “叶雪涯入魔已是证据确凿,至于同门弟子方河……”

    他轻嗤一声,“蛇鼠一窝,休想脱身。”

    -

    “什么时候放开我?”

    眼见仙盟诸人将叶雪涯封入冰牢带走,方河已彻底心如死灰,他闭上眼未再看崩塌殆尽的海岛,只觉海风透体何其冰凉。

    白黎迟钝一瞬,方才解开束缚,破天荒地解释堪称笨拙:“你不能出现,那劫雷是天道授意,而你……你不能出现。”

    这话掐头去尾,掩去诸多让人不敢深思的缘由,然而方河此刻并不在意。

    “那之后呢,我要见他,我想救他,你还要拦我吗。”

    他面向海天一线处、仙盟诸人远去的方向,淡声开口。

    白黎拧了拧眉,既有疑惑亦有不愉:“你曾答应我回去。”

    “……”

    方河怔愣一瞬,仿佛才自充斥心神的茫然慌乱中缓过神来。是了,明明前几日他还在桃源幻境不问世事,为何只短短半日他就如此动荡不安?

    ——是因为见到了叶雪涯,他的师兄,他的故人。

    旧时不知过往的故人,与能带给他长久安宁的白黎,这已是无法搁置的选择。

    他下意识握紧袖中相思,几缕细小血丝悄然攀附,却未带来痛觉,只是柔软亲昵地蜷在他手心。

    海浪涛涛,天光微明,风声萧索。

    方河听见自己涩声道:“……可我放不下。”

    “这次,我自己去找。”

    他旋即拧身,生怕自己反悔也生怕白黎阻拦,相思急召而出,火红残影于海浪上空俶然闪现——

    海中蛟龙闻声而动!

    “站住!”

    白黎从未如此疾言厉色,那语气太过强硬,压着显而易见的怒意,竟是让方河不禁一滞。

    只这瞬息功夫,黑影疾闪追上相思,白黎不由分说,又落下一道坚牢的隔绝屏障。

    方河对这无形屏障一无所觉,白黎向来待他温和,当他第一次引起白黎发怒,先一步生了怯意。

    白黎紧紧盯着他,沉默数息终又恢复淡静,他轻声叹息,仿似妥协:“无论你做不做得到,我都会陪你去。”

    “你不必信任我,但你大可依赖我。”

    “……”

    这话由信奉天命的人说出来,实难让人信服。

    但方河自知无法摆脱白黎,更何况他对白黎愧疚居多,白黎若要与他同行,他只有接受。

    “我会去他们说的檀泽城,”方河道,“既然天罚劫雷都留了他生机,那这些修士又凭何取他性命?”

    白黎未发一言,注视方河的目光复杂幽深,实是千百年来的罕见。

    “我会感激你的恩情……哪怕这深恩已无以回报,”方河说着,眼中忽然泛起水光,一时难堪羞惭,不得不狠狠闭眼将话快速说尽——“但请等我,在解决他的事情之后。”

    “……”

    白黎仍是敛口不语。

    好半晌,有人轻柔擦拭他的眼睛。

    方河颤颤睁眼,白黎的目光一如旧时淡漠无波,然而此刻却又像多了几分无奈与怅惘。

    “不必感激,”白黎道,“我也欠你良多。”

    方河茫然不解,白黎未再多言,漆黑太上剑被他召来,承着二人往天边而去。

    “——启程吧。”

    -

    电光石火,海上空中,何其熟悉的剑影一闪而逝。

    苍蓝盯着那一瞬即逝的剑影,目眦欲裂。

    ——那是方河。

    他果然还是心念师门来了此地,却不知为何没有现身。

    他目睹了自己师门被毁师兄入魔,听见了自己被打为罪人天下通缉……那他此刻还要去哪里?!

    那缕剑影消失的方向,赫然是追随仙盟诸人而去。

    哗——!

    海浪滔天翻涌,空无一人只余废墟的海域,一尾黑蛟腾空升起,虚空中化作少年体型。

    他的眼瞳已是一半漆黑一半金黄,衬上眼尾黑鳞尤其骇人。

    苍蓝盯着远方,轻声道:“……你要追着他去檀泽城?”

