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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结局 生命的大和谐

    晚些时候,李咸池把白日里和郎葛的对话又复述了一遍给郎棣听。

    郎棣听得连连咋舌,眉头紧皱不止,待他说完,便意味深长道:“我知晓我这大哥心思细,虽不善言辞但总把事记挂在心上。倒没想到是这么一出。”

    看见李咸池折下腰,把脸贴向自己,郎棣一怔,挑眉道:“又有什么事?莫不是这个点就要与我白日宣yin?”

    李咸池拿脚踢了他小腿一下,嗔道:“和你说正事呢!你哥口中,关于你们母亲那事,究竟怎么一回事?”

    郎棣眉毛一展,随即再度拧起来,这一次,他眼底闪过一丝狠戾,似乎是对他的问题颇为光火。也许是两人这段时间气氛融洽了些许,叫李咸池放松了警惕,直到看见对方露出这幅神色,他才想到,自己或许又是逾线了。

    李咸池只得讪讪起身,迟疑道:“是我多嘴了……不好意思。”

    “这有什么?”郎棣竟笑了,却是眯着眼,叫人瞧不清他眼底细微的神色,不过从他龇牙咧嘴的下半张脸来看,应该是不怀好意。

    他一挥手,勾住李咸池脖子,把他往自己这儿一拉:“我哥都跟你掏心掏肺说了这些。我要是再天天瞒着你,甩你脸子,你怕不是迟早有天跟我哥跑了去。到时候我发情期一来,又只能可怜得独守空闺了。”

    “这都什么跟什么!”

    李咸池耳根被他喷出的鼻息一刺激,登时比柿子还红。他激动得想要站起来,却不敌郎棣那扶在自己肩膀的大手。对方就只肖将他这么轻轻一压,他就只能乖乖呆在郎棣怀里。

    郎棣看他拿眼瞪自己,笑容依旧吊儿郎当,但语气收敛些许:“倒也没什么。就是我这几天确实怕你和我哥跑了。”

    李咸池简直被他言论惊到了:“我先姑且不说,郎葛和你是血亲!他就是把我丢进山沟里也不可能动你一根汗毛。”

    郎棣仍旧存心逗他:“不好说,你们人类不也长说一句话吗,什么‘兄弟阋墙’。”

    李咸池闻言表情也有些古怪:“郎棣,你也好好回答我个问题吧。你不会真喜欢……你哥?”

    郎棣:“……”

    郎棣遽然松开了钳制住他的手,满脸吃了苍蝇般的恶心与欲言又止。李咸池显然也是报复心起,故意装作没看见,沉这脸,深痛欲绝地说:“兄弟间生出这等情谊,必然是不为世俗接受的,但郎葛那般疼你,我又是你的朋友,自热会坚定地支持你。你若不想我和他好,我以后便和他断了往来,好成全你们二人。”

    话音刚落,郎棣就捏着他下巴吻了上去。掐着他下巴颏的食指与拇指较之从前,分明力道又大了,看起来他颇为恼怒。

    郎棣气喘吁吁地松开他:“你怎么就长了这么条讨人厌的舌头。”

    李咸池笑了,两颊浮上缺氧的红晕:“我这舌头可灵活着。村里大家都夸我,说我嘴甜。”

    “灵活?”郎棣笑容中多了分邪佞:“说起灵活那可就有的用处呢。下次我教你用在正道,啊——”

    李咸池朝他胯下捏了一把。

    ——

    郎棣告知李咸池,两人的母亲原先是这座山的山神,也是最早化形的母狼。历朝历代以来,凌云镇都有祭拜山神的习惯,她母亲承了天地灵气和他人的供奉,自然灵力滋养就快。

    然而到了乾隆年间,这习俗就蓦地断了。或许是因为那阵子凌云镇大都荒废,搬去了隔壁。少了人族供奉,她母亲的灵力便折损大半。加上当时她刚诞下郎棣没多久,正是虚弱的时候。

    坏就坏在隔壁镇的一个乡绅不知从何处听说了这山里有狼的事。当时正逢乾隆微服私访,为了博得这位皇帝的欢欣,他特意像知府进言,组织了一大批人马进山打猎。那时郎葛还年幼,灵力不足以支撑掩藏他们行踪的法阵。而他们的母亲也因为灵力不支,败露了行径。为了掩护郎葛郎棣,她只能选择出现在军队面前。最后郎棣是亲眼看着自己的母亲被乱箭射死在眼前。

    听完这些,李咸池也大致明白了郎棣对人类的恨出自何处。虽然早有所料,不过听他把故事如此完整地讲出,李咸池还是免不了一阵心惊rou跳。

    大抵是察觉他的静默,郎棣挑眉问道:“怎么了?这是想安慰我?”

