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七下华袍逶迤,雪落无声(一)
“不好了,不好了,大王不好了!” 夜深人静,赵高跌跌撞撞的闯进章台宫,惊动了值夜的郎卫,也惊动了浅眠的君王。 黑暗中睁开的一双漆黑的凤目下意识的侧头看了看臂弯里熟睡的小娃娃,轻缓的抽回手下了床,掀开了帘幕,昏暗的光线只入侵了一息连锦缎里的小人都未看清就被阻挡在外。 嬴政披上中衣走了出去,皱眉看着匍匐在脚下发颤的赵高,不悦地道:“说,什么事?” 赵高被所见的一幕吓到了,声音都在打颤,“月眠,她死了。” 嬴政想起这个失踪很长时间的眼线,“怎么死的?在哪儿找到她的?” “在西苑的枯井里找到的,是被掐死的,骨头断了许多处,应该不光是摔的,而且,而且她的肚子……” “她的肚子怎么了?” “捞出来的时候胀得和怀孕了一样,后来才发现是有人剖开了她的肚子塞进了十多个石头,才,才……她挣扎的厉害,或许不是死后才被侮辱的。”赵高额头上满是大汗,声线抖成一团。 这样狠辣残忍的手段饶是赵高都震慑住了,良久听不到头顶上的声音,赵高颤抖着抬头看了一眼,发现嬴政的脸色前所未有的难看。 嬴政低声的,浸透了寒霜的语音低低的响起,“月眠不是母后宫里的人吗?她发现了什么秘密才让自己招来横祸的?” 赵高抖得更厉害,根本不敢接话。嬴政也不需要他回应,殿内死寂了很长一段时间,空气凝滞得令人喘不过气来。 多少是为自己而死的,嬴政心头梗了一根刺,吩咐赵高:“那丫头,可惜了,你偷偷去埋了,买一口好棺材。她家里也多给点钱,不要声张。” “大王不须cao心,这些奴才都办妥了,还有一桩,是赵七子的……她,她也死了。” “说仔细点。”嬴政眉头皱出了深“川”。 “听说是昨天夜里落水的,宫里有宵禁,所以她从披香殿出来走失了,她宫里的人不敢大肆寻找,直到早上才在荷花池找到了人。” “披香殿附近的荷花池?” “是,是的。” 嬴政冷笑摇头,“郑姬没那么蠢,她被寡人禁足着,连披香殿也出不来,便是出来了也不必非在她的地盘上动手害人,此事……” 赵高犹豫着不知该不该说,嬴政问他方低声道:“大王,赵七子的安胎药被张侍医查出了当归子的成分,和吴姬药里的如出一辙。” 嬴政怔住,胎儿本就是精血化物,任何活血化瘀的东西都是致命的伤害,同样的手段用上两次,那已经不只愚蠢了。 况且既然已经下药,那又何必多此一举的推人落水,更能证明是栽赃陷害,冲着郑姬的命去的。 这宫里要论对郑姬恨之入骨的,非吴姬莫属了,可她那样柔弱的性子真的能害死两条人命么,但果真柔弱不能自理么……后宫中她戴着的或许也是一张面具呢。 嬴政闭了闭眼,沉声下旨,“赵七子毕竟是在披香殿附近出事的,寡人不能不处理郑姬,先封宫吧。此事彻查,寡人容不下污脏之事了。赵七子厚葬,追封赵良人,下去。” 宫内的事还未止歇,凯旋归来的上将军旧伤复发,这次怕是真的不行了,嬴政急急忙忙去探望他,老将军劳苦功高,体型干瘦,头发雪白,看不出昔日的风光。 “蒙骜将军,嬴政来看你了。”嬴政跪伏于榻前,掉了两颗真情实感的眼泪,他确实为老将军的生命如流星飞逝而感到惋惜。 蒙武端着药碗擦着泪,来看的太医都素手无策,药也喂不下去,老父知晓时日无多,是强撑着一口气等着大王呢。 老将军挣扎着要坐起来,说话很费力,“大王,老臣有几句话要对大王说,咳咳……” “你慢慢说,寡人都听着。” “大王,此世是乱世,秦国实力强盛令,可……可武将虽多,但能治理国家的栋梁之才其实不多,大王一定要牢记于心,乱世国政更大于军政。内政安稳,则天下太平,否则,否则……” “好,好,记下了。” 蒙骜继续说:“我儿蒙武要忠心大王,蒙家要继续效忠大秦,决不可有二心。” 蒙武毫不犹豫的跪下立誓,“父亲放心,儿一定谨记教诲,一生一世为大王效忠。” 蒙骜挥手让众人退下,又沉默很久,才迟疑地说:“大王将要加冠,文信侯和太后需还政于大王,若是大王有难……可,可遣动蒙恬调用三千黑甲兵护国。” 无虎符军令,能调用三千兵马已是极大的不易。 嬴政感动于他的筹划,却也为他的布局而惊心,压下满腔疑窦,不动声色地问:“上将军以为寡人亲政有困难么?” 蒙骜虚弱地道:“相邦所做所为天下有目共睹,老臣并无担心。只不过……主少国疑,总是多事之秋,当做万全之需,以防不测,大王经不起,大秦也不能冒险。” 