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六上将怒不怒,为之奈何(三)
终于在嬴政的不懈努力下,行猎一事推迟了足足三天。 由于错过了给许少充饯行,扶苏也没和嬴政吱个声,直接拿了他的手谕和令牌,带上公子高和公子将闾就出宫了。 终于摆脱了繁重的课业可以稍稍喘口气,两兄弟就如刚被放出笼的鸟欢呼雀跃,兴高采烈的也一比高下,争一争谁先到骊山。 从北方吹来的风里带着凛冬将至的味道,俊眼修眉的青年拢了拢银面红绒的披风,神容懒淡,身体被折腾过分尚未爽利,搅了他行猎的兴致。 胯下的无痕慢慢悠悠的吃一口草跑几步路,无所谓争强好胜,和它主子一样如愿以偿的被抛到了最后。 跟在扶苏身边的只剩一个影子般沉默的白谞,安静寡言,几乎是按着扶苏的影子在走,永远保持着同样的步伐。 又一阵风刮来,畏冷的长公子停了下来,瞧瞧天色并不很好,纠结要不要打道回府,只是就这样回去了不仅无趣还很不甘心。 “殿下,手炉。” 适时的一个天蓝色锦缎包裹的精致手炉递到扶苏手边,冒着袅袅热气,伴随着清淡的香气,分不清具体是那种香味。 扶苏伸手接过时手指擦到了白谞的手背上,白谞握了下他的手指又很快松开,蹙眉道:“殿下的手怎么这么凉?今天风大,不如回去吧。” 虽然有这个想法,但看公子高和将闾都跑得不见影了,扶苏不想扰了弟弟们的兴致,“不急,咱们慢慢走。言舒去送老师时,老师可有话留给我?” “没有。” “一句都没有?” “许先生没有提到殿下,不过倒是提到了芷姑,说是如果有机会想让芷姑去兰陵看看他养的一圈子红梅。” “傅姆?老师邀请傅姆?”扶苏咂摸出新大陆了,对啊,他怎么没想到呢,不过……傅姆怕是不肯离开云阳。 “我去给芷姑传话了,但是芷姑没有回应。” 扶苏摇摇头,“这事悬,成了,咱们也快点过去吧,天好像要下雨了。” “殿下不用急,前面不到五里就有一处亭子,如果下雨了可以进去避雨,里面有吃食。” “这荒郊野外的,你怎么会知道有吃食?”扶苏侧眸望向白谞,“你安排放的?” 白谞低头道:“以防万一罢了。” “想得周到,不过应该用不着,走了,快跟上。” 以无痕的脚力,白谞的坐骑很难跟得上,不过两人到骊山时相差不远,估计是无痕没吃饱不肯尽力,是以扶苏放它自己去玩了。 扶苏意不在行猎,拿着金镶玉的马鞭如闲庭信步在林中闲逛,这时节按理不是行猎的好时候,过了秋猎时期,不过高和将闾也未必真是来打猎的,他们只不过是来野游的。 大秦公子们的课业由太子傅府统一教授,一年不得不间断,少有休息的时候,每隔一段时间还会定期考教,压力不小。 且少年们都是好动贪玩的年岁,一天到晚拘着他们只能读书习武,时间久了未免觉得乏味,少不得隔三差五的贿赂讨好扶苏溜出来放松放松。 因着嬴政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老师们告状无门,只好作罢,逐渐竟成了条荒诞的潜规则,都心照不宣了。 天幕黑云沉沉,汇拢了大半日的云团里一滴水都没挤下来,只干打雷而已。 扶苏和白谞在别苑喝茶,白谞泡茶很讲究,也难为他自己不喜饮茶却能一道道工艺做得有模有样,偶尔扶苏问时还能答得头头是道。 雨后的寒山新茶入口略涩,回味甘甜,白谞夸此茶清冽,但他一杯能喝上一下午。 