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九上临尘之策,奠基华夏(二)
临尘城,幕府大帐内,响起特有的秦风歌舞,献舞的女子身姿柔若蒲柳,脸蒙紫色纱巾,露出一截纤细柔韧的腰肢,边朝边歌,歌声婉转动听,却蕴含着蒹葭特有的悲仓广阔——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 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皇帝和长公子共用宽席,后者坐姿并不十分稳重,微微斜侧,以背对嬴政,稍屈起一条腿,懒懒散散的将右腕轻搭在桌沿,手指弹弦一样有一下没一下的轻敲着实木案板。 这是扶苏有点无聊的表现,上将军王翦前段时日病重,如今大好了,闻皇帝不远万里之遥亲临南海,不顾阻拦硬是赶出了三十里外接驾。 扶苏观老将军离咸阳三年两载,削瘦了一大圈,头发花白了,手指枯瘦得如同熬过一场严冬好不容易活下来的老树枯枝。 但将军精神却好,两颗深凹在眼眶里的眼睛闪烁着精芒,宫中的侍医给他诊了脉,和之前的诊断大差不离。 老将军误食了侯夷鱼中了毒,被救过来了,他一听余毒已清,立刻变得神采奕奕起来,执意要给天子接风洗尘。 其实之前了解了事情来龙去脉的王离就在私底下悄悄和扶苏议论,说他这个大父又不是小孩子了,怎么可能会误食了侯夷鱼,分明是嘴馋鱼rou鲜美。 这种鱼虽美味但有毒,有经验的庖厨都不敢保证无事,可以排除故意加害,最安全的法子就是远离。 扶苏认出了呈上来的侯夷鱼就是河豚,对王离的非议不好置评,但他观老将军满脸红光来者不拒的往肚子里倒酒水,再加上王离对自家人的了解定不会错的,有几分信了他的说辞。 “小狡童在看什么?舞女么?” 刻意压低的嗓音在脑后攸然响起,扶苏没侧头去看嬴政,权当做没听到。 斟满了青铜酒爵被塞进右手里,手指被压着一根根握住了爵杯,扶苏的肩上也从后环了一条手臂,不容反抗的将他的身体板正。 “走神想什么?” 扶苏不语。 嬴政拍了拍掌,歌舞退毕,他对一侧的长子说:“扶苏,去敬老将军一爵。” 扶苏听令动了动起身离席,端着那酒爵目不斜视的走至王翦席前,谦恭弯腰道:“上将军镇守海南辛苦,扶苏心怀感念,敬佩不已。扶苏常想瞻仰上将军风采,然天南海北,山水阻隔,道阻且长,十分遗憾。今终得所愿,了一憾事,扶苏诚心敬上将军一杯,感恩将军为大秦立下的不世之功。” 王翦忙要起身,扶苏忙道:“上将军且勿起身,扶苏是晚辈,敬你是应该的,将军坐饮。” 王翦听了眼眶里竟涌动了水光,扬脖喝尽,中气郎朗道:“好,老臣就受公子一爵杯,多谢公子体怀,为大秦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老臣无怨无悔。” 扶苏也喝尽。 嬴政盯住扶苏滚动的喉结吞咽的动作,眉峰微微一拢,朝赵高使了个眼色,后者会意立刻去准备醒酒茶了。 烈酒入喉如一团裂火灼烫心肺,扶苏站稳了身,酒意开始上头,他没有回到嬴政旁边,而是维持着镇定走到左侧末席的王离面前。 “公子?”王离诧异的看着扶苏端起自己案上了酒壶满了杯。 如果他看得不错的话,扶苏拿酒壶的手指好像不太稳,洒出了几滴。 扶苏左手撑着案沿转身,后腰靠在几案上,双手捧爵环了一圈众人,朗音清清,“扶苏也敬诸将军一爵,请了。” 等他第二杯喝完,脑袋开始晕沉,王离知他是醉了,趁着跟众人起身道谢时悄悄扶着扶苏坐了下来。 扶苏无比自然的往王离身上一靠,低声道:“你靠近一点,我醉了。” 王离往他这边挪了挪,同样把声音压得极地,和他咬着耳朵,“公子你酒量这么差,为何还喝这么多?” 扶苏咧了咧嘴,笑得诚挚开怀,“替你高兴啊,还好上将军没事,也替我自个儿高兴。” 嬴政拧眉,虽在照顾着在坐的诸位,眼角的余光一直没离开角落里头抵着头凑在一块窃窃私语的两人。 醒酒茶被端上来,嬴政偏了偏头,赵高将茶端到了王离案前,小声道:“殿下,请喝点茶吧。” 扶苏正和王离说到兴起,接过了喝了一口就放下了,催王离继续说。 王离一个劲儿描述他和蒙溪比赛猎杀沙狼的事情,其实他对外人话并不多,只是离开九原后,少了和蒙溪斗嘴,身边就没了能说话的人,憋了些时日,扶苏故意引着他说,他的话就收不住了。 一个说一个听,其乐融融,和洽极了,全然无视掉宴席上的其他人。 武将聚席没那么多讲究的规矩,王翦治军严苛,但不会在这时候还严苛,况且他自己就贪杯,部下更有理由喝得不醉不归了。 