嬴政行了个大礼,“多谢老将军,嬴政感激不尽。” “大王快起,老臣受不得如此大礼,咳咳,老臣是不行了,不能再为大王分忧解难,唉……”上将军长叹一声,平生所恨不过是抱负未成,而生命已终。 嬴政出来见蒙恬和蒙毅双眼通红,泪痕醒目,安慰他们几句。这二人是从少年时候就跟着自己,算半个侍读,况且老将军的一番话何尝不是有托付之意。 蒙骜将儿子和两个孙儿都交给了他,让他们表了忠心,不是忠于大秦,只忠于他秦王嬴政,已然很能说明一切。 在院中遇到小小的蒙溪抱着把木剑,咬着下唇死忍着眼泪,心头一动,想到宫里的扶苏,等他够了学龄,便放到一起去读书,也不枉老将军的苦心。 上将军蒙骜没等到夏天就去了,秦王以国葬最高规格下葬,吕不韦亲自扶棺送灵,咸阳城内外哭声一片,风都似乎染了悲戚。 一个家族的崛起或许只取决于一个人,然而一个家族的兴衰却是靠世代的努力和经营,蒙氏继蒙骜之后,将迎来真正的辉煌。 后宫中的事也查出了眉目,嬴政不屑在宫闱浪费时间,而这段时间发生得实在太多不堪,令他震怒,惠香院成了冷宫,而披香殿却也好不到哪儿去。 郑姬始知陷害自己的是吴氏姐妹后气得昏厥,救醒过来气得咬牙切齿,诅咒她们会下地狱,还要去找嬴政申冤。 金银财宝流水一样花出去,宛若泥沉大海,毫无回应。 她都要绝望了,事情发生了转机。只是她以为是希望,却不想堕入了更深的地狱。 一个初夏的夜晚,嬴政毫无征兆的来到了披香殿,郑姬喜极而泣,手忙脚乱的穿戴好衣服跪在嬴政面前眼泪一把鼻涕一把开始喊冤。 嬴政冷冷听着,等她语无伦次,颠三倒四的说了一遍开始重复了,才冷冷的打断她,“吴姬并没有全然冤枉你,寡人竟也不知你居然能蠢到这个地步。” 郑姬一张泪脸颜色一变,眼泪更多了,哆哆嗦嗦地道:“大王?你在说什么啊,赵七子落水确实不是妾身害的……她,妾身再蠢也不至于在披香殿害人,这个不是告诉所有人吗?是有人陷害,妾身冤枉啊。” “落水一事确实与你无关,不过将当归子磨成粉,掺进安胎药里,害了两条人命,你也不算冤枉。” 郑姬脸色惨白如纸,惊骇万端的望着嬴政。 嬴政扯了扯唇角,冷声道:“你真是把寡人当成傻子了,还是把所有人当蠢货?你以为你做的那些小手段寡人都不知道么?这么多年了,也由着你去,谁知道你的胆子越来越大了。” “妾身……” “你不想吴姬在你之前生下长子,你意外也庆幸她肚子里的是个公主。后来你生下了扶苏,你见寡人喜欢他,又听说赵七子的肚子里十之八九一定是个小王子,你就害怕了。果然她肚子里是个男胎,你是不是很庆幸这个时候有人先推她入水,就把你摘干净了?” 嬴政看着郑姬的脸色越来越白,语气也越加冰冷,“可惜啊,你不知道那人推她入水,只不过想把此事闹大,好让你下毒的事情暴露出来。你怎么变成这幅模样了,寡人都不认得你了。” 郑姬浑身僵冷,打着冷战,死死咬着唇rou,冷汗一颗颗冒出来。 嬴政问:“你不想为自己辩解吗?” 郑姬惨笑道:“大王既然已经掌握了罪证,我还有什么可辩解的,这样的罪行,死罪不为过。”事已至此,她连妾身也不愿自称了,显然心灰意冷。 嬴政点头,“这么多人命,你以命都抵不过来,只是寡人很意外,你为何要害赵七子,你已经生下来长子,她又碍不到你了。” “长子?哈哈,大王莫不是忘了,你抢走了我的孩子。可怜我那孩儿离了母亲,没有照拂,若是有朝一日被你厌弃,他该如何生存?赵七子是不碍我,可我容不下她的孩子了。你已经厌弃了我,如果你又厌弃了扶苏,我们母子只有死路一条。” 嬴政微愕,他绝想不到郑姬会有这样的顾虑。 “大王你自然不会想这些,所有人只要顺着你来就好了,吴姬腹内的孩子不见你多关心,而赵七子的肚子,你却格外上心,你这么喜欢孩子,我岂不要为扶苏打算。” “你疯了,你真的疯了。” 郑姬惨笑连连,凄然道:“大王说我疯了,我不疯也疯,不过就是一死,我不怕,只求大王早早封君扶苏,迁他到封地,我死也无憾。” “你不想死,别人不了解你,我了解你。” 嬴政蹲下身,黑眸冷得没有温度,“我答应了师傅要善待你,所以我不会杀你。日后你就住在披香殿,待遇照旧,但你就不要出来了,我不想再见你。” 郑姬浑身颤抖,低低抽泣。 “至于扶苏,或许等到有朝一日我厌弃了,自会还给你,前提是你老老实实的给我待在披香殿,否则下一次,我也不会留情了。” “原来披香殿也是我的囚牢啊,哈哈哈……”郑姬自嘲大笑,凄美如一朵极速凋零的鲜花。 “你好自为之吧。”嬴政皱眉,丢一句后拂袖离去。 他们之间的恩义,算是彻底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