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
书迷正在阅读:狠狠爱、当反派拿了万人迷剧本、上瘾、一树海棠压梨花、这把妖刀、【总攻】络绎不绝、我儿子是鳝变的、方兴不艾、穿到异世做兽妻、绿茶sao美人水多声甜
天边闲云几片。 他在船头,船向前行,云朝后走。 而流淌在崔奉止身上的时光,似乎是遇上了阻在险处的礁石,默默地顺着来路折返,匆匆地退了一段岁月。 少年盘腿坐在一盖青荷之上,衣着宽大,下摆处滴水未沾。 他立着,看着,怔了一会,忽然听见池底传来沉闷的一声响,仿佛这时候才惊醒一般,五指开合抓了几下,发现手中空荡荡的,哪还有船棹的影子。 风声更紧,船行愈疾。 绿荷上那人,眼见轻舟将要飘远,呆滞的神色忽然变得鲜活起来。就好像,原本是薄而寡淡的一盅冷茶,现在成了笼着清雾的杯中香茗,看一眼便能让人想象出那甘美的回味。 这时的小师兄,腰向前倾,伸直胳臂,努力比划片刻,发现无论怎样都够不到小舟,不免有些泄气。 赫凌云打量了一下对方的神情,心念微动,舟身立时停住。他又望了望那翻着几点银鳞似的月光的水面,抬起手张开右掌,口中念了一句什么。 哗啦一声,木棹是飞进了他掌心,可还有一个家伙,像鱼儿一样扑通游进水里,几次呼吸后便没了声息。 他吃惊不浅,手扶着船檐往下看,完全是黑沉沉的一片,哪里有师兄的影子。 赫凌云知道自己水性不佳,此时不依靠仙术怕是无法搭救,正是心焦之时,底下突然咕嘟嘟地有了动静。 一串气泡轻轻地浮上来,没等它们碰到水面碎掉,少年模样的师兄就笑着冒出了半个身子,脸朝着他所在的方向,也不言语。 他盯着这副显得陌生许多的面容:黑眼珠是被雨浸得深了几层的青石子,两瓣唇是鲜艳饱满的沾了露的红浆果。 一时间千万思绪掠过,他张了张嘴,话还没出口,“崔奉止”倏地有了动作——只是轻轻地拍了拍水面,好几束池水就像生了双翅一样飞跃起来,接着兜头盖脸地泼了他一身! 赫凌云难得有这样狼狈的时候:不管是发尾还是衣角,都滴滴答答地淌个不停。想用袖口擦一擦脸,衣袖也湿漉漉的,紧紧裹着他的手腕和小臂。稍微站了会,脚底下就多了一条小小的清渠。 闭着双目都能感觉到水珠从额前滚落。他用手背抹了一把,总算可以睁开眼。低头再看,那人早就爬上了船,笑吟吟地随意坐着,装束依旧整洁。 毕竟对方实乃灵体……他叹了一声,庆幸这地界还是盛夏的天气,所以哪怕自己的衣衫都湿透了,也不怎么觉得冷。 长夜寂寥,只闻得几段虫鸣。他收回目光,右手五指伸展,轻轻在衣袍上抚过,眨眼间,身上衣物便干爽得像从未碰过水一般。 身旁的人当然还在注意着他,见到这番景象,眼珠子显得更黑,赛过头顶那片和腌乌梅一个色的夜空。 “仙君,”那人到底按捺不住,还是开口了,“您刚刚提到的那位……原谅弟子直呼其名姓,”说着觑了下他的面色,“崔奉止,不知是本门哪位前辈?” 赫凌云才收了术法,乍然听得此言,感觉船底好像被水面下的根茎勾住了,晃荡得厉害,步伐一乱,差点没站稳。 僵在原地,他心中千回百转。难道这幻境的古怪在于,让人前尘尽忘? 