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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传七夕(一点涵涵吃醋情节)(再次表示我没坑)

    何老夫人对于何素迫切的成家之心颇感欣慰。虽说何素尚未到而立之年,但身边人连管家都抱上孙子了,她便未免着急,兼之何家这对父子常年戍边,眼前总是空空落落,老人家到底觉得寂寞。过去明里暗里催了何素不止一次,何素只说不急,如今却不知是哪里开了窍了,回京之前便来信询问,眼下竟是他主动来催自己了,老夫人只觉老怀甚慰,当下热心握着何素的手坐下来与他一顿长谈,将京城待嫁闺秀们的秉性品貌生辰八字父亲官阶一一细说与他听,叫他挑几个有缘的说趁七夕见一见。

    何素起先还仔细斟酌,想道“此女性子文静,不知愿不愿与我粗人相伴”,“此女性子活泼,不知受不受得了我这古董”,“此女性子踏实,却只怕不愿嫁我武人”,“此女……”;想着想着便成了“与我成亲必得久别离,岂不误人青春”,想到此便禁不住忖“若能与我一同戍边倒好了”,却是一忖便即打住,心道“与我戍边也不是什么好事,还是叫人受苦,使不得”。如此这般想到最后,却是不知不觉兜兜转转想远了去,眼前依稀是边塞黄土,地阔天高,城墙头士卒披甲带刀,唇焦舌燥,顶着毒辣日头,望得天际盘旋的苍鹰。便在这幅荒凉景象间,他忽听得有人在他耳旁清脆叫他一声:“常清!”

    便仿佛江南的风,所过处焦渴的土里都饮下春雨,漫山遍野的花与树一夜而发。

    他蓦然回首,不自觉便略展眉头,欣然应道:“玄泽……”

    ……等等?

    “你若中意严家丫头,我明日便差人去说。你难得在京,便趁这几日——”

    何素陡然反应过来,仓促问道:“严家丫头?”

    何老夫人面带惑色:“你严叔叔家的苓儿,幼时你二人见过的。你方才不是说,‘是她便好’么?”

    何素面孔不觉涨红起来。好在他晒得黑,夫人老眼昏花,也瞧不出异样,犹自絮絮叨叨道:“你若是中意苓儿,那便太好不过。你爹与你严家叔叔一直盼着亲上加亲呢。苓儿那儿我听说呀,也是……”

    何素憋了片刻,终究记着自己来寻母亲的缘由,未再辩解,只兴致缺缺地应下。

    如此便定下来,七夕前几日,小姐们会聚在风亭水榭,吃些雪槛冰盘,何素则与其余尚未成婚的京城子弟凑作一堆,弄些流觞曲水、浮瓜沉李玩意,两边远远互望,若中意了便有诗歌赠答,或直接便遣媒人提亲了。对此,何素虽不大情愿学文人附庸风雅,却也无可奈何。

    早些成亲。早些成了亲,那些荒唐念头便该消了。

    -

    谁知到了要去相亲那日前夕,姚涵却是专程跑来邀他。

    “常清!听闻东京七夕热闹得很,你出不出来?”照例是那副兴高采烈模样。

    何素给他在东京置了宅,如他所愿,宅子不大,一间独院旧房而已,只在市井阡陌之中,前后都是红尘烟火,照他话说,每日听着这人世间认真忙碌,他便也朝气蓬勃。只不知如何,姚涵似乎更喜欢蹭何府的床与饭,因此置了宅后,仍旧三天两头往何府跑。何素总喜忧参半,既盼他不来,又盼他来。

    此时闻言却觉尴尬:“玄泽……”

    姚涵如今已把这人摸透,观他神色,便知他是另外有约了,只是为人不善拒绝,方犹豫难决,心下不由蓦然失落。不明所以,却也不想叫何素为难,便点点头爽朗笑道:“晓得了,这回我说晚了。下回早些来扰你。”

    何素不禁便道:“我……对不住。”

    姚涵摆手道:“这有什么对不住?来日方长。”