    -

    【第七十六章】

    风声凛凛。

    方河同白黎并肩而行,一路云海稀薄而冰凉,慢慢冷却心中焦灼。

    他的师门被毁,长辈在纷争中陨落,师兄当众入魔、将被审判。

    ——这横祸因他而起。

    入魔是不可赦免的重罪,等待叶雪涯的结局只有死亡。如果一定要救下叶雪涯,或许只能以一身仙骨为交换。

    但白黎也多次提醒,仙盟众人从头到尾就是为仙骨而来,他以性命为代价,旁人却未必会守约置换。

    更何况还要解决叶雪涯堕魔的身份。

    方河沉思半晌,忽地开口:“世人渴求仙骨,只是为了得仙骨助力、求一个飞升的机会?”

    白黎自余光瞥他一眼:“仙骨作用远不止于此。”

    方河顿了顿,直截问道:“那它是否可以压制魔息?”

    “仙骨承天道正气而生,自然……”

    白黎话音戛然而止,片刻后侧首望向方河,神色不易察觉的紧绷,“为什么会问这个?”

    方河眼神微闪,道:“只是好奇。我尚不知,身怀仙骨会招致何等的觊觎。”

    白黎沉默片刻,复又接道:“是我疏忽。你眼下失了仙力,乏于自保。不过……”

    方河心头一跳,不敢期待白黎会给出怎样的转折。

    “——无论如何,我都会护你无恙。”

    那颗高悬的心又空空地落了回去,这并不是方河最想听到的回答。

    他含糊地应了一声,又沉浸于心事。

    ——到达檀泽城中,到底如何才能救下叶雪涯。

    他一人势单力薄,所拥筹码只有副牵连性命的仙骨,白黎虽然允诺会借他助力,但一是不愿叨扰,二是担忧白黎再次顾虑天命,到最后仍是只有靠自己。

    他可以无惧牺牲与付出,只要最后能救下叶雪涯。

    不过山门前短短一次照面,那份独属于故人的牵挂已如藤蔓般深植心底,每时每刻都在牵动心神。

    白黎见方河低头深思,眉宇间散不去的忧虑,心中波澜渐起。

    ——他在为旁人忧心。

    他们甚至没有见面,只是一次遥观,方河便迫不及待地要追过去,甚至甘愿自舍一臂救下师门。

    像这样的故人,可还有两位。

    回忆起方河识海中的另两株桃花,白黎眸色幽深。情愫尚浅时,他丝毫不认为自己会介意方河的前尘过往,只想着在桃源幻境中永驻此生。

    可当他终于深陷其中,他才迟钝发觉,方河的神思不守徘徊犹疑,竟是一根足以刺痛他的尖刺。

    ……早知如此,当初不该随意抹去方河那些痛苦的记忆。

    可回想起方河两度寻死,哪怕重来一遍,恐怕他依然不敢让方河记清过往。

    白黎悄然打量方河,眼前浮现出生死狭间中白骨嶙峋的惨状,心间沉闷隐晦的妒与怒便消散了不少。

    ——是我救了他,白黎想,纵观方河的前尘记忆,能让他如此信赖不设防备的人,也只一个白黎。

    三株桃花中,唯有白桃花盛开怒放。

    ——他终究会最在意我。

    -

    空荡的,寂静的。

    漆黑的,黏稠的。

    叶雪涯站定于一片纯粹的黑暗中,与世隔绝,不辨时日。

    他有刹那的怔愣,不知自己为何在此,但旋即他想起惊鸿峰之变,与几近粉身碎骨的劫雷。

    ——他是在劫雷中死去,也到了方河曾去过的生死狭间?