他沉默良久,对面见他不答话,似乎嗅到了几分不一样的气息,于是改了改坐姿,变得拘谨起来: “弟子无知,方才贸然开口,若有冒犯之处,这就向您告罪。” 他垂下眼望望自己脸侧黏成一团的湿发,不觉得这话里有半分抱歉的味道,但还是打算顺着人的意思说下去,遂简短回复道:“无妨。” 话音未落,对方扑哧一声,笑得清脆:“逗你的,仙君!” 灵体形态的少年腾地从船板上蹿了起来,似乎想走到他近前,但犹豫了一会,到底还是停住了: “只是见仙君好像忘了曾经给我起的名字,心中滋味难言。想着总不能单单我自己尝这滋味,才有了点故意戏弄的心思。” 眼前人脸上是没有见过的神采,与原来温文尔雅的模样判若两人,像是洗去了几十年时间的沉淀。 “反正不管是奉止也好,旁的名号也好,总归都指向我这里。”对方光着的脚尖踩在地上,却没有显出影子。 “可我仍是想请求您……不,请求你,”小师兄青石子一样的眼乌映着池里铺开的月色,“能否同从前一样,唤我阿涟?” 阿涟,是么…… 赫凌云生疏地念着这两个字音。念第一遍的时候,两个音节被他咽了下去,顺着喉咙沉沉滚落。等到第二遍,他才将它们说出了口,随之而来的是一串乱糟糟的心绪,缠着绕着绞着化作一团。 那感觉仿佛,有什么物件突然生了灵智,却发现自己被封在匣子里头,于是乒乒乓乓地撞着顶盖,焦躁地等待着一个可以让它摆脱束缚的契机。 而这两个字便是能拧开锁的钥匙,现在被人一把送进锁眼里,吱嘎吱嘎地转着、扭着,到了眼看就能成功的地步,又遇到了沉重的阻碍。 他面前的景象,猛然变得光怪陆离起来。盛夏的暑气一下子跑得无影无踪,萧瑟的秋风黄了一池的莲荷。 叶落香销,翠减红衰,不过刹那之间。与他相对而立的那人的神色,也在顷刻里变化了好几遭。属于少年阿涟的明朗烂漫,和属于奉止师兄的淡薄疏离,交替着出现在同一副面庞上。 “这滋味真奇怪,似乎我不是我,但又是我。”阿涟蹙眉,脸上写满压抑的痛苦,“感觉……自己真的睡了太久,睡得太沉,竟然有些分不清现在到底是醒着,还是仍在梦里。” 对方的声音飘到他的耳边时,已经变得模糊不清,好像隔了厚厚一团棉絮。 心里仿佛揣了一个咚咚作响的牢笼,锁在其中的物件疯狂地想要出来,砰砰地跳着跺着蹦着。那响动带得他一颗心也高高地跃起来,又重重地坠下去。 而秋风也因为他激烈起伏的情绪,寒意更甚。近处,枯荷憔悴的颜色被雪色覆去。远处,仙山愁白了顶,宫宇浸饱了霜。 阿涟的模样印在他眼中,拓成了一纸漂亮的剪影,在漫长的回忆里溯流而上,寻觅一处能完美嵌合的地方。 不知为何,他已将对方言语里提及的“仙君”,认作是自己。哪怕这与他过去的经历冲突得荒唐,赫凌云的神思,还是选择了松开了匣盖,等待绞缠的心绪喷涌而出的那一刻。 他急促地喘了口气,望向近在咫尺的阿涟,双目渐渐现出五色的光采。 少年的感官似乎有些迟钝,并未发觉他的变化,仍在淡淡地说着: “莲池中有过一朵将开未开的红菡萏,毫不起眼,但我知道那曾是我。至于这池里唯一生出灵智,修得人形的仙株,没记错的话也是我。而他们口中那个天资愚钝,完全看不到出路的下等弟子,说的应该还是我……” 笼罩着少年周身的雾气,忽浓忽淡,看起来像要被风吹散。而他的身形,也逐渐变得透明起来,轮廓边缘丝丝缕缕地融进了夜色中。 