    何素一句待说出口的“我总归欠你”,在这“来日方长”里悄然没了声响。

    来日……方长么。

    -

    何素一夜未得好眠,不知是为姚涵还是为严苓。只知翌日天蒙蒙亮,他便再躺不下去,干脆起来走了一遍刀,练到汗如雨下,才觉轻松一些。用过午膳, 他换了一套据何老夫人说是时下东京流行花色的行头,带着老夫人临时支与他的小厮骑马出门,便去赴曲水流觞之席。路上却愈加心思难宁。

    一则,他并非文采风流人物,文书虽然学过,却只求学个条理通顺,上书不要惹笑话足矣,如今要他与一帮京城公子坐在一起曲水流觞,多少有些难为他。二则,他有些说不明白的心做贼心虚。好像偷了些什么,生怕被谁生擒活捉,瞧个清楚。

    姚涵那面却是早约了岳凉出来,此时已逛了半日市集,提了满手吃食。

    东京七夕盛景,岳凉便是已见过两次,依旧感慨不已。但见人流如织,道傍摊贩正售卖磨喝乐、花瓜、谷板、果食将军等各色杂玩,孩童手执荷叶笑闹过市,酒店支起酒招与菜单,卖些冰水冰果、龟儿沙馅,诸人殷勤叫卖声与京瓦伎艺乐声混作一处,喜气洋洋,至于青楼门口都装点一新,争奇斗艳。

    姚涵经过一处便要买些吃食,蜜煎自不用说,棋子、冰盘、义塘甜瓜早吃了满腹,又购了砂糖绿豆、黄冷团子,还要左手花瓜右手谷板,道是要送给何素玩耍。岳凉一面啧啧道:“小姚这是将兄长当孩子养。”一面却是忍不住主动上来帮他挈了一个花瓜。

    所谓花瓜,便是将瓜雕刻成花样;谷板则是小板傅土,种粟生苗,其间置小茅屋花木,作田舍人物,成村落之态。姚涵拿这个送何素,确是有些怜爱心态。

    却见路边又有一摊贩卖果食,油面糖蜜捏作数十个笑靥小儿模样,望着来往路人,其中几个被介胄如门神,却是“果食将军”,姚涵不自禁被吸引过去。

    将军……

    若将这个送何素,不知他会作何感想?

    脑中旋即浮起何素面带红晕、不知所措模样,姚涵一下来了兴趣,当即指着一个“果食将军”道:“郎君,与我一个将军。”

    小贩道:“郎君,这须得买一斤才赠一对。”

    姚涵翻了翻褡裢,痛快道:“成,就买一斤。”

    岳凉瞧着他高高兴兴接过一兜小面人,转身便去将小人都分给了路边孩童只留了一对“将军”,反应过来,不由咋舌道:“小姚,你挺坏啊。”

    姚涵将一只“将军”递到他嘴边,居心颇为不良:“要不要吃?”

    岳凉略一迟疑,张口道:“啊——”

    姚涵却转手便将“将军”塞入自己口中。

    岳凉眉毛耷拉下来:“小姚,如何作弄俺!”

    姚涵笑着便逃过去。

    如此直逛到城门边,见行人不少出城踏青的,姚涵不由起意,也想出城凑凑热闹。岳凉与他一拍即合,当即是出城而去,随着人流漫无目的闲游。

    走不多久,眼前陡然开阔,却见是一片垂柳曲水,柳下草地铺着素缎。十数公子席地而坐,面前曲水浮杯,悠悠漂转过来,正是曲水流觞的把戏。

    岳凉瞥见,不待瞧清,便不屑道:“嘁,酸儒就会搞这个,胡人杀不了一个,诗作一百首有甚用?不如俺兄长……”

    却听姚涵忽然道:“嘘。”

    岳凉顿住,犹自不解:“小姚做什么袒护读书的?左右不过说两句罢了……”

    话音未落,目光突然定住。只见一个背影身着锦服正襟危坐,挨在水边,虽瞧不见正脸,但那身形气势再熟悉不过,不是何素又能是谁?