    他试着召出鸿雁,一身灵脉空空如也,魔息也荡然无存。

    兴许是真的死了,那未尝不是个解脱。

    他自嘲一笑,抬步向前。

    前方隐有微光,无尽的黑暗中忽地落下无数镜面,其间历历呈现,俱是他的过往生平。

    他看见稚龄的自己被送出没落的家门,承着一身厚望与寄托拜师惊鸿峰。然而家族辈的天资卓越,在那时如日中天的惊鸿峰里,也不过堪堪算作中上。

    往后经年成长,大师姐陈时暮给过他不少帮助,他也以勤勉刻苦拜入雪河君座下。可惜后来一场封魔惊变,陈时暮身陨,雪河君重伤,余朝或许自那时起就被魔气侵染、埋下隐患。

    惊鸿峰门人在封魔战役中折损大半,在这满门凄凉凋敝里,雪河君突兀带回来一位新面孔,那即是方河。

    关于方河的来历,雪河君并未亲自解释,只是蜚声流言不知从何处传开,叶雪涯尚在照顾留在落梅小院中神识混沌的方河,这位是由陈时暮舍命相救的名声便已传遍惊鸿峰。

    幼时方河灵力低微几如凡人,也无人猜到他身怀仙骨,整日陷在恍惚的梦魇里,对周遭一切一无所觉。

    想当然耳,以强者为尊的惊鸿峰定然会对他大失所望。

    再联系到方河担着陈时暮一条性命——纵使知晓陈时暮是仁义而为,方河只是被她搭救的无数人之一——但陈时暮毕竟因救他而死,而此人着实平庸不堪。惊鸿峰上下,难免对方河多存芥蒂。

    最初时,叶雪涯并未在意这些忿忿不平的抱怨。

    作为掌门弟子,他比旁人更加熟悉雪河君与陈时暮,陈时暮天性仁慈心思细腻,当初也只有她看出叶雪涯心事重重负累过重。在封魔战场上,哪怕不是方河、换作任一位寻常凡人遇险,陈时暮也依旧会竭力相救。

    此间并无什么值得或是不值得,人命不因修为天资而存优劣。

    所以叶雪涯待方河,并不因陈时暮一事而介怀。

    只是方河终日浑浑噩噩的样子实在扎眼,雪河君那时起便经常闭关,叶雪涯自己勤加修炼时,也把方河带在身边,不抱希望地想,他总不能一直如此。

    万幸在某个月夜,方河终是清醒了过来。

    年幼的方河睁开懵懂的眼,对着月下已显露几分清冷轮廓的少年,说出了他来到惊鸿峰后的第一句话——

    “叶师兄……?终于见到你了。”

