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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天阴之体,合该放下廉耻

    被解青惦念的赫凌云,正吃力地行走在崎岖的山路间。

    也许比起“行走”这个词,用“攀爬”来形容他此时的动作更恰当些。

    之前,凉月还不曾被拂晓的天光逼退的时候,赵玉纵陪他摸索着找到了那隐于深深林木中的栈道开端。

    小路边丛生的野草,昂扬着头颅,挺立着身躯,但仍被他们轻易地踩在了脚下,发出沙沙的怒响。

    赫凌云沉默地踏上披了苔痕为衣的石阶,转过身来,朝师侄道了声谢。

    风里夹杂着几丝淡淡的土腥气,并不是很好闻。赵玉纵被夜风盖了满头满脸,前额的发丝都乱了,他随手拨了拨,望向自己的师叔。

    对方还是一副凡间富家子弟的打扮,少了几分仙门孤高渺远的韵度,多了些许人世的烟火气。其实这身装束,论衣料,算不上多么名贵,论剪裁,也称不上多么精巧,可被那出众夺目的五官一衬,竟生出一点艳丽奢华的味道。

    那浸在风中衣袍一角,正轻轻地摇摆着,仿佛是在向人挥手告别。

    师叔虽未再出声,但赵玉纵从他荡了一圈月色的眼中读出:不必再送了。

    于是这位长羲宫的嫡传“大”弟子,只好担忧地嘱咐了自己师叔一句:“我先走了,您多保重啊!”

    接着腾云而起,转瞬消失不见。

    赫凌云仰着头,不知是在看渐渐稀薄的夜色,还是在等待赵师侄的身影飞出他视野之外。

    赵玉纵应该在半路上就已经挣脱杂念的束缚,通过了鉴定清浊的试炼,本可以直接一走了之,大概是放心不下自己,才一直装作无力施术的模样。

    若是他不选择去婉拒对方好意,这热心肠的小公子怕是要同自己一道哼哧哼哧地上山,受这番累呢。

    赫凌云心里淌过一束暖流。他抬目远眺,见空中缀着几点散落的星子,而身前则踞着一尊层峦堆就的巨兽。

    这险恶得如兽躯一般的山体,凶相毕露,虎视眈眈地盯着自己,而那条蜿蜒逶迤的阁道,仿佛缩小了的喉管,欲将人一口吞下。

    然而他无路可退,只能一步步将自身送入山林之中。

    脚下的湿苔颇为滑腻,他行于石上,自然得多留心。这山坡度又陡,十分险峻,且被仙人设了特殊的阵法,是以他须凭一副凡躯攀登千仞高峰。

    尽管赫凌云每一步都迈得很稳,但此处光线昏暗,几近于无,若是一个没看清,踏错了地方,仍免不了打滑。

    正如此刻。

    这一方石阶凹凸不平,洼了一坑泥水,一脚踩下,就有水花非常热烈地在足下绽放。

    他身形晃了两晃,听到了鞋履略带着不满的“唧”一声抱怨,而后便是一阵令人不快的湿黏凉意,沿着他足底慢慢爬上来。

    掌门的弟子有些无奈地皱了下眉,不欲和泥水多做纠缠,提了脚正打算继续往前,却感到心中突然有股恶念涌动,像煮沸的热汤一般翻滚,冒出的泡沫噼啪作响。

    仿佛有人在他耳边絮絮低语,带着粘稠的、流动不开的恶意:

    “这山中之物,可真是不识好歹。你从没得罪过此地的一草一木,一石一水,它们却要百般刁难于你。”

    赫凌云面上无波,心下不以为然:“是我自己不慎溅到了污水,与这些生灵何干?”

    那人好像猜到他的心思,轻蔑地笑了一声:

    “怎么,你不相信?你且抬头看看顶上阴沉的天色——”

    话音未落,就有几滴寒凉的雨水落下。明月的光辉愈发细弱,渐渐不能穿透浓密的树影。

    虽然仍有一缕微小的光芒流在面前的栈道上,但他已经能想象出接下来的路途会多么难走,可以说完全是摸黑前行。

    “这不是故意为难你么?”对方的气息吹在他面颊上,有些痒,语气里是藏不住的笑意,“这山间的种种,可都是承了仙人的恩泽,颇有一番灵气,怎会轻易与人作对。寻常也不见山里下雨,然而你刚开始跋涉,天公便不作美,想来是存心要挫挫你的锐气了。”

    他叹道:“那是因为我心中藏了你这样的恶念,山林才会降罪。且这雨点不过略施小惩而已,要是任由你吵闹聒噪,估计待会就凭空现出个深潭来将我淹了。”

