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十八上以命为媒,山河为证
“浮生梦根本不是安神香,而是一款毒药,日日熏陶,毒可入骨。” 咸阳宫一角宫室的偏殿,被软禁的长君随手拿起一件扶苏的遗物,无视掉扎在自己身上的森冷视线,语调平淡而随意,就想是在讨论天象何时有雨。 嬴政听着手一紧,攥紧了手里的圆盒,眉峰凝着终年不化的霜雪,眼神幽若寒潭。“此香朕已令太医查验过,没有查出你所说的毒性。” “陛下要弄来刍余,混在一起就会看到奇妙的变化。陛下,你是不是很奇怪为什么长公子熏此香数年却未有事?世间万物相生相克,他体内本就有刍余,所以才会夜夜难眠,神经抽疼,日不能安。” 后面十二个字长君说得轻飘飘的,而落到嬴政的耳中不亚于道道惊雷,震得他手脚俱冷,僵木不能动。 嬴政当时以为扶苏是心情不佳,被幽禁不能出宫而不能适应,才会食欲不振,睡眠也不好,哪知竟是这样的原因。 “熏此香而无碍,需得先中回毒,陛下可还有疑问吗?” 长君转了圈手里的随侯珠,借着光看了看宝珠上的裂痕,宝器有灵,不容易受损,若非此物出自嬴政,他会怀疑是仿造的。 嬴政咽下喉头一口腥甜,拧紧着眉,“你说扶苏中毒了,可他的体内无毒……” “此毒不发作,是查不出来的,你没有注意到长公子的身上会有一些细小的伤口么?若我猜的不错的话,他应该是每隔一月就会针灸放次血,才能压制着毒素。其实啊,你也不用这么伤心,就算没有终南山的那场意外,长公子也不一定会活得过陛下的。” 长君纯粹是一副就事论事的口吻,不带丝毫个人情感,但嬴政却觉得他是在借机讽刺自己,要不是有求于人,他真想一片片活刮了长君。 当然他不是没做过,在长君第一次送上门的时候,嬴政就拿他泄恨了。 所以吸取了教训的长君第二次伪装成可以和亡灵对话的神秘人物,要放在平时嬴政一定收拾了他,但现在他正缺这种奇人异事,连忙请进了宫里。 嬴政发现是长君后又动了杀机,要不是他,扶苏就不会莫名其妙的消失,要不是他,魏曦冉也不会要扶苏去终南山,这两人都是祸害,他早该杀了! 这回长君先抛出了饵,一步一步,引得嬴政走进了他的计划里。 心思斗转间,长君已经有了计较,微微一笑道:“不过浮生梦如其名,浮生若梦,为欢几何,陛下如果还不相信我的话,大可以将香交给我,只需稍加炮制,就能送你一场美梦。” “美梦?” “点燃此香,你就能看到你想看到的人,也能做你想做而做不了的事情,弥补一次遗憾,难道陛下不心动么?” 经历过不知多少次的失败,在追逐成功的过程中,长君逐渐明白什么叫渴望,世人都渴望成功,而这个成功可以是任何意义上的目标的实现。 嬴政有多想再次看到扶苏,就如同长君有多想看到真真正正的魏曦冉,绝不是克隆出来的伪劣残次品。 嬴政没有理由不心动,秦国是不重方士的,尤其是在焚书坑儒之后驱逐方士,但在长公子亡故后,嬴政竟招方士入宫招魂。 长君乐见嬴政疯魔,嬴政的执念悔恨越深,于他的计划越有利。 每一个世界都有既定的运行轨迹,嬴政是天定的天下共主,他身上有着绝顶的气运,是所有人族气运的总和呈现,长君需要他的帮助。 只有嬴政的配合,才能推动日月山河轮转星盘——他特制的法器,来分裂这个世界。 长君劝服嬴政的过程很简单,只有简简单单的一句话,“人都只能活一次,谁也没有来世,但我们可以重来一次,你不想试一试吗?” 这个时候嬴政已经没有多少理智可言,只要有人告诉他能再见到扶苏,不管是什么样的条件他都会答应,也根本不在意会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三日之后的一天夜里,嬴政屏退了寝殿内伺候的宫人,小心翼翼的按照长君的叮嘱点燃了此香,躺到床上慢慢闭上了眼睛。 这一睡,就是三天。 梦里给嬴政呈现出了最恐惧和最渴求的景象。 嬴政以为他最害怕看见的是在终南山地宫里射出的那一箭,阴差阳错的要了扶苏的性命,此后他都活在噩梦中,每一个午夜梦回想起来竟泪湿玉枕。 可梦里出现的,是他去急匆匆赶去九原,也没看到扶苏,蒙溪告诉他扶苏没了,他屏住呼吸等着蒙溪的下半句话,他的扶苏是去终南山了,他知道。 然而蒙溪没有再说话,嬴政急了,他想摇晃蒙溪让他接着往下说,是要急死他吗? 这时讨人厌的白谞走过来,冷冷的告诉他,“殿下是你逼死的,你还记得你赐下的那道诏书么?他如你所愿自刎了,你满意了吧。” 嬴政气极,额角青筋绷出,分外狰狞,他没有下达那样的诏书,他没有让扶苏自刎,白谞在说些什么?