    叶雪涯自凝神调息中回过神来 ,未曾留意到方河那句“终于”到底藏了多少秘密。

    他只留意到方河的眼睛,清清泠泠,不沾尘埃,干净纯粹地只映出他一人的影子。

    刚苏醒的方河眼中,叶雪涯便是他整个世界。

    可惜叶雪涯本人并未察觉。

    雪河君带着余朝闭关,惊鸿峰别的师长对方河心怀芥蒂,于是尚是少年的叶雪涯带着方河,如兄如长。

    幼年时的方河修行迟钝,剑招笨拙。叶雪涯有心想指点他,奈何自己也在修行中,自行修习尚可,指点还缺火候。有时他自觉无济于事,但见方河盯得认真,还是压着耐心继续指教。

    可惜方河的灵力修为便如枯竭的河流,无论如何难见起色。

    曾有时,叶雪涯想,或许方河是在封魔战役中损伤太重,所以修为也因此受制,也许他一辈子都如此庸碌,无缘仙途。

    作为一向被称为天之骄子、注定飞升的佼佼者,那时叶雪涯看待方河是存了几分怜悯包容的。

    既是陈师姐救回的人、师父也愿收他为徒……我也愿意庇护他几分。

    在得知方河身怀仙骨前,叶雪涯如是想。

    然而雪河君下一次出关,却是带出两个惊天动地的消息。

    方河身怀仙骨、此事不可告知外人。

    而惊鸿峰因封魔战役大损,决意彻底封死山门、避绝世事。

    ——只存于传闻中的仙骨,天道舍予修道者最优渥的赏赐。

    叶雪涯猛然回头望向方河,眼中神情带着自己都未发觉的晦色。

    他即将拼尽一生艰难夺取的成就,天道竟然如此轻易地,赐予了一个平庸之人。

    那一瞬心绪烦杂,无法用任何言语分辨形容。

    再往后,雪河君情况略有好转时,交予他们一副灵石,用于铸造本命灵剑。

    那块灵石底色雪白,面上浮着点点红印,犹如

    红梅覆雪。雪河君道,这灵石出于惊鸿峰宝库,谣传是天宫仙人所赠,其间灵力浑厚非常,于两位弟子都颇有助益。

    叶雪涯沉默接下,带着方河熔炼铸剑。因方河灵力空继,铸就相思时叶雪涯手把手带着他,剑身每一缕纹路、剑锋每一寸棱角,皆由叶雪涯与他合力刻划。

    双剑铸成之日,银白与火红辉映相融,双剑呼应、嗡鸣不止。

    方河好奇地接过那把火红长剑,抬眸望见叶雪涯拿着与他极相似的另一柄剑,心间忽起波澜。

    叶雪涯回眸淡淡瞥他一眼,只瞧见方河的侧脸也被剑身映红、忙不迭地避开他的视线。

    惊鸿峰避世,门人不喜外出,长此以往,方河每日所见所言,只有叶雪涯一人。

    年岁渐长、情窦初开。在叶雪涯尚未发觉方河心意时,那双从苏醒至今便一直盯着他的眼睛,不觉藏了几分别的情意。

    便在这时,余朝终于结束长久的闭关医治,得以重获几分自由。

    -

    直至重新凝视这些过往镜面,叶雪涯才迟钝发觉,余朝自一开始便不喜方河。

    非是不喜,更是厌恶。余朝或许天生便擅心计,只三言两语挑拨,便又引起惊鸿峰门人对方河的注视。

    ——原本在过往的十余年间,叶雪涯只带着方河在落梅小院修行,早已避开了别院师长的视线。

    四下嘈杂渐起,叶雪涯最是厌恶这等舆论之事,本欲带着方河继续闭关,却突兀听闻,这舆论谣传与他有关。

    方河不擅修行,修为难见起色,这些叶雪涯早已知晓。

    而方河自知修行难有进益,却仍要天天与他同进同出,这其间是否藏着别的缘由,叶雪涯从未深思。

    余朝别有深意地笑着,同叶雪涯道,或许方河并非天生修行不易,只是他的心思从未放在修行上。

    毕竟方河身怀仙骨,无论如何耽误修行,他早晚都有飞升的时候。

    ——他有长久的、几近与天地同寿的时光挥霍,不必与他们这等凡人修道者争朝夕。

    叶雪涯闻言,俶然一怔。

    余朝所言,是前所未有的猜测。

    却也击中他心底最隐晦的嫉恨。

    余朝继续语焉不详地笑,道方河在惊鸿峰上只缠着叶雪涯一人,鲜有与外人交际,不知是方河怯生,还是叶雪涯管束严苛。

    叶雪涯拧眉不语。

    罅隙自此而生,而方河一无所觉。

    叶雪涯让方河去药园帮忙打理,既然剑修之道难有进益,不妨从炼丹或是阵法之术上学些本事。

    又或者,只是单纯让方河从他身边离开片刻。

    药园中有几位外门弟子,不受惊鸿峰避世所限,时常出海交易物资。相较在隔绝人世的落梅小院长大的方河,他们的阅历委实精彩不少。

    外门弟子不知内门的诸多避讳,见方河灵力低微,以为他也不过是派来打杂的寻常弟子,拉着他讨论外界的诸多见闻。闲聊之余,亦谈及不少世故风月,有外门弟子感叹,惊鸿峰上的人,个个都像摒弃天性一般,寡淡至极。

    方河不明所以,再追问下去却引起一堆意味不明的笑,有人丢给他几本闲书,似嘲非嘲道,可怜方河自幼在惊鸿峰长大,连人情风月也无从知晓。

    方河拾起那几本闲书,成了后日谣言的罪证。

    余朝不喜方河,但他们罕有碰面。叶雪涯从来不留意这些人情牵绊,真正让他意识到此间有些不可收拾时,是余朝告知他,方河私藏了他的剑穗。

    方河那时正在药园,余朝同叶雪涯道,近些日子他听闻药园那边多有传闻,外门弟子口无遮拦,或许有些言论,碍了他这位大师兄的名声。

    叶雪涯本是最烦这些嘈杂言论,然而这次牵系上了方河与他,鬼使神差的,他听了余朝一言,推开方河未锁的屋门。

    于是那缕剑穗与记着红尘风月的杂书,一并映入他眼前。

    叶雪涯一时不知是惊还是怒,或许不可置信与匪夷所思更占上风。

    方河道心不坚,方河耽于修行,方河别有用心……

    竟然是因为思慕于他?