    岳凉顿时双手捂口,仿佛要将自己说出来的话都吞回去。姚涵默然站住,望了片刻,小声问道:“你瞧那面——”

    他指向不远处一座凉亭。岳凉顺他手指方向望去,只见屏风掩映,中有绫罗团扇,十几个少女聚在一处,团扇半遮面孔,含羞带怯望着这面的曲水流觞。

    “常清莫不是……”姚涵若有所思。

    岳凉下巴都快掉了:“那是兄长?”眼中分明见得是,只实在太过匪夷所思,叫人难以置信,以至于非要向姚涵再问一遍,才敢确信自己没看错。

    姚涵道:“确然无疑。”

    岳凉只觉当头挨了一闷棍:“兄长这铁树都要开花了……”喃喃两遍,自问道,“俺媳妇儿却在何处?”

    却见姚涵向何素方向望了片刻,又望向那几名女子,伸肘捅了捅岳凉:“平涛,对面小姐里你可有识得的?”

    岳凉定睛瞧了一眼,摇头道:“东京城里的大小姐,哪会有俺这粗人识得的。”

    姚涵想想也对,便不再问,一时默然下来。却也没想起来要走,提着满手吃食,有些怔怔模样,便这般站住了。

    岳凉从他袋里偷了一个蜜煎,边嚼边道:“小姚这是要替兄长把把关?”

    姚涵不语。

    现在回想起来,何素七夕与人有约,自然是鹊桥之约,谁会像他和岳凉这样,赶着七夕特意来逛集市,满眼只有吃吃喝喝。只是心中不知为何,原本是雀跃跳脱,看这满目的花草都觉可爱,眼下像是忽然挨了一盆凉水,浇得有些冷静下来。

    何素是快要成家的人了,不是小孩子了。他是会为素不相识百姓心痛的人,当然也会照顾父母的心情,会早早成亲生子,叫父母少cao些心。只是自己为何……为何没有那么高兴?

    该为他高兴才是。他若觅得良缘,顺利成家,便会有人与他分担肩头那些沉重的职责,今后凡事不必再独自咬牙担着。是好事。

    只是这一下突然便觉得手中的那些小孩玩意儿,叫人拎得胳膊发酸。

    这些该给谁去?

    何素不是小孩子。自己也不是。惟独是何素早就有了成人的自觉,时时克己禁欲,忧心国事,今后出而戍边,内而守家,是众望所归的好将军。自己却还像个三岁小孩游手好闲,随心所欲,成日里不是吃就是玩……这般赖在何素身边,难道也算是分忧么?

    自己只是靠着刺杀敌将,令同伴少些伤亡,才叫何素心下稍稍得慰。自己的长处惟有那柄剑而已。

    觉得何素寂寞,觉得何素可怜,觉得何素孤立无援,像快要撑不住的神像,都不过是“他觉得”而已。何素真的需要这些么?

    怔忡间,岳凉的话一句未曾听得。直到岳凉攘他:“小姚,走不走了?”

    他方恍然回过神来,忙笑道:“走。不扰他。”

    正欲拔腿,却听曲水旁一人道:“何兄,你今日还未接过觞呢。莫不如这回,便你接了吧?”

    姚涵与岳凉不禁双双止步,回头去望那面情形。他竟一杯都还未接过?

    那十几名公子哥正皆望着何素,眼见何素看那出声之人一眼,默不吭声自面前水中接了一杯酒,举杯欲祝却未能唱出词来,举着小杯不发一言,有的便开始展扇闲摇,有的已然忍不住笑起来。

    姚涵心下一转,立刻明白过来。何素武家出身,恐怕文采好不到哪里去,这帮人大约也知根知底,见何素今日不主动接觞,更认定他怯场,便故意点名,要出他洋相。

    着实是叫人有些生气了。姚涵不由蹙眉。岳凉也看出来,却怕被何素听见,只敢跳脚低声骂道:“这帮酸丁,存心看兄长笑话!”

