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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眷恋

    徐羡骋在哈拉扎德家做长工的日子过得很快,每天就是做一些卖力气的体力活,运运木头,搬些重物之类的,很多还不用他自己干,孜特克做完自己手上的活计就顺手帮他把事情给做了。

    由于前一段时间剃了胡子的缘故,孜特克看上去没之前那么一脸凶相了,但鉴于身材高大,说话声音低沉,总给人一直不怒自威的压迫感,所以导致周围的人和他说话就轻声细语,连带着对徐羡骋的态度都好上几分。

    半夜,徐羡骋歇在工人留宿的大通铺上,一张大通铺挤着七八个男人,他躺在孜特克身边,身边此起彼伏地传来其他男人的鼾声,男人堆里气味总是没那么好闻的,他不由得靠向孜特克身边缩了一缩——只是孜特克的身上的气味很好闻,徐羡骋想,他嗅了嗅,一股混着草木气息的安定味道。

    徐羡骋说不清自己对孜特克有些什么样的情绪,他能感知到自己对孜特克有那么一点依恋,但又说不清具体是怎样的一种心理。

    徐羡骋的爹是个赌鬼,徐羡骋又记事得晚,几乎没有感受过父亲的存在,在军营里和成年男人打交道的经验仅限于犯错了挨上几军棍,从来没有一个男人这么照顾他,不知不觉中,徐羡骋感觉孜特克填补了他心中那个男性长辈的空缺,但即使这般,徐羡骋心中隐隐约约觉得尚不满足,他希望的远远不止是一位男性长辈。

    ——他渴望了解孜特克更多,尽管和孜特克生活在一起有一段日子,但徐羡骋仍然觉得自己不了解孜特克。

    孜特克英俊高大、温和宽厚,总能温柔沉默地听着徐羡骋的话语,徐羡骋有错觉,他总觉得无论在外头自己遇上了什么事,只要回到家,只有孜特克在那儿,他就能得到宽慰和满足。

    徐羡骋从刚开始的担忧、害怕、感激,到现在的依赖、依恋,他感觉自己内心深处涌现出一种类似于不满混杂着渴求的情绪。

    他翻来覆去地想孜特克的过去,还偶尔会旁敲侧击地试探孜特克,但总能被对方发现意图——你问这么多,媒婆查家底呢?孜特克笑他,他通常不把徐羡骋的小心思当回事,过完春天,徐羡骋就十七了,其实年纪不算小,但在孜特克心里徐羡骋还是个毛都没长全的小乞丐,从不把他的话当回事。

    徐羡骋很挫败,他甚至会和路边带着孙女的大娘特地聊上几句,打探打探孜特克的过去。

    村里的大娘们都喜欢徐羡骋,一来徐羡骋算是半个自由民,他是汉人,不受羌人宗族观念束缚,而且长得乖,嘴巴又甜。

    ——反过来,孜特克是农奴,农奴在羌人观念里都是受诅咒的,碰见会倒大霉的,所以村里大娘们都让自己的孙子孙女尽量躲着孜特克,对孜特克之流的农奴们也不怎么关注。

    ——所以徐羡骋费尽心思,也没打探出什么,孜特克的生平就像一张白纸,好懂极了,他出生就是普通富户家的农奴,有一个早夭的弟弟,如无意外,将会在阿拉图老爷手下继续作为一名农奴活着,如果运气好,他会娶上一位女农奴,妻子儿女可能到了年纪被贩卖到不同的富户家里,过完碌碌无为的一生。

    光想到这一点就让徐羡骋夜不能寐,而玛尔罕的出现更是让徐羡骋感到了焦躁——孜特克不仅有可能会娶其他的姑娘,而且还和富户家的小姐有着那么些难以言说的过去,徐羡骋听说过有些富家少爷小姐在娶亲前会和家里的农奴鬼混,但都只把农奴当成容易控制的玩物罢了。

    徐羡骋想到这点整夜无法入睡,内心的苦涩难以淡去,他感觉自己像被抛弃了一般——他不傻,玛尔罕那样的反应背后必然存在着一段回忆,他不明白为什么孜特克会认识城内巨富家的小姐,也知道这两人也大概率是没有结果的。但他就是忍不住地吃味——他想,如果孜特克只有自己就好了,他厌恶玛尔罕这样的变数。

    ——如果孜特克在自己身上花费更多时间就好了,他想,他想象着自己在孜特克心里的位置,无时无刻地不幻想着自己能够慢慢地膨胀,在那块地方占据更大的位置。

    他翻身去看孜特克——孜特克白天卖了一天的力气,此时睡得很沉,不像其他男人,孜特克睡觉很安静,不发出噪音,徐羡骋喜欢看熟睡的孜特克。

    孜特克脸上的伤口已经淡化成粉色的新rou,脸颊长出一点胡渣,因为伤口瘙痒的缘故,这一阵子都把脸剃得清清爽爽的,他本身长得算得上是很锐利的英俊,高鼻深目,深色皮肤,眉宇间一股英气,对于男人,徐羡骋本身就偏好英武的长相,自然是对孜特克的长相十分喜欢,徐羡骋晚上睡醒就会偷偷看上一会儿。

    孜特克被他的响动给吵醒了,眼皮颤动起来,问道,“你不睡觉?”