扶苏喜欢和白谞相处时的感觉,轻松自在,十分惬意,好像时光都变得悠闲起来,两个人静静的坐着一句话都不说也能消磨一整天。 不同于和魏曦冉的话无尽头,也有别于和嬴政相处越发累人,现阶段扶苏认为自己很需要一个能完全放空大脑,不再管那一堆烦乱如毛线团一样的思绪。 事情完全脱离了掌控,在扶苏的预期计划里,他最开始一定是没有想过和嬴政以这种方式纠缠在一起,哪怕到这一刻他都没想过要放弃离开这个世界。 这就好像一个游戏再好玩,但是终归是假的,人必须要认清楚自己的定位,要知道哪里才是属于自己的现实。 是,他会想念嬴政,想念傅姆,想念老师,想念这里的一切的一切,可每个人的旅途会经历不同的风景,所有美好的风景都会是一段段珍藏的回忆。 总不能因为一个风景彻底停留,毕竟美好的东西终将凋零。他毕竟是要回家的。 熙和啊,你要是早点找到回去的法子就好了。扶苏掩目轻叹,他已经有点对嬴政招架不住了,嬴政的步步紧逼,咄咄逼人,恨不得把他秘密全部都挖出来的架势让他无法应对。 “殿下……殿下?” 恍惚中听到白谞在唤他,扶苏拿来手臂去寻声源,白谞一脸担忧的看着他,指了指他的脸,然后递给他一方手帕。 脸颊上的湿意让扶苏讶然,他什么时候掉金豆子了?赶紧抹了去。 “殿下你没事吧?” “无碍,我只是有些倦了。” 白谞宽慰他,“殿下是不舍许先生吗?现在六国尽归大秦的版图,殿下什么时候想去兰陵都可以。” “你别担心了,我没事。”扶苏百无聊赖的叠帕子玩,忽而轻咦了声,望着忧心忡忡的白谞笑道:“言舒,你今日话多了许多啊,我还记得刚捡到你的时候,一个月都说不了几句话的,现在长进不少啊,你也想老师了?” “不是,我只是有点担心殿下……” “我无碍的。这样吧,我安排你去兰陵如何?你的性子不太适合在咸阳官吏场上混,容易染黑你这张白纸。” 白谞变了颜色,惶恐的在他面前跪下了,吓他一跳。 “殿下是嫌弃属下话太多了吗?我日后一定改。” “你想什么呢?”扶苏哭笑不得把他拉起来,诚心诚意地道:“我只是觉得你跟着老师一定能学到很多东西。” “跟着殿下一样可以学到许多,殿下教我道理……”说着说着眼睛就红了。 扶苏赶紧道:“好好,不提这个话题了行了吧,喏,还你帕子,擦擦脸,别一副要哭的样子,我可没欺负你。” 无奈的看着白谞臊红了脸跑了出去,扶苏为他身边的两个发愁,一个没脑子,一个脑子好用但是出了点问题,有朝一日他真走了,这两货该怎么办? 还没等他想出个所以然来,范绥一手提着一只膘肥体壮的大野兔风一样刮到他面前,老远就听得一声接着一声的殿下。 扶苏淡定的喝了口茶,“急什么,你们是又被熊追了,还是放火烧山了吗?” 范绥气都喘不匀,道:“都不是,是王离将军回来了,我刚看到他的马队从山下经过。” “你看清楚了?”扶苏惊喜万分,一把扯住他的胳膊,范绥没提稳让右手的兔子给蹬了两脚。 “当然看清楚了啊,那么大的一个王字旗,还有他的那身黑中透亮的铠甲,再隔一个山头我也不会认错的。” “太好了,我去看看。” 吹了个长哨,眨眼间无痕就从茂密的树林里钻了出来,扶苏一撑马鞍利落的翻身上马,语气里尽是喜悦,“无痕,下山去迎故人了。” “哎!殿下,你的披风!” 范绥话还没喊完人就跑出了视野范围,他伸手要拿披风时不小心被野兔一脚踹到了脸上,登时勃然大怒,揪着长兔耳朵就要烤了吃。 一路上撞见了满载而归的两个弟弟,扶苏毫无心理负担的把他们甩到脑后,根本无心理会他们的招呼,疾风骤雨的冲下了山。 