    简直荒谬又可笑。

    在他眼前“铁证如山”,可叶雪涯不愿找方河质问,倒让余朝气闷了一段时日。

    但此事终究不会无波无澜地带过。

    往后每见到方河一次,他倾心于自己的事实便在耳边回响一次,对上方河一贯亲近示好的动作,叶雪涯竟觉出几分抵触与反感。

    ——道心不坚,有碍仙途。

    他这样想。

    方河自恃仙骨可以无所顾忌,可他还有漫长艰苦的飞升之途。

    ——不可被他扰乱,不可被他耽误。

    然而当他开始以各种缘由支开方河,却愕然惊觉,他是高高在上孤冷的大师兄,除却偶尔造访的余朝,只一个方河会主动向他问候示好。

    方河是特殊的。

    叶雪涯深深抵着眉心,自问自答,可他只有一条仙途可走。

    所以方河注定会被舍弃。

    于是他回避方河,修行不再顾他、平日不再照拂他。没了叶雪涯的庇护,外加余朝的暗中作祟,便是如方河这般从未被教过人情世故的人,也觉出了冷漠与压抑。

    他不明白叶雪涯为何越发疏远自己,思来想去,大抵是因二人修为境界犹如天堑之隔。

    是他对不起师兄多年指教。

    方河怅然叹息,也少了几分往叶雪涯面前凑的热络。

    再往后,便是海上历练,经年的隐晦心思被水镜揭露,叶雪涯终是恼怒发作,一时意气抛下方河。

    从此万劫生。

    秘境将封闭之际,无人知晓他曾压着满心惶惶,搜遍每一处法阵与洞天,只为寻找失落的同门。

    终究,只在满池淤泥中,寻到残破的相思断剑。

    他不敢猜测方河生死,然而平生第一次如此慌乱,他犯下了无可挽回的错,失去了一个远比他想象更重要的人。

    一时意气便致诀别,他从未如此后悔过。

    可是心中犹豫不决,仙途远在天边,私情悬于眼前,他到底是不肯承认。

    心魔深种,自此一瞬。

    镜心城中重逢,不可谓不惊异。

    然而见到强势维护方河的另一人,叶雪涯微微眯起眼睛,前所未有的愤怒席卷心头。

    ——从来只盯着他的眼睛、从来只向他伸出的手,不该被另一人占有。

    更何况方河身上紧密缭绕着另一道陌生气息,仿佛他已被旁人打下烙印。

    ——只是片刻的分别,他便转投了他人?

    那他的犹豫踟蹰、愤懑恼怒,岂不成了最难堪的笑话。

    故而有了镜心城中一夜颠倒。

    他怀着愤怒与宣泄,全然未顾方河感受,有那么一瞬心魔上涌,他在虚空中听到极其放肆的笑声,那昭示着魔在此刻得到了无上的满足。

    ——魔因得到了方河而心满意足。

    再往后,城主殿心魔惊变,他带着方河拼杀向前。其形何其眼熟,分明就是方才他拉着心魔化作的方河、与仙盟众人缠斗的原型。

    他的目光自两人交握的手滑过,忽地自嘲轻笑,原来当方河终成心魔,他才能坦率承认自己的心意。

    积重难返,实在讽刺。

    再往前的镜面,便是他受心魔所累,仙骨之伤反复折磨。

    叶雪涯目光空远,不再向前。

    前方仍有光,而身后走过的路途化作无尽的黑暗。

    他往回走,流连于无数个镌刻方河的镜面前,伸手想要抚上镜中人的脸,却只有刺骨的冰凉。

    他不再动作,只是驻足。

    他停在无数个镜面虚构的幻象里,深深闭眼,沉沉叹息。

    如果这就是死后之地,他愿永驻于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