    被他辨别出心思,李咸池少不了一阵尴尬,只得以揩鼻减免些许:“暂时没想出来怎么说,我不擅长这个。”

    “我看起来需要你安慰吗?”

    郎棣凑上去,黑色的眼瞳亮晃晃,目光里有促狭,还有几分让人意想不到的认真。

    李咸池知晓他又憋着一肚子坏水,不愿遂他的愿:“你下句话定然是要我和你睡一觉,来解你心头愤恨。”

    郎棣失笑,倏尔凑上去亲他面颊。末了含笑望着他:“这样就行了,没想到吧?不能把人想得太坏。”

    被他亲过的地方依旧泛着灼烧一般的火辣,撩得李咸池心里又酥又痒。再转过头去,看他俊朗的眉眼,一条直向下的鼻,还有那,刚刚亲过自己的,带着笑意的唇。

    李咸池心里好一阵翻腾:“你就那般坏。”

    郎棣自是把他嘀咕收入耳中,笑意又深:“你这话这般娇嗔,旁人听去了,以为是你在和你情郎打情骂俏。”

    娇嗔?

    李咸池眉心一跳,恶狠狠盯着他。他压着嗓子,都憋出来一圈双下巴:“你就是那般坏!”

    郎棣笑得前仰后合。

    就在这时,郎葛从洞外背着一捆柴踏过了石阶。看二人搂在一起,状态亲昵,不免沉下脸色。

    郎棣也察觉到自家大哥,看他表情里压抑着几分吃味,说不上来得痛快、酣畅。

    末了,他又被自己的想法吓了好一跳,暗忖这李咸池莫不是什么狐狸精,竟把他们情比坚金的俩兄弟离间成这般?

    他转头,正好看见李咸池缩着头,维持着那一圈双下巴,朝自己翻白眼。又想,没哪家狐狸精长这样。

    他在自家大哥的注视中把李咸池又往怀里搂了搂:“其实那事对大哥影响也很大的,但你来了后,他愿意和你做这么多,说这么多,就证明你对他更重要。毕竟那事他是连我也没说,当然了,我可没死缠烂打问过。你说得对,我和他是血浓于水的兄弟。所以,虽然我舍不得,不过把我大哥从过去里捞出来,就得靠你了。”

    李咸池闻言眨了眨眼睛,面露犹豫。

    郎棣收回看向郎葛的视线,朝他一笑。

    ——

    临睡的时候,郎棣特意以出恭为托辞,躲去了洞外。郎葛不疑有他,仍旧埋着头铺床。他脱了上半身,精装的背肌因为他手臂施力而紧绷,就如那拉满的弓。洞内光线暗,落在他蜜色的肌肤上,晶莹透亮。李咸池坐在床边,一边脱衣物,一边偷摸瞧他。

    他的视线虽作掩饰,但也不难发现。郎葛很快便注意到他的行为,直起身来:“你白天和郎棣说了什么?”

    心思一下被拆穿,李咸池说不慌乱是不可能的。他只得故作镇静,手却紧紧攥着,十指捏在一起,指尖泛白。

    “我……”李咸池抿了抿唇,不知如何开口。郎葛并未像以前那般放过他,而是不达目的不罢休似地,继续凝视着他。

    “我们在聊,如果我死了,你们会怎样。”

    这是李咸池先前想好的,只要郎葛提问自己白天的事,他就以此为托辞,进而深入剖白自己的想法。

    预料之中的,郎葛的目光空了一下,接着茫然与无助填满了那失落的空洞:“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你是妖,我是人。”李咸池说:“总有一天我会生老病死,然后你们依旧活着。”

    郎葛不说话。

    李咸池抓住他的一只手,放在耳边,指腹粗糙,指根凹凸密布着薄茧。当他的手指摩挲过他的手心,就仿佛在亲吻过粗糙的沙面:“我死了,你不要找我,也不要太想我。”

    郎葛仍旧直挺挺地站着:“为什么?”