阿涟眼中的笑意黯淡下来:“甚至,那位出乎所有人意料,一跃成为掌门首徒,收获了无数的羡慕与尊敬的长羲宫崔奉止,崔、奉、止,这几个字也可以用来称呼我。” “但不管是哪个时期的我,都最喜欢这片莲池,最爱看池上轻舟。然而轻舟向来只往梦里去,待我睁开眼的时候,水面仍是安静得厉害——原来什么都没有。” “也许是等的太久了罢,梦中我常常辨不清自己的年岁。有时认为我还是那池上红蕖,总见蜻蜓宿于身旁;有时却知道明日须得赶早,不得错过授业辰光。” “直到今日,我才像大梦初醒。可梦醒那刻,我竟不知,自己,或者说这副躯体……到底是谁?” “是空有神智而尚未化形,只默默陪伴着仙君你的阿涟?还是已经忘了你的面容,偶尔才会想起那段过去的掌门弟子?” 他道出这样几个问句后,浓白的雾气迅速膨胀开来,像是有了实体一样飞速扩张! 而有人早在异状发生之前,就紧紧地攥住了他的手。 三十年苦守莲池,故人却杳无音讯;三十年遍尝炎凉,痴心却无处诉说。 那人左手同他掌心相合,而伸来的右臂,将他的千种心酸、万般苦楚,都揽进了自己怀中。 与阿涟相拥的仙徒,眼里闪烁的是琉璃一般夺目的光华。 心中的封匣碎裂,赫凌云后知后觉地发现,从阿涟身上散出的一抹灵气是那样的熟悉——那就是每当他施展仙术之时都能感受到的,独属于自身的特殊灵气! 再回想方才对方说出的一番话,他终于明悟,那位赐予了阿涟新生的仙君,应是、定是、必是—— 他自己。 仙徒心想,他所在的这方天地,既然能孕育出一条壮阔磅礴的道途,那诞生一片可以包容转世、重生这类异象的土壤,也不足为奇。 至少现在,他只能做出这样的解释…… 思绪翻飞间,少年松开他的左掌,转而用两条胳膊拢着他的腰,使的是发了狠的力劲。 “仙君,”赫凌云听见阿涟开口,嗓音沙沙的,“我等了你这么久,你得先给我点补偿,就,背着我走完一段水路罢!我们去找那个贪睡的家伙。” 他点了点头,知道他的师兄,其实还没有醒。 阿涟抿着嘴,没再说什么,可唇角却明显地在往上扬,随后安安静静地松了两臂的力道,退了半步,转个方向走到他身后。等他俯下腰的那一刻,又很轻盈地跃到他背上,环着他的颈,脸颊贴着他的乌发。 寒冬时节,夜凉如水。赫凌云踩上船檐,踏进一池清波里,如同行走在最深浓的暮夜中。 他步子迈得很稳,尽管趴在他肩背上的少年轻得好像一笼温柔的月色。 眼前,是满目萧瑟冷寂的风光:凛风呼啸,大雪纷飞,蒲稗枯黄。而在他已走过的地方,风声渐止,霜雪消融,青荷重吐绿,芙蕖尽争妍。和煦的春意,躁动的暑气,都赶在他身后,要催促四季的更迭。 他穿过的半壁莲海,从衰败中重拾了颜色,而尚未涉足的那些,仍然疏落朽谢,静待春归之时。 可一片荒凉凋残的景象中,却有一汪鲜翠的青碧,嫩得像刚刚从枝头撷下的荚豆。 赫凌云沉在水中的斜影,被枝干的倒映分割成斑驳点点。随着他停住的脚步,一直依偎着他的阿涟,有些不舍地朝他的颈侧呼出一口气,主动跳了下来,奔向卧在莲叶间的另一个自己。 月光正亮,照出一袭锦衣的轮廓,与圆圆一团叶影。 月光正好,映着那粒人影晃荡,一步步向叶影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