难道扶苏真是让自己给逼死的? 嬴政想反驳,可他几次张嘴也说不出话来,他发出的声音就像寒冬腊月里的寒鸟,嘶哑难听,宛若受伤的兽王的濒死悲鸣。 白谞冷冷盯着嬴政的身体仿佛无法承受多度的悲怆而弯下去了腰,蜷蹲在他面前,抛弃了所谓的帝王尊严,像一只弃兽一样可怜。 白谞最后说:“你想看他吗?随我来吧。” 嬴政恍然了一瞬才后知到狂喜,“你,朕就知道你是骗朕的,扶苏还活着对不对?快带朕去……快,我要看他,现在就要。” 白谞看他的眼神好似有几分怜悯,连根深蒂固的深恶痛绝都冲淡了不少,摇了摇头,只说:“陛下随我来就知道了。” 嬴政高兴早了,他难以置信的看着面前这个简陋的土包,视线晃花,看不清上面的字,也听不清白谞的声音了,大秦帝国长公子……之墓? 谁的墓?长公子?扶苏?! 嬴政头一晕,腿一软,瘫倒在简陋的墓碑前,这么简陋的土丘怎么可能会是扶苏的陵寝! 他可是为扶苏修建了一座陵墓,放着一整套衣冠,就在他自己的棺椁旁,等他死后,他是要和扶苏合葬的,谁敢把长公子葬在这种荒蛮的地方了,他的扶苏值得世间最好的一切。 嬴政不管不顾的去刨,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只是一个土丘就想糊弄他,没看到扶苏的尸体之前,他什么都不信。 白谞好像在拉他不让他破坏扶苏的安眠,但又好像是嬴政自己的心魔作祟,随着土被刨开,周围的一切逐渐开始扭曲幻灭。 不过一个幻觉而已,幻境主人的精神濒临崩溃,这个幻境自然也就维持不下去了。 最终嬴政只看到了一套衣冠,顿时松了口气,瘫软在地上喘着粗气,心情就像死过了一样,无法言说的刺痛。 “父皇?” 耳边隐隐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轻轻的唤着他,嬴政浑身的血液都停止了流动,僵硬得一动不敢动,生怕这也是幻觉。 哪怕嬴政清楚的明白眼前发生的一切都是假的,可他还是不可救药的抱着隐秘的期待,如果真的是扶苏,就算是假的,他也甘愿沉沦一辈子。 身后的脚步声慢慢走近,就像是踏在了嬴政的心跳上,踩着精准的鼓点,踩着他的呼吸一步步走到了面前。 嬴政的目光一下子直了,他屏住了呼吸紧张的望着眼前的青年,生怕呼吸大一点都打扰到了他,提早惊破这场难得的美梦。 这还是嬴政第一次梦到扶苏,他贪婪的汲取着扶苏的气息,死死的盯着眼前之人,拼命的铭记着扶苏的样貌。 下一次再见,不知还有没有那个机会了,他记得长君的提醒,浮生梦只有第一次有效,后面继续用非但不会有效果,还是慢性自杀。 “扶苏,是你吗?”嬴政声音都在颤,小心翼翼的问。 “当然是我了啊,父皇这里是什么地方啊,你身上怎么都是土啊,你去哪儿了?咦,这里为什么会有两口棺材,你不会是发现自己命不久矣,要拉着我来陪你殉葬了吧。” 扶苏好奇的打量着周围,发现这是个地宫,还看到其中一个敞开的棺椁里整齐的放着一套他的衣服,不由感到无语。 嬴政眼眶发热,他想去触碰扶苏,可低头看到自己一手的脏污,局促的把手背到身手,眼巴巴的看着扶苏到处乱转,生怕他跑了。 扶苏表情无奈但也没太在意,这很符合嬴政的行为逻辑,他更关心嬴政到底从哪儿弄得这么灰头土脸,就像在泥沟里滚过一样。 “好了好了,先去华清池洗洗吧,你带路,对了,我是怎么进来的?”扶苏疑惑的皱了皱眉,他没这个印象了,于是怪罪到嬴政头上,“一定是你搞得鬼吧,不行,我得找太医给你瞧瞧,你别脑子真的生病了,一天到晚尽是一些奇奇怪怪的想法。。” 嬴政再也忍不住先用手指勾到了扶苏的衣袖,在扶苏奇怪的握住他的手时,无可控制的将人带入怀里,深吸一口气,声音带着泣音,“扶苏,你终于回来了。” 扶苏更奇怪了,“嗯?我哪也没去啊。” 嬴政紧紧拥着怀里失而复得的人,如获至宝,死死的抱着不肯松手,好怕梦一松就碎了,“真好,真好。” 不要走了,再也不要走了。 三日后梦醒,嬴政立即将长君从咸阳狱里放了出来,答应了长君的条件,不管付出什么样的代价他都愿意,哪怕要他的命也再所不惜。 嬴政终于明白他最怕不只是失去扶苏,而是连最后解释的机会都没有,他没有下那道诏书,他不希望扶苏死了还在记恨他。 他向长君提出一个条件,等扶苏真正归来的时候,他要亲口告诉扶苏,他的父王从来不舍得伤害他。 不论这一过程不能要等多久,他都心甘情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