    李咸池说:“以后我来找你。那些你头顶的雨,你鞋底的泥土,路边的石头,都是我。”

    郎葛垂下眼,瞳孔微动。李咸池苦笑:“郎葛,在你害怕和我接触的时候。我好像喜欢上你了。怎么办?”

    郎葛还是不说话,可表情却由一开始的惊讶变为他眼前的复杂。李咸池心陡然跳动不止,他是在赌,郎葛也对自己有意,断然不会拒绝自己。可越当对方多沉默一会儿,他的心就越是凉下去。到最后李咸池才失落地想,难道自己真的不能胜过他的心防?

    然而,郎葛遽然将他搂入怀中。那充斥着力量的身体将他包裹住,周遭尽是他的气息。他的肌rou有力地跳动着,线条似起伏的山峦。他把李咸池的头按入自己的颈窝,有那么一刻,李咸池几乎要被一种情感冲昏头脑。眼下的每一秒沉默都比任何语言更有力量,恰如黑夜之中的惊涛拍浪。风呼啸着、呼啸着,撞在他的心上。

    郎葛声音发着抖:“李咸池……”

    这是这么久以来,郎葛第一次用这样沙哑的嗓音唤他的名字,是第一次将喷薄欲出的感情流露在拥抱的动作里。

    他克制了太久。但总有一柄刀能把掩藏着暗流的幕布划破。李咸池感受到他的唇覆上来,如此火热。

    他们交换了绵长的一吻,郎葛松开他,眼眶却有些红:“在你下山之后的那段时间里,我就后悔了。我从没想过要你走。可我觉得可耻,我居然会对自己的弟弟感到嫉妒。”

    李咸池听着他发闷的语调,哑然失笑。他拍着郎葛的背:“你不要害怕,你会伤害到人、伤害到我。等这段时间结束,我们去山下,去走走,去看看,你、我,郎棣一起,好不好?”

    郎葛将他松开,大抵是因为李咸池的动作令他萌生了一种羞耻感,脖颈发着红:“嗯。”

    李咸池眼中含着笑意,注视着他背过身去。胸膛里的心跳依旧还未恢复,空气粘稠到如同掺了熬开的霜糖,而这一切,仿佛都在昭示着方才发生的事。

    与此同时,郎棣也从洞外进入,借着昏暗的光线,李咸池读出了他眼底的不虞。郎棣做到床边,麻溜地除去外衣外裤,蹬掉鞋,上床,把他一拉,唇贴他耳朵:

    “rou麻死了。”

    四个字是咬着牙说的。

    ——

    第二天晨间,李咸池照例随郎棣进山采药。

    这当儿,雾正大着。和几个月以前类似,不过李咸池已经适应了崎岖的山路,在嶙峋巨石间上蹿下跳,根本用不着郎棣等他。

    郎棣估摸着还记着昨天他跟郎葛说的那档子话,心里正烦闷着,大早上起来到现在也不和他说一句话。李咸池看他露出一副扑克脸,也不好招惹他。哪知郎棣愈是来了劲,故意背着身,不瞧他。

    李咸池无奈,又跟他走了一段路,最后扯他衣角:“你这又犯什么诨病?”

    “没犯病。”郎棣瓮声道:“烦躁。”

    李咸池到没想到他今日如此直白,先是一愣,随即唇角扬起笑:“昨日睡前不也还好好的?”

    “是啊。”郎棣回过身来,凝视着他:“也就越想越是郁闷,昨夜压根就没睡着,一想到你在我怀里,但你和大哥昨晚那般浓情蜜意,我就浑身烦闷。”

    他是真有满腹闹sao,但偏生这话落到李咸池耳畔就变了个意味,怎么听都似情人间的嗔怨。显然郎棣还不知李咸池的想法,依旧以那幽怨的语调叙述着内心的愤懑:“你就只会推拒我,骂我,和我作对。怎么就和大哥那般要好?”

    “我又那般推拒你?骂你?与你作对了?”李咸池好不无奈,而后眼睛一转,显然是联想到些有趣的事:“你这话到让我想起,从前在话本上,那侍妾嗔怨她家男人的话语。”

    郎棣听完这话眉毛更是挑高:“行,我便是侍妾,大哥就是正妻!”