    一旁风亭中,少女们见状交头接耳,窃窃私语。有道:“那便是大名鼎鼎的何将军呢,瞧着好俊,只可惜有些呆。”有道:“怎么能说呆,小心将军听见,拿你去立军威。”众女闻言一阵笑闹,前一人道:“瞧你,岂能不先捉你去?”后一人道:“捉我便捉我,我倒也乐意……”此话一出,众女又是一阵“哎呀”“你不害臊”的调笑。

    另一人道:“他怎还不作诗?难不成作不出?”有人接口:“武夫么,作不来也寻常。”

    “倒也是。如此想来,何将军虽然功高,却不是良人呢。”有人掩口而笑,“粗人如何懂……呵呵,怕是个不解风情的。”

    诸人左右只是说个乐子,闻言便纷纷附和:“那自然是不如京中子弟。再说他便是功高,也不过是个武人,与相公家的公子哪里能比……”实际有些女子是注定攀不上相公家的公子的,因此心底还是盼着何素能瞧上自己,只不过此时不好拂旁人面子,便随口敷衍一二罢了。不料偏有人当真:“若无将军戍卫边疆,何来眼下太平东京?诸位是否太也苛刻了些?”

    声不高却不卑不亢,无附和也无激愤之意。众人不免顿住,扭头望去,却是礼部侍郎家的女儿严苓。其人面貌洁净,眉目温婉,一身素朴清白颜色。

    先前带起话头的女子见状捂口微微一笑:“我道是谁,原来是严家meimei。meimei与将军两小无猜,也是该向着他些。”旁人闻言恍然,皆是压着嗓子一阵笑。

    说 “捉我便捉我”那女子“哎呀”一声,可惜道:“竟是如此,却是这厢失礼了。”言下之意却是“若早知他与你青梅竹马,我便不作梦了”,惹得众人又是忍俊不禁。

    严苓登时面上一红,眉头微蹙,却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只心中道,文采风流又如何?便是诵得圣贤千万卷,若无一字读通透,那与不读书也是没半点分别。读书哪里是为了潇洒文字?是为明理知事才对。若读过只记得些锦绣文章,与买椟还珠何异?却是本末倒置,可笑得紧。

    何素纵然一字不读,也是无妨的——所行即是圣贤书,又何须再读?

    却听何素那面举杯片刻,终究还是道:“既以七夕为题,某便求个愿。”四下几声稀稀落落的笑。

    “一愿天下海清河晏。”

    前后一静。

    好好的七夕,他发什么宏愿?他倒是一副心系苍生模样,时时刻刻将天下二字挂在嘴边,眼下却是七夕,谁要听他痛心疾首说什么天下?当即便有人笑意僵在脸上,心下暗暗渎骂,面子上却不得不保持风度。

    何素却是偏偏想起那些遗骨都运不回家乡的兵士来。也许不看这群东京子弟宴饮也就罢了,而今见得他们身在丰亨豫大之中,分明是吃穿用度皆饱足,整日里还要说些“与君生别离,执手看泪眼”的言语,忍不住就想起连执手看泪眼的机会都没有的边塞将士来。

    ……世事怎就如此不公?

    却也无法直抒胸臆。只是初来乍到那点自卑此刻倒是散尽了,憋着一口气自顾自从容道:“二愿世人皆得团圆。”他声音低沉微哑,悬崖孤石一般。此刻徐徐道来,四下繁华之中,衬得尤为荒凉。

    亭中少女叽叽喳喳,嬉笑不止。有的瞧严苓一眼,捂起嘴附到要好jiejie身旁小声道:“这将军俊归俊,当真好煞风景。”

    “谁说不是呢……”

    却听何素继续道:“三愿东京永固,诸君康健……伊人长安吧。”这最后一句却像是为了与七夕呼应才硬缀的一般。

    士子一片死寂。何素说罢一口饮尽杯中酒,反倒是彻底放松下来,带着酒意举目四盼,竟有几分风流姿态。

    有人忍了片刻终于忍不住道:“常清兄,这按的什么词牌?”

