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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那些是他没有的

    “认识他吗?”程微泽发动车,倒车的时候问道。

    “没印象。”翟时羽系好安全带,视线落在车前一摇一摇的装饰物小花上。

    “真没印象?”程微泽显然是不信,低沉的声音融进无边的夜色里,“叶行舟,叶宏佑的私生子,我没记错的话他应该还有两个jiejie和一个meimei。”

    程微泽轻嘲:“发现自己生不出儿子之后,急吼吼地就把之前连一个眼神都不舍得给的儿子给认领了回来,闹得人尽皆知,吃相也不用这么难看。”

    “嗯。”路灯照在摇头晃脑的小花车摆件上,再落进翟时羽的眼中,晃出一点倦意。

    他对这个人真的没任何印象了,过去那十几年里经历过的人和事都清晰地印在脑海里,但所有人的面容都极其模糊,辨不出个区别。

    那些人本来对于翟时羽来说也没什么区别。

    在泥沼里挣扎,和命运搏命,却还是逃不出既定的宿命。

    他们都是一样的——可悲可笑可怜,他也是。

    “没一点印象?那那家孤儿院呢。”深夜马路上车不多,程微泽左手手肘撑着窗沿,语气闲散,“精神都不太正常……”

    “你看着倒是挺正常的,就是这颗心冷得怎么都捂不热。”

    浓密的眼睫在脸上覆下一个月牙状的阴影,还湿着的头发被风吹得扬起,拍在脸侧留下一个淡淡的红酒印,酒味一时间在车内弥散,翟时羽声音很轻,轻到好像一不小心就会被呼啸的风拍散。

    “是吗?我就是这样的人。”

    面上比谁都温柔,实际上比谁都冷漠。

    虽然在很早很早以前,他其实比谁都更容易哭。

    他怕疼,擦破一点皮都会缩在角落里把自己蜷成一个小团子掉眼泪。小时候眼型还没长开,却比现在要显得更大,总是水汪汪的盛着一层水雾,好像一戳就会掉下泪来。

    不过后来他发现,掉眼泪没有任何用,并不会有人因为他哭了就可怜他,只会被欺负得更狠。

    小孩子的世界更为纯粹,却也更为残忍。

    没有那么多乱七八糟的规则律法,只有最原始最简单的生存法则——弱rou强食。

    严苛的规训条例,永远不够的伙食,稍有不快就会落下的暴行……

    想要活下去,想要能饱腹,不想被别人欺辱打压,那就只能逼着自己变强,抛弃那个懦弱爱哭的自己。

    没有人会来保护他,他能相信依靠的只有他自己。

    一直……都是。

    程微泽没有再说话,车内一时静了下来,翟时羽被风吹得有点冷,头靠在车窗上,扯了扯自己身上的那件薄款风衣。

    “想说吗?想说我们就回家。”程微泽突兀开口。

    车窗被升上去了,程微泽抬手开了空调,汽车平稳快速地驶在平直的公路上,睡意轻而易举地袭上,翟时羽声音有些懒散:“不想说呢?去哪。”

    “你不应该比我更清楚吗,逼你开口的方法有很多,我不介意一个个试过去。”

    “没意义,你不需要知道这些。”

    “所以答案是不想吗?”

    翟时羽搭在腿上的手一点点握成拳,路边的绿植从眼前飞掠而过,留下一个个抓不住的残影,就像他当初也没能抓住在他生命里短暂停留的那抹烈阳,过了好半晌他才说:“回去吧,”

    “想回家。”

    “那些地方其实都差不多。”翟时羽有些出神地看着自己小腿上长靴留下的红印,“早上出cao,然后上课,吃饭,自由活动。”

    “就是教工很凶,做的不好就会被打。吃饭也需要抢,还不能被抓到,不然也会被罚。自由活动的时候要小心别被别人当了活动的玩具。”

    陈年的记忆被一点点翻开,泛黄的纸卷上带着腐朽的恶臭。

    翟时羽从没想过有一天自己会亲口告诉程微泽这些,这些他拼命试图掩盖的过往。

    但也无所谓了,程微泽想听就告诉他好了,他和程微泽本来就不是一路人。

    自己就是这么不堪的一个人。

    “打架很常见,为了抢吃的或者是一些破得不行的小玩具,你打不过别人就只能被摁着打,打太狠出事了也很好处理,后面荒林里随便挖个坑一扔就好了,多一个人少一个人又没人在乎。”

    “到处都是拉帮结派的小团伙,年纪大一点的领头,你一个人再厉害也打不过一群人,还得防着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出来的教工。”

    “被抓到了就会被拉去关禁闭,一个黑屋子里关好几天,没有吃的也没人管你,不过除了饿一点还挺安全的。”