    “你这……”

    容不得李咸池辩解,他已转过身去,阔步走进雾里。李咸池像被塞进了蜜饯罐子里,舌尖飘着酸,更多的却是回荡在肺腑里的甜蜜。他小跑追上去,郎棣仍是不回头。

    两人走了几步,郎棣忽然止住脚步,回身抬起手,遮住李咸池双眼。然而他这一蒙眼还是来得太迟,因为李咸池已经完完整整看清了雾里的景象——

    那丛生的香樟林里,赫然横陈这一具胀大、发泡的尸体,紫黑的尸斑从那人的手、脸上长出。从她服饰,依稀能辨别出这人生前是个女子。然而她面部已经开始腐烂,森森白骨和腐rou招致蝇虫环绕,即便是在这香气馥郁的香樟林内,尸臭依旧难掩。

    李咸池却认出来她,不因为别的,只因为那女人发间的塑料发夹,他认得,是他继母杨氏的。

    李咸池顿时感到胃里一阵翻江倒海,连同大脑都似被棒槌重击过,逐渐浑浑噩噩。他扶着郎棣,仍旧止不住脚步虚浮,好在郎棣迅速将他抱住,稳住了他的身体。

    李咸池感觉自己被拽进一个张着血盆大口的漩涡,耳畔喧阗不止,但是他也摸不清那些声音是在因何喧闹?

    杨氏不是之前还好好的?她们不是不久前才见过。喔,对了,她的孩子好像被野兽叼走了,她也疯了。难不成她真就这般死了?她真的有这么瘦小吗?

    李咸池看着那一截从袖口伸出的,皮包骨一般瘦小的手,觳觫战栗不已。郎棣又将他抱紧几分,安慰道:“没事了,别看。”

    “郎、郎棣。”李咸池颤声道:“这是梦,对不对?”

    他的尾音几乎带了哭腔,却没有换来郎棣否定的答案。郎棣再抬手,遮住他眼睛:“别看了,别看了。”

    那火热的掌心却不足以让李咸池冰凉的身体回暖半分。巨大的惧意和悲伤笼罩着他,几度令他濒临昏厥。郎棣也感受到他情绪的不对劲,把他的头按进自己胸膛中:“回去吧。”

    “不行……”李咸池抬起脸,目光涣散着:“郎棣,我们得给她找座坟。她虽然……但她毕竟是我的熟人。 而且她也对我悔过了。”

    郎棣沉默地看着他,垂下眼睛,他这副安静、悲伤的模样倒有几分肖似郎葛。

    “你坐那儿,背过去。”郎棣将他放开:“我去给她挖个坟。”

    李咸池听话照做,然而依然是控制不住身体的颤抖。他紧抱着双臂,心情从一开始的错愕、恐惧,逐渐变成了担忧。没错,他想到了佘垚,如今他在何处?他当时离开自己,孤身进了这片山林,是不是会像杨氏一样,在山中迷失方向?那是不是自己害了他?

    如今天下大乱,饿殍、丧命于枪火之下的人不计其数。就算佘垚能走出这片山林,他在山下又能找到一方容身之所吗?

    他越想,就越是害怕,冷汗流了满背。那边郎棣动作倒快,化成狼行,三下五除二就刨开一个深坑,又变回人形,将杨氏瘦小的尸身抱进去。他死尸见得多了,对杨氏也没什么感情,只是看到李咸池那副神色,难免会为其所动。看着杨氏这不成人形的一副身躯,多少还是有些难过。

    把人安葬好,郎棣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叫了李咸池一声。孰料李咸池却魔怔一般,蜷成一团,也不理会他。

    郎棣蹙眉,信步上前去拍了拍他的肩膀。李咸池全身弹了一下,如梦初醒一般,茫然地望向他。而当郎棣发现,他额间满是细密的汗珠时,更是为之一怔。

    “我、我是不是……”他握住郎棣那只粗糙的手,紧紧攥住:“我害了佘垚……”

    ——

    简单告慰过杨氏亡灵之后,两人回了山洞。李咸池受了不小的惊吓,两只眼空洞洞的,如同黝黑、宁静的止水。郎棣也不敢随便刺激他,带他回去后,赶忙找郎葛商量对策。

    听他描述完先前发生的事,郎葛眉头紧锁,最后与他一合计,得出结论,这事显然出在了佘垚身上。或许在那个时候,贸然让佘垚离开,并不算最为妥当的方法。

    郎棣起先还为李咸池选择他们俩而窃喜,如今一听当时没有挽留佘垚并非上策,又犯起难来。

    郎葛看出他踌躇,还是直截了当道:“我们得找到佘垚。”

    “这怎么——”郎棣出口后才意识到自己声音有些过大了,然而再回头,发觉李咸池依旧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并未听到这边动静,又一揩鼻尖,沉下嗓:“这怎么行?”

