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十二下龙阳使秦,赴赵灭魏(一)
秦王政十九年初夏,赵太后病重,托人传信嬴政,想要见他最后一面。嬴政本不想见,在他想来该说的都说完了,再没什么可说的了,就一口回绝。 然而一次机缘巧合,嬴政莫名走到了甘泉宫附近,赵高提着心吊着胆进言:“太医说太后的病不大好,很有可能就在这个夏天,大王要进去看看么?” 嬴政凤眸结着碎冰,“寡人为何要进去?难道寡人是太医还是药,去了她就能好?” 赵高不敢言,心里却嘀咕开了,可大王啊,你真不想看太后,为何要在甘泉宫门口晃了小半个时辰呢? 嬴政终是没踏进甘泉宫的门,太医张望赔着小心复命,多了句嘴,“太后心结难解,心情一直抑郁寡欢,大王若能去看看太后,可能病情会有好转。” 嬴政伏案疾书,头也不抬,“寡人去探望太后难道不是只能让太后病情更严重么?” 张望被噎得无法接茬,君王家事他也知晓一些隐秘,只是多年下来,太后困于一隅,病重也得不到好好的疗养,堂堂一国太后,下场如此,总是让人唏嘘的。 嬴政没出再出声,张望也不敢起身,等嬴政处理完政务诧异的发现张望居然还跪在这里,“你怎么还不走?” 张望道:“微臣等大王吩咐。” 嬴政挥挥手,“没你的事了,下去吧,好好调理太后的病,有什么问题来报寡人。” 满宫因太后病得极重而有压抑之风,根源不在赵太后将逝,而是嬴政的态度发生了变化,如果他一直不闻不问,赵太后寂寞消失在甘泉宫也不会如何,但他好像是动摇了。 不过嬴政哪怕是有点动摇,可也拉不下面子,其实在赵太后最初搬回甘泉宫的时候,嬴政还关注太后的,但那时赵太后对他充满了怨恨,嬴政听了两次禀报就不再理会了。 连扶苏都能看得出来嬴政的纠结,满朝大臣自然也是能看得出来的,可嬴政要个台阶,驷车庶长绞尽脑汁想出来的台阶都不能让嬴政满意。 什么叫太后好歹是太后?笑话,她做那些事情的时候可没想过自己的太后。最让嬴政难以接受的是赵姬真对他动过杀心,他能容忍已经耗尽了情分了。 就这样一拖再拖,拖到再不能拖的时候,嬴政踏足甘泉宫时甚至有几分恼怒的,凭什么每次都是他低头,偏偏他的母亲还最不待见他。 可能是人之将死,也可能是甘泉宫的幽禁生活抹平了赵姬的所有棱角,她躺在病床上气若游丝,看着缓缓朝她走来的嬴政,眼神首次变得非常平静,再也没有了野心贪欲和记恨。 若真要说有什么情绪波动,嬴政居然在她的眼睛里找到了一点悔恨,可惜来得太迟了,他也不需要了。 “你来了。”嘶哑的声音不复往昔的悦耳,苍老的妇人也不见曾经的娇媚,她和世上任何一个走到时间尽头的将亡者一样,带着对世界的留恋,低叹了一声,“没想到我还能再见到你。” 嬴政未言语,也未坐下,直挺挺的站在床前,语气冷静到近乎冷酷的程度,“太后不是一直想见寡人么,今天寡人来了,你有什么话可以尽兴的说。” “政儿……” “政儿?”嬴政听到这声久违的称呼,面部肌rou一抽,竟不知该摆出怎样的表情。 赵太后声音嘶哑地问:“你恨我么?” “不恨了,也不怨了,都无所谓了。”嬴政心情不平的时候喜欢转动扳指,他垂眸未看赵太后,显得几分冷心薄情的样子,“现在嬴的是寡人,不是你们,所以一切都不重要了,最后这样的结果,挺好。” 他不知是在讽刺赵太后自讨的苦果,还是炫耀自己成功打脸了一群想把他拽下去的虎狼,也可能只是平静的陈述现实而已。 在来之前,嬴政也猜测自己见到赵太后时可能有的心情,但真站在这里他居然什么都有,甚至还觉得索然无趣,开始想扶苏有没有乖乖和聂申习武。 慈不掌兵,义不掌财,传授武艺,父不教子。 扶苏的开蒙都是嬴政一手cao持,但他对那孩子真是太容易心软,根本狠不下心,哪里舍得逼他去日复一日的打基础。 将这项苦差事丢给聂申,扶苏每天都和他告状,他装模作样的训斥聂申几句,背地里赏些东西,倒也能加深父子感情,有趣得很。 赵太后的清澈明眸多了浑浊,看不出嬴政是在走神,还以为他是在回想过去,叹息道:“其实我一开始没想过你能赢得了吕不韦,政儿,其实我没有那么蠢,我只是觉得你和你父亲应该都不可能胜得了吕不韦,我也不能,所以我才逃避放纵……” 吕不韦是什么样的人物啊,嬴政那时还那么小,又在赵国长大,在秦国根本没有一点根基,既无世族认可,又无母族帮衬。 而吕不韦已经浸yin秦国朝堂十数年来,早就形成了一株盘根错节的大树,别说嬴政不是他对手了,就连异人和她,甚至是安国君以及华阳夫人,不都被他玩弄在股掌之中么。 所以当异人去世后,立旨让嬴政即位,赵姬是从没想过嬴政有可能摆脱傀儡身份的。 因为她太了解那是一个无法被超越的男人,无论是在商还是在政,都是难以望其项背,一座无法攀登的高峰。 她做不到,她以为嬴政也做不到。