    何素坦然道:“并无词牌。随口而作。”

    那人点到即止,呵呵一笑。

    又有人道:“将军,题面是七夕……”言下之意,多少该喜庆一些。

    何素却道:“是七夕。七夕有人在此饮酒作乐诉相思,有人戍边望乡不得归。有人醉卧美人膝,有人长埋青海头……某倒不是以为非得后天下之乐而乐,不过是盼全天下人,都得如诸君这般好运气,早日得团圆,时时长康健罢了。”

    那人一噎,半晌一拱手:“承蒙吉言。”

    场面一时定住。所幸有人及时站出来转移了话题:“将军所谓伊人,可是……在水那一方呐?”那人说着望了望亭中群女,示意何素今日是来相眼缘的,可莫忘了来意。

    机灵的连忙附和道:“想必是在了。”

    何素明白他二人意思,待要顺着台阶下,张口却是又怔住。他其实方才想到的也只是姚涵岳凉一众友人而已,毕竟于他而言真无“伊人”。眼下想来,却该说谁才好?

    那人见他迟疑,便道:“将军不如出个谜面,叫我等猜上一猜。”此话一出,不止亭中诸女,便连士子都饶有兴趣侧耳来听。何素脑海中刹那便闪过一道再熟悉不过的身影。

    嘶?

    本能是觉得有些不对,但众目睽睽,嘴动得比脑子快了些,未及多想,脱口而出:“柳畔春风,雪里青竹。”话落方意识到自己说了谁,立刻闭口,却是晚了。

    士子们相望一眼,心中各自有了人选,却又都觉差了几分,似乎够不上春风青竹这般明净。不过想到情人眼里出西施,便觉何素说得夸张几分也合情合理,又各自点头自得。亭中少女们则都瞧向严苓——以此人清净性子而言,似乎确然可以沾上几分。就连严苓本人,都是讶然之后,浮起红晕。

    “咦?”岳凉将话反复一嚼,却是嘀咕道,“若小姚是女子,这倒像是小姚呢。”

    姚涵笑着回头,正想接一句“正是区区”,话到嘴边,却猛地顿住。

    何素是准备要成亲了,有心上人才这般说的。这里头有他什么事?别的热闹凑得,这热闹也要来凑么?为何总要往何素身上蹭?

    怕是见何素忠厚老实,才专爱逗他玩,却是连眼色也不看。若长久如此,说不得总有一日要被何素嫌的。退一步说,即使何素不嫌他,他也该嫌一嫌自己。

    便如此刻。虽说私下与岳凉玩笑两句,何素大约不会知道,但……何必多嘴呢。若阴差阳错传入何素耳中,叫他生出误会,岂不是平添是非。想到此,玩笑的意兴顿消,只习惯性地微笑道:“平涛异想天开。”

    岳凉嘿嘿傻笑两声,犹自不察:“若是小姚,我倒欢迎。”

    姚涵惟有苦笑。

    士子中有人猜道:“可是东角巷头乌瓦宅?”

    东角巷头是礼部侍郎严余的宅子,此话无疑是在问何素,心上人可是严侍郎的女儿严苓?

    何素只觉骑虎难下。若说“非也”,当着这许多人面,严苓未免难堪,且诸人定要接着再猜,猜到他点头为止,可若说“正是”,又实在心虚不过,毕竟他对严苓真无男女之情。

    说来男女之情到底该是如何?如何才算良人,如何才算钟情?粗粗一想,人生二十余载,他竟似乎真未对谁动过心,除了是……

    何素悚然住脑。

    既从未对女子动过那般心思,那对姚涵为何就能……想不得想不得。此事万万想不得。

    他急急在心中撇清关系,却听眼前又一士子笑问道:“明台兄与某不谋而合。某也正想问,这春风青竹,莫不是春官院里竹,宗伯府上风?”

    春官与宗伯皆指礼部长官,此处便是用来代指严家了。凉亭中诸女显然也都听得这两问,俱望着严苓捂嘴而笑。严苓面上红晕渐深,却是旋即出声道:”请赐纸笔。”

    要否参加这场踏青郊游,是何府与严府长辈商谈过的。可见不仅自家老父与自己有意,何素应当对自己也是有意的……至少何夫人是有意的。可以一试。

    那便要一试。

    那面何素咬咬牙,心道,不如就不置可否,看他人顺水推舟,严苓若是误会……那便是天赐良缘。说到底,他寻母亲催择偶之事,不就是为了早日成亲,消磨心中那些不着边际的绮念么?只要成了亲,心中自然只有严苓一人,自是只会想着她了。

    想到此,心中虽是不安,却终究是道:“且不忙问风来处。只问这风,愿不愿光临寒舍。”

    严苓一听,只觉耳根子都要烧起来。落在姚涵耳中,却是莫名其妙,心下发堵,舌根发涩。

    岳凉嘿嘿笑道:“兄长竟也会说这些腻人话儿了,你说俺们多久能喝上喜酒?”问出去却没回音,等了片刻,转头去看,姚涵望着何素方向,面上毫无笑意。

    岳凉心道怪哉,小姚怎地忽而如霜打茄子一般?思索间拍拍姚涵:“小姚,如何傻了?”

