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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浑噩到清醒只是一瞬间的事,但精神上的损伤终究还是伤到了身体,一回来我就生了场大病。

    王可在空中随便划拉一下手,面前的虚空便像睁开了一只眼睛,让我看到外面的世界。

    天上挂着一轮弯月,水色xiele一屋,风把窗帘吹出柔软的弧度,恰好能盖住佟明苍白的脸。

    他的双眼紧闭,眼下具是乌青,长直的睫毛在眼睑处投下薄软的阴影,像两片被吹乱的绒毛。

    王可把脚伸进海水里,后撑着手,和我说道:“你昏迷快一个星期了,医生说是受到惊吓,因为不确定什么时候你才会醒,所以他和陈骏每天都会轮流来给你守夜。”

    “眼睛”里的佟明像是做了个什么噩梦,皱着眉头,嘟囔了几声,同样苍白的手摸索着覆上我的,轻轻扣住,几息后,面容才恢复平静,呼吸轻缓。

    “医生当时说,和你说话能刺激你的神经,让你更快醒来,所以他对你说了很多你不知道的事。”

    “嗯,我知道。”

    “你知道?”

    “嗯。”我走到她的身边,学着她,把脚浸到凉爽的水中,又抬头看了眼虚空中佟明的眉眼,说道,“因为我听到了。”

    四周一片静谧,只能听到双腿搅动海水的声音,海天在远处连成一线,偶尔有白色飞鸟划破天际,在海面投下稍纵即逝的身影。

    一直沉默着的“陈辉”牵着小骏的手,走到我面前,在我头顶投下一层阴影:“我欠你一声谢谢,陈辉。”

    他的眼眶泛着股胭脂般的红,水汽满满,却又不会流下,琉璃似的眼珠子被裹在雾中央,像是从里面生出白光。

    原本带在小骏脖颈上的口哨,此时却像红绳一样,牢牢缠绕在紧握的两只手上,风衔着花瓣飞来,哨子便会和上头的银圈碰撞,发出当啷声响。“陈辉”举起握紧的两只手,在消失前,对我说了最后一句话:“谢谢你,陈辉,谢谢你愿意想起一切,把小骏带回我身边。”

    风卷起虚空里的影子,再轻柔地将它放下,“陈辉”站着的地方安静躺着一把钥匙,是被爬山虎缠绕着的蝴蝶。

    我往前探了半个身子,拾起钥匙,摩挲上面冰冷光滑的纹路。

    “原来爬山虎并没有想要杀死蝴蝶。”

    恰恰相反,它一直都在等待着,与蝴蝶相拥的这天。

    或许“陈辉”曾经真的很想让我不去靠近那段回忆,甚至一遍遍阻挠我去探寻,想将我留在这片自认为安全的蘑菇林里,最好就这么浑噩下去。

    但本能不会骗人,本能滋生出的爱也不会骗人。

    在一切契机都达成的时候,他依然无法说服本能,出现在了我的梦境里,给我提示,并和王可一起在这里,等我带着属于他的小骏回来。

    身侧倏地响起一阵水声,旋即脖颈便被环住,是王可从后背拥抱住我,毛茸茸的脑袋在肩窝上磨蹭,有些痒。

    她的声音隔着皮rou,衣物,听着有些绒绒的不真切:“你帮他实现了心愿,这把钥匙便是谢礼,能打开后面那扇门,让你回现实世界去。”

    “到那边以后,我就没办法再帮你,也无法再保护你。”

    “你会害怕吗,小辉?”

    “不会。”

    “真的吗?”