嬴政一直观察着扶苏,看后半段这小狡童撑不住了闭着眼睛,大抵是醉得困了。 扶苏醉后不吵不闹,乖巧听话,有人和他说话他隔一会儿应答一声,所以王离才没发现异样,滔滔不绝的讲下去。 看差不多了,嬴政就起身对王翦道:“上将军慢饮,朕有事不陪了。” 老将军也有了七分醉意,开席时就嫌酒爵不过瘾,让人换了大碗,喝到现在海量也够填得,舌头捋顺了才说:“是,陛下慢,慢走……” 嬴政拂袖一扫,平整衣袍上的褶皱,径直走到了扶苏面前,直接伸手将他从王离身上拽了起来。 “公子不知道当时天都黑了,我一看夜里亮起了两个绿灯笼就知道是有狼来了,正高兴的拉弓呢,可恨蒙溪蒙子澈这小儿不守信用,他先猎到了一只,这只本该是我的,他却一刀扔了出去,你说可气不可气?我当即就一巴掌将他抽下了马……抽得他……抽……” 王离说得投入得很,右边轻了才发现旁边少了人,抬头看到了嬴政,扶苏被他环抱在怀里,不知是醉还是睡着了,惊得连忙起身,脸瞬间胀红了,“陛下……” 嬴政单手按住了他,慈和地道:“坐下坐下,扶苏醉了,朕先带他回去了,你看着点你大父,别让他喝太多了。” “是,是。”王离好像反应不过来的直愣愣的望着他们的背影离开,懊恼得捂脸长叹,羞耻得像拔刀自尽。 天哪,他刚才到底都在陛下面前说了什么啊。 陛下走路怎么一点声音都没有的,鬼一样飘了过来,他都没发现…… 腹诽越朝着大逆不道的方向奔去,王离羞耻的止住了念头,终于得空把注意力放到王翦身上了,知道他不能再喝,跑了上去夺了酒碗,招呼副将,副将也醉了。 王离只好让侍人帮忙抬人。 被夺了酒碗的老将军很不爽,揪着他孙子耳朵骂了一顿,王离木着脸充耳不闻架他走了。 嬴政半抱半架着把扶苏带了回去,醉醺醺的儿子任由他摆布,让伸手就伸手,让抬腿就抬腿,顺利的把人剥光了放进了浴桶里。 “小东西,你要一直这么乖就好了。” 伺候扶苏沐浴时,被他伺候的长子睁开了眼睛。 那眼睛清亮得完全不像喝醉了,要不是嬴政知道他的酒量,都要怀疑他是不是装的,就为了躲避王离的喋喋不休。 可能归功于那碗硬灌下去的醒酒茶,扶苏的声音也清楚,“父皇。” 嬴政用手指给他顺发,闻声只“嗯”了一声算作回应,并不指望他嘴里能说出什么具体的有意义的话来。 然而扶苏却出人意料想的和他开始商议正事,酥烂了骨头似的往桶底一坐,双臂搭上了边沿,靠着浴桶气定神闲受用的嬴政的服侍,那是个预备长谈的动作。 嬴政意外,正等扶苏能说出个什么子丑寅卯来,然而他等了好一会儿也没听到声音了,勾着扶苏的下巴迫他仰头瞧了瞧,原来这狡童居然睡着了,呼吸逐渐变得匀长。 “看你下次还敢喝这么多。”嬴政好笑的拧了把扶苏的脸,给他洗净了泡沫就将他抱了起来,擦干了水珠披上寝衣往被子里一塞。 随后又叫了水给自己洗,连着赶路倦得很,将散发着清淡酒香的长子搂入了怀中,睡到鸡鸣三更方醒。 醒来时怀中已经空了,赵高禀报说扶苏和王离去视察海南岛了。 等到扶苏回来已经是中午,拎着一大包晒干的椰子rou干,海南这边的人很喜欢食用椰子,叫做南海奶牛。 他和王离改头换面,隐瞒身份上街,一道走一道看,一道吃一道买,饱鼓鼓的肚囊不需要再添加其他的食物充作正餐。 王离昨天在宴席上说的胡话被嬴政听到,现在不敢抬头看他,听到他大父要商议事情让他哪儿凉快哪儿待着去,于是把手里的东西往扶苏怀里一塞,闷着头就走。 侍从接过扶苏的东西,嬴政招扶苏进帐。 帐内只有老将军一个人,扶苏猜到接下来的谈话十分重要,表情也变得非常认真起来,跪坐在嬴政的左手侧,拿起了笔,预备在竹简上记录要点。 这种事情也是常有的,嬴政有心把他带在身边手把手的教他政务,就是让他从记录开始,事后会拿着他记的东西考核他的看法。 嬴政突然拿走了扶苏手里的笔,“今天不用记。” 看来比他预想的更重要,扶苏动了动,想起身离开了。 嬴政看穿他的心思,将手覆在他的手上,起先是安抚性质的轻拍了拍,后来又轻轻摸了摸,再后来便将扶苏的手包在了手心里,悄悄的拨弄一根根手指。 嬴政的面上是和是手上动作截然不同的严肃,“王将军当真决定好了不和朕回咸阳么?当年说好了只让你在海南这等蛮荒之地待个两年就回去,如今已是第三个年头了,你的身体又不好……” 王翦轻轻摇了摇头,捻了捻胡子,叹道:“陛下说错了,海南不是蛮夷之地,而是大秦的瑰宝啊,更是华夏最重要的一粒明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