    此前郎棣和佘垚不对付,没少暗中角力,这会儿却听他大哥说要把人找回来,登时有些暴跳如雷。但郎葛明显对他反应不意外:“我知晓你不喜欢他。可一家人,若是要平和地相处,便得做出让步。咸池来后,他也迁就着你我,这一次是他心魔犯了,若我们硬是不要佘垚回来,他也会忍耐着迁就你我,可这真的合适吗?”

    郎棣望着自家大哥沉静、严肃的双目,一时深知理亏。他皱着眉,低头思索片刻,最后咬紧牙:“找就找。”

    ——

    要找到佘垚,对旁人来说,并非一件易事。好在郎葛郎棣都属妖族,对妖族而言,凭着气味搜索到自己的同类,也算不得难事。此前两人都没有注意,这会儿才发现,原来佘垚还在这附近,没有走远。

    两人又将那地方锁定在凌云镇上,看起来,佘垚应该是回了家中。

    翌日,郎葛郎棣以李咸池状态不好为由,要他好好在洞内休息,二人只身下山,去往凌云镇里。

    因为不需要捎带其他物品,二人索性化成了狼形,奔走于丛林间,往日里,上下山总需要一个白天的时日,但他们二人这下只用了一个早晨就来至山下。

    比起上次来,凌云镇又清静了许多,家家户户都闭着门,从窗外往里望,甚至看不到一个人影。大概是因为前段时间城破的传言,把镇上的住命都吓得纷纷逃往乡下,或者往西南地区走,赶往陪都重庆。

    就是这门可罗雀的街市,即便是白天,也如鬼城一般,叫人毛骨悚然,偶尔有几只野狗从屋舍间跑过,都算是这萧索之地,萌生出的一点生机。

    路上没有人,两兄弟自热也问不到佘垚的去处。他们还是按照惯例先去曾家先探个究竟,然而走到曾府门前,那红髹立柱,受了前段时间梅雨的影响,浮起星星点点的霉斑。褐底金字的“曾府”牌匾,也失去了往日的光泽,蒙了尘。

    现如今,这凌云镇有名的高门别院门扉大开,里头的照壁也爬上了青苔,露出破败之象。

    府里静悄悄的,听不到一丝一毫的人声。不用细想,也知曾家人是随着逃亡的浪潮一并逃蹿至远处了。

    两兄弟对视一眼,似乎在犹豫是否应该进去。不过郎葛旋即便做出结论:“我嗅到了他的气息。他在里面。”

    然而不等他们进去,一道修长挺拔的身影就出现在了二人面前:“你们在这里作甚?”

    佘垚比之前见面时瘦了些,精气神也不如之前那般斐然。尤其是在见到二人之后,他仿佛是想起前不久的时候,李咸池因为他们拒绝自己的情态,思及此,那张俊朗的脸上便流露出阴郁、冷漠。

    佘垚在进了曾家之后,并未能消减半分因年幼失怙而产生的自卑心理。正因如此,他比旁人更为要强,他想要的东西,哪怕面上不显,也一定要拿到。他已经很久没有尝试过这样的挫败,李咸池是他这辈子最想得到的人,正因如此,李咸池的拒绝才会令他感受到跌入深渊狼狈。

    可惜,他想错了二人来意,也因此,当郎葛淡定地告诉他:“我们是想邀请你回去的。”佘垚露出了惊讶之色。

    “进来说。”

    佘垚思索片刻,终于做出让步,他往后退一步,露出了身后已经许久没有打理,略显潦草的庭院。

    ——

    听完二人来意和李咸池因为自己,骤变的状态,佘垚起先是怔愣,随后却有种自毁一般的快意。尤其是当郎棣描述到,在看到杨氏尸体时,李咸池因为自己觳觫不已。那种尖锐又直白的快感从他心头萌生,叫他忍不住想——静岳到底是放不下、离不开我的。

    然而不过片刻,兴奋褪去,他又感到一阵苦闷,只因为李咸池的担忧并非只给他一人,还有眼前这两个碍眼的家伙。

    郎棣看他神色讳莫如深,也瞧不出端倪,不由望向自家大哥,希望他拿拿主意,然而郎葛也板着脸,似乎静候着他的答案,并不愿先开口。

    佘垚指尖摩挲着一盏青花瓷酒盅,眉毛紧拧又舒展开,最后叹息道:“静岳他……现在可还好?”