    他被关进去过好几次,睁眼闭眼都是一片要把人一起吞噬掉的漆黑,时间在黑暗里被无限拉长,绝望一点点地啃咬尽所有的一切。

    哭喊吵闹是没有用的,只有身上的疼痛能告诉他自己还活着,还没有变成荒林里那些枯树的养料。

    不过他倒是希望自己有一天能被扔进那片荒林里,至少不用这么难看地挣扎求生。

    心性冷漠不是没有缘由的,他至今都还记得被当作球踢来踢去的那个小孩子的悲泣,温热的血溅在他的脸上,受惊睁大的眼瞳里是一片血色,眼角落下的泪无意识地糊了满脸。

    他怕得连腿都抬不起来,只能眼睁睁看着昨天还笑着给他递了一颗糖的人血rou模糊地被扔在墙角。

    他讨厌那个懦弱的自己,也厌恶后来自己那仿佛融进骨血里的冷漠。

    尚且自顾不暇,又哪来的温情去温暖他人。

    他不是什么温柔的人,程微泽喜欢过他,但喜欢的也不是他。

    他喜欢的是自己伪装出来的温润如玉,而不是骨子里早已被泡烂的自卑漠然。

    而程微泽对他这副外壳的喜欢也并没有维持多久,才一年多就觉得他烦了。

    但他还是好喜欢,他喜欢那个人身上的阳光干净,喜欢他的自信张扬,喜欢他笑起来的时候眼睛里缱绻的温柔……

    那些是他没有的,也是他不顾一切想要拥入怀的。

    “之后呢?”程微泽神情不变,所有的情绪都被压进了深处,“那不是个正规的地方吧,你在那里待了十几年?”

    “我找机会跑了。”翟时羽抬头看向程微泽,忽地一笑,“那个院长想把我卖了,不小心被我听到了。”

    那当然不是什么正规场所,上到院长下到里面被捡来的小孩子就没一个正常人。

    那天还下着雨,窗外枯枝被风卷的到处都是,关不紧的窗户被狂风不住地撞着,恍若无数的厉鬼在哭号。

    翟时羽偷偷地跑到了高层,饿了好几天,实在是受不了了,想来看看有没有什么能吃的,然后不小心就误打误撞跑到了院长办公室外头。

    门被风吹出了一点缝隙,里面传出交谈的声音,还有些奇奇怪怪的水声和哭声。

    翟时羽并不准备多停留,就快到关灯时间了,他想快点解决完趁着没人发现赶紧溜回去,要是被抓到了会被打,很疼。然而刚往前迈了一小步,他听到里面的人说了自己的编号。

    所有的小孩子都是以编号命名的,他们没有自己的名字,他们也不被当作人看待。

    强烈的危机感和直觉让他趴在门缝边往里面看了一眼。

    他看到昨天把他下巴打出一块乌青的人,被按着跪在地上,嘴里含着一个黑色丑陋的柱状物体,身上简陋的衣物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体上,院长手按着他的头,一边说话一边往那个人喉咙深处捅。

    时间仿佛就在那一刻被人按下了静止键,他看的很清楚——

    白色浑浊的液体从下巴尖上滴下,极缓慢地下坠,然后轰然砸在地上。

    翟时羽眼瞳猛地睁大,窗外一道闪电劈过,他脸上一片煞白,毫无血色。

    他忘了那天他是怎么溜回去的,只记得他躺在床上一晚上没闭眼,脑子里不断回放着那个画面。

    他隐约知道那是什么,他也知道自己不想变成那样。

    他花了好几天的时间,用一身伤换到了从那个监狱离开的机会,被扔进荒林的时候,心里除了无尽的迷茫,还有释然。

    不管是死是活,好歹……不用变成那样了。

    但活下去显然没有翟时羽想的那么简单,十岁多点的小孩子在哪里都只能引起人贩子的注意,而他连日常的正常交流都不行,更别说自立更生养活自己了。

    不过好在他运气够好,跟一只流浪狗在同一个窝里睡了没几天,就被一个过来喂食流浪狗流浪猫的老奶奶捡回家了。

    “然后遇到了个很温柔的人,然后就没了。”翟时羽起身要走。

    “遇到了谁?”程微泽一把拽住了翟时羽。

    “一个老人家,我上高中的时候她过世了。”翟时羽声音平淡,“听够了吗,听够了我想睡觉了。”

    “都听清楚了吧,我就是那么个地方出来的人,叶行舟说的也不错,‘从那地方出来的精神多多少少都有点不正常’,这是正常情况,像我这样看着正常的那就更不正常了。”

    夜色深沉,翟时羽叙述的语气很平静,仿佛不是在说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

    在这个人身上发生过的事,远不是程微泽一直以为的童年不太快乐那么简单。

    所以一切都是情有可原吗?所以翟时羽就可以利用他的感情玩弄他吗。

    他不讨厌这个人的冷情冷性,他只是恨他不爱他。

    恨他明明不爱却陪他玩了一年多的情侣游戏,然后自己走得潇洒利落。

    翟时羽不是心里装不下人,只是自己始终没被这个人放进心里。

    毕竟他对翟暄可以那么好,为什么对自己就不行?

    “嗯?主人,需要侍寝吗?”翟时羽见程微泽还拽着他不放手,歪了歪头,笑得十足温柔。

    “疼吗?”程微泽瞳色很暗,心疼一时间压过了所有的情绪,心脏被紧紧攥住,密密匝匝的疼得厉害,他直直看着翟时羽,没头没尾地问。

    “被打的时候,疼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