王离领着三千精兵回咸阳复命,没成想一道闪电从骊山上劈到眼前,拦住了去路,整军立刻戒备起来,他还未看清对方是谁,就听得一声熟悉的呼唤:“定远!我来接你了。” “是大公子!”王离眼睛一亮猛得一抽马鞭,战马吃痛跑出了队伍,惊喜万分。 “还真是公子啊!公子怎么在骊山,陛下也来了吗?我等为什么没有提前收到消息?” “我悄悄来的,你自然不知道了,急着进城吗?有空上山喝一杯。” 王离立刻明白,“那就是二公子和三公子在了?” “除了他们还有谁,走,随我上山。” 王离也不矫情,反正他们也比计划快了两天,吩咐副将带军队先回大营,他随后再回去向陛下复命。 王离跟在扶苏后面笑道:“你怎么就直接冲下来,吓了我一跳,还以为是山大王劫道呢。” “敢在骊山称大王,嫌命长了?”扶苏真高兴,回头打量着王离,印象里的白净少年饱经风霜,面容黝黑,眼神越发明亮锐利,藏着两簇刀尖上的精光。 王离被他看得不好意思了,“公子一直看我做什么?”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啊,你都做到左翼将军了。” “公子别取笑我了,是蒙将军赏识……” “行了,行了,他都不在,你就不用互吹了。”扶苏目光下移,落到马鞍两侧的皮囊里,点了点下巴问:“看你的那两坛酒,什么来头?” “这能有什么名堂的,不过是蒙溪闲里酿的什么酒,我也不懂,他特别得意,军中就他一个人喜欢喝,他还说我们不懂。非要我带回来给你尝尝,让你夸夸他。” “好啊,他有心了。定远,你和蒙溪在九原和匈奴交过手吗?” “一年能打三百多场仗呢,能不交手吗?不过都不大,小打小闹的。” 扶苏勒马止步,“受伤了吗?” 王离摸了摸后脑,“公子这问的,你放心,我现在身上绝对没有未好的伤口。” 扶苏忽然问:“匈奴现状如何?” 王离不知他问是何意,但还是老老实实的回答了,“现在匈奴分为西匈奴和北匈奴两大阵营,西边实力偏弱,时间久了,也知道不是我们的对手,算是有和我们结盟的意思。可北面的老单于打猎摔下马死了,新单于想联合西边一起,野心不小呢!” “打得起来吗?” “打一仗是不可避免的。蒙恬将军认为明年开春匈奴一定会南下,不过蒙溪和不少将士都认为要打也应该是在冬天,因为冬天作战利于他们而不利于我们。” “你怎么看?” “我也觉得不打是不可能的,我们还是需要早做防范。” 扶苏低头思索,匈奴一直在大秦的心腹大患,常年sao扰边境。他突然问:“北方有六国贵族的痕迹吗?” 王离一惊,仔细想了想,“好像是没有的,九原一代一直没有发现他们的踪影,公子问这个做什么?难道他们和匈奴勾结?” “没什么,只是好奇而已,六国灭亡后,那些宗室子弟都跑去哪里呢?父皇下令让他们全部迁入咸阳及周郡,但迁入的不到一成。” 天下未定,六国复辟的狂潮早晚也掀起来,扶苏担心到时候的风浪未必会比灭六国的时候小。 “公子别忧心,陛下一定有谋算的。” 可溪流汇入江海,又哪里再能分得出哪一滴水是来自于溪流里的? 暂放下这些隐患的担忧,扶苏一把将王离拉上了马,“你的马太慢了,跑慢了就吃不上兔子了。” 王离诧异,这话题转的也太快了,“兔子?” 扶苏朗声一笑道:“对,今晚给你烤兔子接风洗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