    “他现在还在山中,昨日郁郁寡欢了一日。”郎葛接话道。

    佘垚一听,登时瞪大眼,将那茶盅重重按在桌上:“山中豺狼虎豹那般多,你们竟将他一人丢在那儿!”

    郎葛道:“我与郎棣过会儿便上山,你若要来,也尽快。”

    佘垚坐回去,眉毛拧成“川”字,似乎颇为苦恼:“我考虑考虑。”

    郎棣环顾屋内一圈,发现曾府少爷的住所比先前来时,要萧索不少。因为没有下人打扫的缘故,屋子里许多地方都积了灰。大概佘垚这段时间为李咸池的事烦闷,也疏于打理:

    “你们家这是怎么了?”

    “我们家?”佘垚对此称呼似乎颇为不感冒:“也别说什么‘我们家’了,在知道我是半妖之后,他们就将我逐出家门。后来在山里流浪了几天,我实在无处去,就下了山。发现曾家人已经逃走了。一个人影都不留。”

    他的眼底流露出悲凉的情绪:“好歹我也在这里生活了十余年,只不过是一个半妖的身份,就让原本对我那般信任的主母对我又是忌惮又是痛恨,还扬言要杀了我。这里又怎会是我的家?但到头来,我还是无处可去。”

    郎棣和郎葛都没接茬,这些都是曾家内部的事,作为外人,他们也不好置评。

    “走吧。”郎葛起身,叫了一声郎棣,又转头看向佘垚:“你若要来,随时上山便可。反正你也无去处好好想想。”

    佘垚没有抬头,自然不会让对方看见眼底猩红的血丝。郎棣与郎葛起身出门去,独留他一人坐在浮动的阳光间,静默沉思着。

    ——

    再回到洞中,李咸池已经和衣躺下了,眼皮松弛地耷拉下去,浓密纤长的眉毛仿佛吸满墨水,与白皙的皮肤一衬,就更为夺目。

    郎葛走到床前,手背扫过他面颊,李咸池在梦中哼哼两声,睫毛上下起伏几下,最终睁开了眼:“回来了?”

    他的语调还带着初醒之人迷蒙,郎葛不禁放柔了声音:“嗯。”

    李咸池握住他的手,用脸蹭了蹭:“怎么这么晚?”

    “路上遇到点事。”郎葛的手撇开他脸上的发丝——近日来,由于没有修剪头发,李咸池原本半长的发已经及肩。

    李咸池说:“我煮了点稀饭,在锅里,你们自己热一下。”

    洞外日薄西山,重山剪影在艳红的幕布之间,挺拔耸立着,就好比那天上老儿无意泼了墨,一副夕曛图由此徐徐展开。

    郎葛问询了一番李咸池今日的事,就去准备热一下晚饭。郎棣这时走到床边,看李咸池支起身子,穿上外罩。李咸池也察觉到他视线,便停下来:“怎么了?”

    “前些日子,你给我哥说的那话,不说给我听?”郎棣道。

    李咸池有些哭笑不得,但因为昨日没睡好,唇色还发白,笑容也格外虚弱:“怎么还吃这闷醋?”

    郎棣把脸贴近他,牙都要碰上他耳根。李咸池听到他咬牙切齿的声音:“你说说吧,你被妒夫缠上了。”

    “行。”李咸池说:“那我就让你缠着我。”

    郎棣挑眉:“这就完了?”

    李咸池莞尔:“完了。”

    郎棣抱着他:“好啊你。”

    李咸池说:“那我以后死了,也来找你,做鬼也不会放过你的。”

    郎棣笑起来:“怎么说话的?不过你最好是这样,不然我就去找你。到时间你忘了我也不行,我肯定会让你记起来的。”

    在此前的人生里,李咸池总觉得“以后”太过遥远,可当他认识了寿命有几百年之久的郎葛郎棣之后,他忽然便觉得,自己的时间,不过也就是短短一瞬间。那些渺远的“以后”,其实近在咫尺。

    他忽然不敢再去想“以后”,想自己老去之后的模样。那时候郎棣和郎葛还是那样年轻,他们会嫌弃、厌恶自己吗?