    那恼人的声音哽了一下,消停一会,赫凌云就趁着这个时机向前疾走几步。因着思绪紊乱,步伐自然也不再稳当,没过多久便遭了青苔暗算,身子朝一旁栽去,小腿磕在坚硬的石棱上,划出一痕殷红的血迹。

    他不敢多耽搁,手一撑就从地上翻了起来,只是眉蹙得紧,知道那人口中又会吐出阴冷的轻语,来缠着他不放了。

    不过这次却出乎他的意料,耳侧没有传来什么声响,倒是他忍不住盯着自己沾了草屑与脏灰的右掌,将其余三指屈起,只伸着中间二指,对着足边那片绿苔一点。

    赫凌云本以为,仙人留下的阵法已将他浅薄的功力尽数封去,自己是无法动用仙术的,可他指尖竟然还是迸出了一道凶狠的气劲,将半块石阶炸得粉碎!

    飞溅的碎石自然也伤到了他,但从皮rou的豁口处涌出的,并不是温热的鲜血,而是丝丝缕缕的黑雾。

    黑雾好像顺着笔尖淌在纸上的墨。一双无形的手执着笔,先是细细勾勒,耐心地绘出掩在乌发下的面庞,又肆意涂抹,浓淡不一的墨团化成了人的四肢与躯干。

    这双手当真灵巧,不过寥寥几笔,就画出了一副他最熟悉不过的皮囊。

    赫凌云一言不发地望向脱胎于墨色,却比白玉更具光润瑰姿的人形,唇角抿着,心里的骇浪却久久无法平息。

    拢了一下杂乱的鬓发,面朝着自己,笑得妖冶轻佻的,居然是——

    另一个赫凌云。

    尽管两人的五官与面部轮廓如同一个模子里铸出来的,但从小处着眼,细细去寻,仍是能辨别出些微的不同。

    就拎他们眉间那点红痣来说。

    描在这位掌门弟子面上的,是漫天飞雪里独自燃烧的寒梅,给他过于清冷的眉眼添了一丛暖意,而抹在那个“他”眉心的,则是赤色深得能滴出来的蛇信,又像一束永不会干涸的火光,照亮了双目里勃勃跳动的野心。

    他从未在“自己”眼中看到过那样深重的贪念与恶欲,仿佛世间万物都不足以充实“他”的饥肠。

    也许,那些怀着痴心,想通过修道成圣,凌驾于天地之上的家伙,身上所负的妄念与“他”相比,也不过如此。

    再忆起先前对着陌生鬼修放出的一番豪言,那掷地有声的字句像一个响亮地拍在他脸上的巴掌。

    “德高者捉玉柄而心地清净,鄙陋人持棕拂也妄念丛生。”

    我不过一介粗鄙村夫,怎敢自诩德高?

    哪怕他明白,自己当时是在情急之下才张口做了这样的解释,现在回想起来,仍是抑制不住地羞愧。

    原来我苦心修炼三月,贪欲也丝毫未减,反而更盛,难怪如此轻易就被媚香夺去了心智,放任自身陷入rou欲之中。

    “别再给自己找借口了。你难道没察觉那鬼修根本看不起你?使的媚香也是顺手从狐妖那里薅过来的。这种低级的妖术,也配让你脑子不清醒么?还是说,色令…”

    被人带着狠意睨了一眼,不过剩下的半截话也无须言明。

    赫凌云的脚步不停,“他”自然也行动飞快,且步履轻飘,不似踩在实地。

    仙徒别过头,不欲看“他”面含嘲弄的脸,听“他”讽刺挖苦之言,但话音仿佛从心底汩汩地漫出,由不得自己不听。

    “就算你拼了命地想要踏入仙途,但说到底还是个俗人,这不就栽在了情欲上?”

    每个字都像在舌尖上跳着吐出来一般,表露出说话者的好心情,谁叫那人专以让赫凌云不愉快为乐。“他”一边动口,一边观察着仙徒的神情,在对方面色将变时,伸出食指点在两瓣鲜红有血色的唇上:

    “嘘……先别动气。我说你俗,那是因为你对待这云雨之事,还没摆脱世俗的束缚,可特殊的体质注定会逼着你超脱世俗。”

    “瞧,多好的一具天阴体……”流连的视线带着不加掩饰的惋惜,“却被你这个古板糟践成这样子,肯定憋屈着,一心想要报复回来。况且,从你被仙法润养,迈入练气境,到现在已经三月有余,可是一次都没放纵过自己,难道就没发现它的不满么?”