    姚涵猛然回神,这才意识到自己听见何素那话,竟觉抵触,心下不由一慌,也不知在慌什么,只知嘴上忙道:“这不是高兴么。常清肩头担子重,有人帮他分着再好不过。倒是你我,须得琢磨琢磨礼金了。”岳凉闻言欲笑。幸好姚涵眼疾手快,忙将他嘴一把捂住。

    那面严苓叫婢女拿扇子遮住众人视线,深吸一口气,提笔回歌。先是写了一句“愿为星与月,流光相皎洁”,顿笔稍忖,又觉不妥,撕了重写。

    她面上红晕未消, 头脑却是冷静下来些,心知今日众目睽睽,便是要表心意,也不可莽撞,只需叫何素知道,自己也欣赏他便成,万不能太过急切,叫人以为自己迫不及待要嫁何家,未免失了风度。

    于是细思片刻,在小笺上落下寥寥十字:

    “遥知百战胜,定扫鬼方还。”

    搁笔,将纸笺轻吹两下,递给婢女:“且去送给他。”

    “是。”

    婢女接了笺,在众人注视下小步跑去,递与何素身边小厮。小厮与婢女相对行了礼,才接过纸笺,不敢多事偷看,直接双手呈给何素。

    何素颔首,取了纸笺,展开一看,却是怔住。

    他满以为严苓会写些郎心妾意言语,未料一笔簪花小楷,却是墨浓诗烈,以花窗纸笺落笔,开口便说盼他平定胡虏,半字不提风月,倒是叫他有些感激。

    “遥知百战胜”,显然严苓是欣赏他的,却没有急着在彼此试探的关口头脑发热,许下什么风月之约,只是表露了同袍一般的期许。可见她是谨慎的,谨慎而大气。

    “定扫鬼方还”,豪情之中才夹杂着一丁点若有似无的情愫,隐隐透露出盼他得胜归来的心愿,却叫人不敢确认,她盼的究竟是得胜,还是斯人归来。又是狡猾的,狡猾且含蓄。

    何素不觉被勾起好奇心,踌躇片刻,抬头郑重望向严苓方向。

    也许,严苓当真是他良配?

    不意与严苓目光对个正着,两人皆是一愣,遂而各自面红过耳。士子闺秀们见状心下了然,都笑起来。

    姚涵默然旁观,到得此刻,忍不住拽了岳凉便道:“走了走了。”

    岳凉看戏看得正津津有味,猝不及防被他拽走:“兄长这般模样可是有趣极了,小姚你不多瞧瞧?”

    姚涵道:“你若被他逮着,那更有趣。”

    岳凉不满,哼哼道:“小姚偏对俺使坏,对兄长便只惯着……”

    姚涵一怔,咂摸片刻,方道:“我待你二人并无不同。”

    岳凉哼得更大声:“若兄长此刻要留着看热闹,小姚你必定是‘常清爱看到几时,便看到几时’……”说着手拿把掐,学姚涵模样,将姚涵逗得失笑:“我何曾……”

    岳凉作完戏也笑起来:“小姚分明是一贯如此,只自己不觉察罢了。”

    姚涵思索一阵,还是不服气道:“常清也不会要看热闹……何况常清那样克己的性子,若难得有所欲有所愿,便是平涛你,难道能忍心怫他意思?”

    岳凉道:“哎,小姚,你这便不知道了。兄长惯来不肯叫人知道自己所好,所谓上有所好,下必那什么……那什么?……左右他不愿叫人投他所好,弟兄们也不兴揣摩上意那一套,他不说要,那便听他的了。惟有你爱问他,‘要不要这个?要不要那个?’,要俺说,兄长若不是遇着你,俺都觉得他可怜……”

    竟是这般?