    郎棣抱紧他,将下巴放在他肩膀上,炽热的体温从背后熨过来,将他们紧密连接在一起。

    郎棣说:“我爱你。”

    以前李咸池追问过的问题,他终于给出了回答。好在不算晚,他们还有很多“以后”可以去弥补他们的“从前”。

    李咸池睁大眼,心头有如浪涛翻涌,那拍上岸的浪,激起堆雪似的浮沫,而每一颗浮沫,都是他纷杂的思绪。

    他忽然按住郎棣的头,蜻蜓点水一般吻上他的唇。郎棣起先是怔愣,随后唇角漾起笑意。在几个月前,他是无论如何都不会想到,自己会喜欢上眼前这个人。李咸池亦然。可能这就是生命的意义,充满着反悔、错愕、悲伤、愤懑,还有喜悦。

    正当这边浓情蜜意之际,门口却传来了一人的脚步声,而后那挺拔清癯的身影,将洞外射入的夕曛遮盖了大半。

    李咸池看着来人,瞪大了眼睛。

    佘垚看着他,疲惫的面颊上浮出一丝笑意:“我还是想你。”

    ——

    1944年春,凌云镇的住名已经陆续从其他地方搬回了镇中,也有当地大户,例如曾氏一家,举家移居美国。那百亩田地,都卖给了别户,有些偏远的田则直接被一些贫农据为己有。而那富丽堂皇的院子,更是被推平大半,据说要在那处修建政府办公的居所。

    李咸池第一次坐汽车,是在凌云镇到市里的路上。两米高的大铁怪物,四个轮子跑起来轰轰响,后面那排气的孔里,还会冒出些刺鼻的黑烟。他在市里面花大价钱买了些糖果,几套新衣服,到了傍晚才折返回镇上。

    回了村里,要等的人还没来,他路过母亲留下的房屋时,就推开门,进去转了一圈。这里已经许久没有人打理,蜘蛛网结在房梁上。干枯的柴堆在墙角,黑黢黢的,不知积了多少的灰。

    桌面空无一物,只有靠墙处有一个缠枝并蒂莲雕花镂空置物架,为这朴素,乃至贫穷的家添了一抹不一样的色彩。

    这个置物架,是他母亲留下的遗物,本该是早些年被杨氏和他继父拿去典当了,后来杨氏承诺,要赚钱赎回这些东西,没想到她真就照做了。

    还记得几年前下山,重返这个庭院时,李咸池看到桌上,母亲留下玉器、首饰,他不由潸然泪下。这些他本以为自己再不会见到的东西,终于又回到了他的手里。就和母亲在时一样,看着他们,李咸池好似再回到了令他安心的童年。

    但这些东西只有一半,因为那时候,杨氏便已经死了。她死在了战争爆发后的一个夏天,山里无名的一个角落。

    李咸池甚至还记得她从前飞扬跋扈的模样,她就突然萎缩着身子,横死在了那香樟林里。

    她跋扈、嚣张。她忏悔、战栗。她癫狂、哭泣。她闭着眼,死在了自己面前。

    李咸池一闭眼,就能把有关她的记忆,如电影过幕一般,一幕一幕流淌过脑海。

    但他也说不上自己对此抱着怎样的情感,厌恶?喜悦?感伤?好像通通都不如一声绵长的叹息。

    “咦?这门怎么开了?”

    门口响起一位老人的惊呼。那口音字与字间缠绵,断句后的尾音都上扬,并不属于凌云镇。

    李咸池如梦初醒,拿着钥匙走出门外,对门口围观的老者莞尔道:“这是我母亲的房子,不常来。您可能没见过我。”

    老者看到他手里那串钥匙,露出狐疑的神色:“喔、喔。”

    “我等人呢。”李咸池笑道:“您要不进来坐坐?”

    “那不用了。”老人连连摆手,指了指架在肩膀上的锄头:“我要去田里了。”

    李咸池说:“也是,该农忙了。喔,他们来了!”

    老者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看到了三个英俊高大的男子正往这边走来。李咸池去屋内取了买好的用品,锁上门,也往他们的方向走去。

    “都是些什么?”

    “衣物,还有别的好东西?”

    “喔?能有什么好东西。”

    “你吃一口。”

    “嗯?甜的。”

    “嘿嘿,糖。好不容易抢到的。可贵了。”

    ……

    声音逐渐消失在山野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