    自然意识到了,只是我不愿而已。仙徒在心中回答。

    在饮露峰修习的时候,常常会遇到这样的情况:他本在认真研读门中典籍,但莫名地就心浮气躁起来,似乎有一团难消的火气顺着面庞一路往下燃烧,教他两颊艳红而筋rou紧绷,险些现出丑态。多亏他向来喜静,几个亲近的友人也知晓他脾气,平日里轻易不来打搅,不然难保不被人觉出异样。

    思及此,赫凌云与“他”同时顿了一下,呼出一口气。

    “他”与仙徒共通这万千情绪,此刻也体会到了那股难堪,不过这难堪之情倒让“他”生出点带着痛意的怒气来:

    “你不是早就清楚,作为蒙受天地特殊照拂的天阴之体,寻常修道之士所走的路并不与你十分契合。为何不能放下自己的廉耻之心,平白吃那许多苦楚?且你已由仙人点化,再不是尘世凡夫,又何苦受那虚伪的礼教制约?”

    我当然知晓。

    “擅习极阴之法,能以双修入道。”从前那个在农闲时读志怪杂谈解闷的少年都看到过这样的文字,更别提如今有资格翻阅无数仙家珍藏的掌门嫡传,为解开藏在自己身上的秘密,会去搜寻多少与其相关的文献了。

    但了解得越多,我就越迷茫。

    “他”似乎看穿了仙徒隐在眼底的动摇,又下了一剂猛药:

    “昨夜与鬼修春风一度,你的修为应该大有进益。只可惜之前被那符牌所伤,气血有所亏损,不然的话,或许一朝就能达到筑基大圆满的境地。除你之外,长羲宫还有其他的内门弟子能承受这样猛烈的灵气灌入而不爆体而亡么?别说那些内门弟子了,就连被你敬为前辈的门中长老,也无法想象世上还能有这样神妙的修道之路罢。”

    我也想反驳。

    但我张了张口,却说不出一个字。

    赫凌云忆起那日远离故土、拜入仙门的农家青年,眼中似乎还映着虎家庄满地斑驳的血色,心中也许还揣着无数的茫然与不安,却已经暗暗下定决心,再不会让类似的悲剧在自己面前重演。

    可要阻止悲剧发生,不是只凭嘴皮子便能做到的,妖物难道会放弃它们尖利的牙与爪,而选择以言语同我争锋么?

    自然是需要我用自己的血和汗,将刀戈锻得更锐,心性磨得更坚。直到我砍下它们的头颅,就像它们把死去的村人嚼进腹中一般简单,直到我身上溅满它们的鲜血,浓到盖住了来自同类的血腥气。

    然而,连早我数十年闻道的崔奉止都只能伤到大妖裸露在外的蛇鳞,更何况只有筑基修为的自己?

    但如今就有一条捷径摆在我面前。

    “他”在我耳边说,走上去吧,这是天地专门为你开辟的道路,你要顺应造化的安排。

    “可这意味着堕落。”

    “他”笑音短促:“堕落?一味沉迷于rou欲才叫堕落。你心里仍旧清醒,双修不过是你修道的方式而已,怎能贬作堕落。”

    “只因对方修为高深,便随意同他苟合,不如畜生。”

    “你觉得自己会这般饥不择食么?”“他”笃定道,“就你这冷淡的性子,若不是对方透露出足够强的意图,你决不会先下手的。所谓‘郎情妾意’,水到渠成。”

    “但我现在仍不知何为情爱。”

    “光凭你这副皮囊,就能从别人那里汲取无数的恋慕了,何须自己生出情爱?”“他”反问,“难道那些夺了天阴体做炉鼎的邪修,会对炉鼎怀有怜爱之心么?”

    “你——”

    我。我是天阴之体,在从前或许只能成为一具被邪修作践的法器。

    但今日我愿踏上一条从未有人涉足的路,以期扭转这天地乾坤。

    赫凌云的眼里渐渐有了一星火光。他朝面前的人伸出手去。

    “回来吧。”

    他们是浸在日晖中的高山,是一半为明一半为暗的山南山北。

    “他”笑着散为nongnong黑雾,顺着仙徒的指尖涌到筋脉里:“你想通了?”

    “尚未。不过我的恶念应该被什么东西察觉了。”仙徒叹了口气,“不该放任你现身的。”

    赫凌云的脚步声停得有些闷。原来足下的石阶到前方不远处就中断了,若想登至山顶,须得经过一段高峻的峭壁悬崖。

    平滑得令人心惊的崖壁,被横缠了一条略有朽烂的栈道,如同一座连结两峰的桥梁。

    只这桥梁之下,不是粼粼的清波,而是深不见底的暗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