    “嗯,真的,”我反手揉搓她的头发,很深很深地闻着那股熟悉的味道,像是要将它重新刻入骨髓,刻入记忆,许久后,才缓缓吐息着,说道,“我不会再害怕了,王可。”

    “不,或许,我该叫你唐珂。”

    风吹起身后人的裙摆,鼓鼓囊囊的,迷人眼,过了好一会儿,才停歇下来。

    我转过身,看向满脸是泪的唐珂,倾身拥抱住了她。

    她抖着嗓音问我:“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我略微想了想,回道:“就在刚刚,在回忆起一切的时候发现的,因为王可长得和以前你给我看的,你学生时代的照片一模一样。”

    从来就不是什么突然出现在身边的人,而是从十四岁起就一直陪在我身边的人,甚至为了让我不在看到她时受到更大的刺激,便幻化成小孩儿的模样,一直引导着我自救。

    让我在受伤后能有一方港湾用来躲避的,世上除了陈骏,便只有死去后留在我记忆里的唐珂。

    她突地抓紧我的手臂,把脸埋在我胸口,压抑的哭声瓮声瓮气地从皮rou间传来,却不悲伤,而是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喜悦。

    我将她紧紧抱在怀里,手指缠绕过她的长发,合着海浪着云层,朝远处翻涌的声响,凑近她的耳朵,轻声说道:“一直以来,真的辛苦你了。”

    “谢谢你一直陪在我身边。”

    “mama。”

    并不是每个人都有资格当父母,世上不乏李睿、陈瑶这样的人,我和陈骏的出生或许只是为了印证他们的残忍。

    在陈骏还没来到我身边前,我只是个脏兮兮的小孩,每天在垃圾堆里找食物果脯,就连身上穿的衣服,都是当时和陈瑶住的破旧大院里时,邻居阿姨看我可怜,从柜子里翻找出来送给我的旧物。

    后来有一次,因为误食了伴有老鼠药的残羹剩饭,被大院里的人匆忙送去医院洗胃抢救。好不容易从死神手里逃脱,清醒后,却被陈瑶提着耳朵抽打。

    那天的医院亮堂堂的,路过的人都在看我,耳根在哭喊和蛮力下被扯裂,涌出猩红的血,留下了一道狰狞崎岖的疤。

    那道疤随着时间推移,延绵成无尽的硫酸雨。有毒液体渗透进土壤,再刺穿脚底,一点点把内里捣碎。

    唐珂把我捡回家时,应该是我最糟糕的时候。心底空旷,风乱七八糟地吹过,世界绚烂盛大,我却一点生气都没有。

    她在后来的时光里,用自己全部的爱,一点点帮我把腐rou剔除,再填上星辰光辉,让我重新有了活下去的动力。

    我的不幸在十二岁时达到顶峰,是陈骏被从我身边抢走,是雨夜冲刷过最后的净土,是喧嚣世界不再有我的容身之处。

    但我的重生从十四岁时开始,是唐珂来到我身边,是淋湿的心上举起了一把伞,是毒土里颤巍巍开出了花。

    并不是每个人都有资格当父母,但每一份爱都足够温馨。

    唐珂像换掉修不好的灯泡那样,以自己作为光源,照亮了我的世界,再在上面播撒种子,为我造了一片绵延无尽头的花海。

    我没有一个完整的童年,也没能从生我的人身上汲取到一丁点爱,但那在这片花海面前,无足轻重。

    它让我重拾爱人的本能,像一张绵密柔软的织网,保护着我,不让我下坠。

    依附着这些生生不息的花儿,我才倔强又艰难地走过一个个黑夜,来到青天白日下,来到爱我的人身边。

    怀里的人渐渐止住了哭声,抬头看我,眼尾像抹了层浸水的胭脂,和远处粉色的朝霞相映成辉。

    她拉着我的手,一步步走到那扇门前面,将钥匙插进锁孔,缓缓旋开。

    门被一点点拉开,那边的世界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隐约能听到一些人声,倒不觉得阴森,而是让人从心底升起一种“终于找到这里”的释然。

    唐珂靠在门框上,像我刚来到这里时一样,勾着嘴角,对我露出一抹笑:“你准备好了吗,小辉?”

    我点了点头,朝身后深深望了一眼,许久后,才与她四目相对,笑着说道:“嗯,准备好了。”

    义无反顾地踏入那片黑暗,先是听到很杂的噪声,适应过后,便从中提取出熟悉的,来自陈骏的声音,像是在为我指引方向。

    唐珂的声音在我走出很长,很长一段路后,从身后传了过来:“再见,小辉。”

    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