但嬴政用事实狠狠的甩了她一个巴掌让她清醒的认识到自己错得有多离谱。 她真的不了解自己的孩子,太低估了嬴政,也太低估了异人。 嬴政问她:“可你不是也帮着嫪毐想拥戴你自己的孩子上位么?除掉了我,下一个不就是吕不韦了。” “嫪毐当时其实有六国支持,所以……” “所以你认为连他的可能性都比我大一些,更何况还有我这个挡箭牌,你真的不蠢,算得很精明。”嬴政慢慢悠悠的拆穿了赵太后的心思最阴暗的部分。 他也是等话说出口才想明白多年的怨恨来由,原来从很早开始,他就是赵太后的弃子了。 “真不好意思啊,到最后还是我这个最不让你们看好的人登上了王位,坐稳了君王宝座,我该谢谢你们,没有你,没有嫪毐,没有吕不韦,就没有今日的嬴政。” 赵太后咳嗽得厉害,她想说不是这样的,可不是这样又是怎样呢? 她费力的挣扎着想要坐起来,却看到嬴政就站在一边冷冷看戏似的看着她挣扎,顿时一阵凉意直抵心底,气力全部消散了。 千言万语都汇成了一句歉言:“政儿,是我对不起你。” “那就回答我一个问题吧,你可以不回答,但我只想听真话。” 嬴政弯下腰,直直的盯着赵太后,不放过她脸上的每一个细微的变化,“我到底是先王的孩子,还是吕不韦的骨rou?” 赵太后嫁予异人之前就是吕不韦的姬妾,而嬴政出生时又非足月诞生,多年来流言蜚语不断,拿他身世说话的人太多了。 嬴政心里是有这根刺的,像找证据一样质问自己,如果他是异人的血脉,为何异人回国后就把他们丢在赵国不闻不问。 后来赵秦两国交换人质,他才得以返回秦国,异人对他的态度也很奇怪,直到病重才在吕不韦的劝说下考教了他的少学恢复了他的王子身份。 要不是怀疑他的血统,入宗谱怎么会那样艰难,而且嬴政清楚的记得当时参加少学考教的不止有他和另一个弟弟成蛟,宗族里的适龄族子也都参加了。 如果他和吕不韦真的毫无干系,为什么吕不韦会一力保全他继承王位。流言传得多了,又有这么多扑朔的线索,嬴政想不怀疑都难。 被亲子质疑是不是父亲的孩子,赵太后的脸上流露出难堪来,她有点愤怒的瞪着嬴政,但又很无力,因为这一切都是她自己造成的。 赵太后揪着帐帘撑起一点上身,虚弱但坚定地道:“政儿,你是秦国嬴氏的血脉,从来都是……不管,不管……咳咳咳……” “那便是了。”嬴政表情一松,又恢复了漠然的神态,“母后好好休息吧,政有空再来看你。” 赵太后不住的咳嗽,但嬴政转身就走,没有回头看一眼。 婢女惊惶跑进来扶起她顺气,赵太后推开她的手,久久的盯着窗外,幽长的一声叹息,没有以后了,政儿,没有以后了。 她的身体她清楚,如果不是这口气撑着,她是等不到嬴政来的。嬴政会来质疑她也在意料之中,她就是等这一天。 最后一件事办完,她也该走了。 赵太后薨逝甘泉宫是在一个晴空的下午,报信的宫人长跪章台宫门前,丧钟久违的敲醒,回荡在咸阳城上空。 扶苏刚从校武场回来,背着特制的小短弓,穿着青缎小靴,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只觉得殿内气氛很压抑。 扶苏看到嬴政是面朝着窗外不知在看什么,一滴水恰好跌落进凉茶里。 嬴政的背影散发出来的气息有点悲伤,分外压抑,扶苏试探性的走过去扯了扯嬴政的袖子,仰头叫了声,“父王?” 嬴政回过头来看他,逆着光看不清表情,但眼里闪烁着光,他摸了摸扶苏的小脑袋说了声:“小狡童,太后去世了。” “太后……去世了?” 嬴政平淡地说:“嗯,王儿,父王没有母亲了。” 扶苏心一痛,抱住了嬴政的腰蹭了蹭,软声安慰他,“父王还有我,别伤心了。” 嬴政一弯腰将到他胸口以下的小孩抱了起来,扯了扯唇笑得薄凉,“父王没有伤心,有你就很好,父王根本就没有难过。” 扶苏只觉他嘴硬,比死鸭子的还硬,抱着他的脖子把脸埋进去,“好,父王不伤心。” 嬴政自认为是不伤心的,他觉得扶苏的担心有点可笑,难道在这孩子的心里他居然那么脆弱了么?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 所以,实在不必要难过。 “今天这么乖?”嬴政说着却将扶苏抱紧了一点,“今天学了什么?” “射箭。”扶苏道:“我猎了一只母鹿,但把它放了。” 嬴政随口夸了句,“王儿做的对。” 扶苏开始没话找话,“秋猎的时候,我给父王猎只虎做箭囊好不好?” 嬴政顺着往下接,“好,父王正缺个箭囊。” “万一猎不到呢?” “你送父王什么,父王都喜欢,乖狡童不用担心,有父王帮你。” “父王真好。” “父王只对你好。”嬴政亲了亲怀中小孩的头顶,因为我的狡童最乖了,父王只对你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