    徐羡骋没说话,他摇了摇头,他忍了一会儿,终究没憋住,“你是怎么认识玛尔罕的?”

    孜特克顿了顿,“你为什么老想着她?”

    徐羡骋没说话,“她今天那副模样,我在想你们肯定过去认识——也许交情还不浅。”

    孜特克看起来很不想理他,半天道,“哈拉扎德老爷富起来前在我们那儿有田庄,所以我们都认识。”

    “玛尔罕呢?你和她有没有……”话音未落,便感觉孜特克狠狠掐了他一下,徐羡骋闷哼出声。

    “你在发什么疯?”孜特克有些不耐烦,“这儿人这么多,你是嫌闹得不够大,让旁边的人都知道是吧?”

    徐羡骋有些生气,又有些委屈,他忿忿地翻了个身,又觉得自己做的不对——莫名其妙地对着孜特克发脾气,最底层的农奴和富人家的小姐之间的差距犹如鸿沟一般,为了玛尔罕——一个明显和孜特克没有什么可能的姑娘发脾气,搞坏了关系反而更不值得。

    徐羡骋忍了一会儿,靠向孜特克,小声道,“对不起,”他抬头看向孜特克。发现对方闭目养神,一脸不想理他的样子。

    “……我们攒了多少钱?”

    孜特克睁眼,发现徐羡骋一脸严肃地望着他。

    “你什么意思?”孜特克问。

    “你欠老爷多少钱?我想把你赎出来,拿了卖身契,咱们去别处生活,做些生意。”徐羡骋小声道。

    孜特克愣了一下道,“你疯了,我是农奴,农奴怎么赎身?”

    徐羡骋有些不服气,“哪有这样的理呢?官奴都可以赎身,要是不让赎身,我们就去官府告他们。”

    徐羡骋是汉人,由于高祖皇帝是庄奴出身的缘故,加之蓄奴不利于官府收税,官府的律法便是禁止买卖奴隶,中原奴籍者劳作三年需给付雇佣银钱。但在西域,羌族、兀族、哈讫佘等族蓄奴已久,官府几次下令禁止蓄奴,当地豪强因此暴动不断,屡禁不止,于是官府才对西域的蓄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不行的……”孜特克条件反射道,但就连他自己都无法说服自己——他自小就身为农奴惯了,对除了龟兹镇以外的世界一无所知,他见过其他逃跑的农奴,在老爷身体还康健的时候,这些逃跑的农奴多被抓回来百般折磨,这使得他内心深处恐惧着逃跑。

    可是徐羡骋不一样,徐羡骋是个十几岁的年纪就敢横下心从军队里逃跑的逃兵,他见识过的地方甚至要多于孜特克。

    “哪有这样的道理,”徐羡骋愤愤不平道,“我们一天到晚劳作,土地不是自己的,粮食也不是自己的,甚至不能吃上一口饱饭,而老爷他们呢,什么都不干,我们种出来的粮食和家畜都是他们的——凭什么?太祖皇帝从前还是庄奴呢!这些人都是一群吃里扒外的东西——哪天不把这些欺负人的富户豪强杀个人头滚滚,我们也不会有出头之日的。”

    孜特克惊呆了,从没想过会从徐羡骋嘴里听见这样的话,他连忙压低声音道,“闭嘴,徐羡骋,你疯了吗?被人听到咱们都要倒霉。”

    徐羡骋很委屈,声音低了下来,“我只是想,哪有这样的道理,孜特克你是最好的农手,但在那些富户眼里,咱们都不算人——我觉得不服气,孜特克,我们走吧,离开这里。”

    徐羡骋继续道,“若是咱们攒了钱老爷也不放人的话,附近的农庄也不会收留我们——我们可以逃去西北面,我知道那儿有个地方叫葜也,那儿全是外逃的农奴——我们可以去那里,跟着兀族那些商队做些茶叶生意,等时间久了,没人抓我们了,我们就去都护府,那儿人多,总有事情给我们做的……”

    孜特克没说话,良久道,“万一有人认出来你怎么办?”

    徐羡骋愣了一下,“那只能说我倒霉……”他有些不服气,像是为了说服自己一般,“我长高了,他们不一定认得出我,再说了……哪有那么巧的事……”他越说声音越低,语气带着希冀,“我想和你离开这里……孜特克……在这里……我怕……”他没说出自己对孜特克娶妻生子和对玛尔罕的担忧与私心,他望向孜特克的眼神颤动着,“我想和你过更好的日子……”他说着说着没声音了,估计也是想到自己和孜特克兜里那俩钢镚,没什么底气。

    孜特克半晌没说话,他低下头看了徐羡骋一眼,只见这小孩把脸往前一送,将脸埋在自己的胸口。

    徐羡骋还往那块软rou上蹭了蹭,孜特克觉得不太舒服,哪有这么大男孩还凑人胸口,他试图在不惊动其他人的情况下推开对方。

    “你想太多了,先睡吧,”孜特克道,“有时候我们没办法选择自己的命,我只希望你能在我这儿好好地呆着,未来的事情未来再说吧。”

    徐羡骋听出他语气里认命般的叹气,只觉得更难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