    姚涵微微愕然,却听岳凉话音未落,曲水边忽闻谈笑声响:“何兄拥趸当真不少,我瞧那面有人偷看何兄颇久了。”

    姚涵立时心说糟糕,扯上岳凉转头便走,却还是晚了一步。那人话落,何素即蹙眉转头来看,本想着是闲极无聊的游人,刻意板起面孔存了唬人退避的心思,定睛看清来人,却是心中咯噔一声。

    姚涵怎会在此?

    不待他憋出几句话来,姚涵先自一拱手,作出一副与他不相识的模样:“草民冒昧,公子见谅则个。”岳凉未穿官服,本正欲自报家门,叫这帮酸丁见识一番,闻言却是陡然一省——这班士子本就看不起何素,眼下自己偷瞧他们,在他们眼中大约便是粗鄙无知乡巴佬了,若报上身份说是何素副将,怕是要叫何素面上无光,想到此只得暂且跟着姚涵乖乖拱手:“公子见谅。”

    士子哄笑一阵:“公子不与你为难。你问问将军怎么说。”

    这边姚涵一揖到底。那边何素不由沉默一时。岳凉跟着弯腰伏在一旁,想起姚涵那句“你若被他逮着,那更有趣”,心下直犯嘀咕,暗道莫不是小姚这乌鸦嘴作祟?

    少顷,何素开口,却是蹙眉道:“玄泽平涛莫与我玩笑,扮什么不相识?”

    姚涵但觉后脖子皮被人提起,讷讷抬首相望,只见何素目光直直射向他,一贯肃穆冷淡的目光中此刻带着几分颇有烟火气的不豫,倒是有了些温度,惟独那温度不为旁的,却是责备他故作不识。岳凉见状咳嗽一声,左顾右盼。士子则是笑声顿敛:“唔,未曾想竟是何兄相识……”

    何素不觉顶了一下腮:“此乃我副将岳凉与我……友人。”

    “友人”两字出口之前,有一瞬犹豫,实在是不知该如何介绍姚涵。若说知己,他只觉自己对姚涵的了解远不如姚涵对自己的,说大战功臣,又远了一些,说是友人……脑中忽地又冒出那些绮念,何素便也顾不得了,只道“友人”。

    这二字无论如何不足以形容姚涵在他心中分量,却也只有这二字先搪塞一时。

    姚涵品一品“友人”二字,扭头扫一眼凉亭,严苓果然也望着此处。

    他好像会意。虽然不知何素为何定要叫破自己与岳凉的把戏,但此刻显然走为上,拱手向众人遥遥一礼:“承蒙将军厚爱……只是在下草民之身,还是不搅扰诸君雅兴……”又待开溜。

    何素眉头紧锁,张口待要挽留,话到嘴边复又停住。

    叫住姚涵似乎也不能如何。

    于是终究是眼睁睁看着他与岳凉先后行礼离去。视线追了那背影片刻,往下一掉,落在那人手中提的糖果花瓜上,却是油然而生一股艳羡。

    大约又是送去军营的。

    不知有没有自己的份……

    随后半场曲水流觞,他听得心不在焉,一会儿想何时发兵还疆,一会儿想何时向严家提亲,一会儿想姚涵今日几时来的?听去了多少?为何要装作与自己不相识?他是不是有些不悦?瞧着像是,却是为何不悦?那花瓜谷板送与谁的?这人尾巴一勾将人勾去他那厢,待要全心全意与他好,却又叫人发觉他那尾巴是一视同仁的,人人皆勾过,便惹得人不禁牙痒,待要不与他好,又舍不得,可真可恨……

    待得猝然醒觉自己不知在吃什么飞醋,他头脑蓦地凛然一清。半晌,想道,夜长梦多,提亲之事,今日回去便拜托母亲筹备起来。

    回真定之事也该张罗起来了。

    ——这几日绮思不断,定是沙子吃少了的缘故。早日回前线吃吃风沙,说不得便能老实些。定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