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陷阱

    陈锋挂了电话,坐在椅子上发呆。一直到陈术放学,垫着脚爬上椅子,小手在他眼前晃了好半天。陈锋看着她,像是要从那张还没长开的稚嫩脸蛋上找出点关于另一个人的痕迹,回忆起哪怕一点有关于那个人的好处,才好不至于这么冷漠。就算只是不熟识的朋友,至少也该虚伪地为他的死讯流一滴眼泪。

    小孩子总是很敏锐的生物,她察觉到了陈锋情绪上的异常,把央求爸爸带自己看电影的话咽回去,用两只细短的胳膊抱住了陈锋的脖子。她真的很小,同龄的孩子大多都已经比她高,比她壮,就连发育比较慢的男孩子也很少有她这么瘦小的。明明吃得不少,却怎么也长不大。轻软地抱在怀里,好像又回到了还是婴儿的时候。

    陈锋笑着把她举起来,惹得她松了手,咯咯直笑。

    他把她放在膝盖上:“你已经是个大孩子了对么?”

    陈术骄傲地挺着小胸脯:“对呀,我能自己去小卖部啦!”

    “那也能自己一个人睡么?”

    陈术犹犹豫豫地点了下小脑袋:“……能的叭。”

    “爸爸有事情要离开一段时间,小花也能很坚强的不掉眼泪对么?”

    陈术委屈地看着他,很小幅度的点了一下脑袋。就好像是小孩子特有的直觉一样,她没有问爸爸要去哪儿,只是小心翼翼地问:“那爸爸什么时候回来?”

    陈锋在她脸颊上轻轻地落下一个吻:“很快,我保证。”

    他把陈术托付给和自己关系不错的女同事,刚好她家里也有小孩和陈术同岁,两人还是同一个班级的同学。请假时被问起要去几天,陈锋说不太好说,可能三四天,也可能个把月。校长便给他放了一个月的假,说晚几天也不要紧,能提早回来自然最好。

    临走前收拾行李,他从行李箱里翻出那只扁旧的木盒,愣了半天才拿在手里。这盒子是他小时候在霍家,十四岁那年霍兴义给他的生日礼物。铜锁是个密码锁,密码是他的生日。盒子里面曾经放着用来记日记的本子,后来日记本丢了,只有盒子留了下来。大概是离开的时候顺手放了进去。

    不知道后来又装了什么,里面很轻,听上去空落落的。他忍不住试了密码,铜锁应声而开。木盒掉在地上,从里面轻飘飘掉下来的,是一封不知道什么时候写好的信。

    陈锋拿起信纸的手在发抖,他心里隐约的在期待点什么,又觉得这种期待太蠢。

    信纸的边角已经泛黄的,展开后,那么大的一张纸上也是用钢笔写着寥寥一行——对不起,我爱你。

    陈锋看着那行字,那封来得太迟的信。

    他终于被太过汹涌突然的悲伤抽空了力气,信纸被眼泪打湿,揉成一团。他靠着床脚坐了很久,站起身走向窗,风从海面上涌进来,他把那封信撕碎,看着风带着它们翻卷向远处。他用发抖的手点燃一支烟,闭上眼,沉浸在久违的舒缓中。

    他曾相信过他纯粹的爱着他,只是亲情而不曾掺杂过半分欲念。在十五年前的那场那场性事中,被拥抱着却听见他叫另一个名字的时候他就该知道,那些不过是哄小孩子的谎言。

    又忍不住想,原来已经十五年了,原来已经过去这么久了。

    ——

    有些东西,即便封住了口、砍掉了手、蒙住了眼,依旧有办法传达出去。

    从第一天住进霍家开始,陈锋便会偶尔会从下人的闲言碎语中了解到自己那位印象模糊的父亲,和收养自己的叔叔的事情。

    他们是朋友,又有人说他们其实是情人。

    霍家二少的生母无权无势,本身是霍老爷子一夜风流的结果,七八岁时候生母死了才被接回霍家教养。可惜他脾气秉性已经定了型,实在登不得台面,不讨人喜欢。

    他年轻时候和霍家闹过矛盾,似乎便是因为性向问题。后来去当兵,也是为了逃开霍老爷子的管制。那几年他在部队混得不错,硬是靠着自己上了高位。期间也回来过两次,一次是霍老爷子叫他促膝长谈,隐约是谈什么联姻的事儿。再一次,就是带了人回来,原以为是未来的二少奶奶,却是个年轻的小伙子,笑起来很讨喜,叫陈然。

    陈锋从来不敢问关于自己父亲的事情,有次不经意提到那个名字,霍兴义立刻冷下脸,沉默着走了。这时候往往是把自己关在堆积旧物的屋子里,一坐就是很久。

    陈锋甚至不知道霍兴义究竟是不是恨过自己,毕竟如果传言是真的,自己的爱人娶妻所生的孩子,谁会容忍得了呢?

    或许是更像父亲一点,才让他能留住这条小命。

    那个人是抱着怎样的心思看待自己呢?一个替代品,不该出现的人,爱人的延续……不管怎么想,结论都荒谬可笑。

    死亡算是结束么?其实就当从来没发生过也好。

    想着去不了多久,陈锋只带了两件换洗的衣服和身份证件,行李箱都懒得拿,背着双肩包便上了飞机。来机场接他的是个熟人,远远地向他这边招手。相较于八年前,管家的样子并无太大变化,陈锋浅笑着和他寒暄两句,不可避免的提到了霍兴义。

    管家说:“二少是做过很多错事,只希望您别怪他。”便没再多说什么,专注的开着车。

    陈锋想着人都死了,有什么事儿不能一笔勾销呢,他再怎么小气,也犯不着和死人计较什么。车窗外路灯渐暗,景色飞速掠过,他心里忽然觉得不对:“这不是去霍家的路吧?”

    管家说这是回别墅的路,又解释:“今天太晚了,办事都要等到明天。房子空了这么多年,不想回去看看么。”

    陈锋沉默,问:“这些年都没人住么?”

    管家:“那是您住过的地方,现在只留着几个打扫的人,除了二少谁都不敢动。二少本来也是打算把这里留给您。”

    “凤丫头呢?”陈锋说的是小厨娘,他走的时候小厨娘还跑出门送他,眼圈都红了。

    “她不愿意走,二少就让她留下了。事前知会她备了晚饭,不知道您口味变没变。”

    陈锋点头,看着窗外不知道在想什么。

    管家从后车镜看他,有些感慨:“您第一次来这里的时候也是我接的人,当时才十几岁吧,一转眼已经那么多年了。这话由我来说有些逾越,但还是问一句,您还怪二少么?”

    说不恨是假的,他是受一点委屈都要记恨一年半载,不报复回去就受不了的人。霍兴义于他来说恩过相抵,非要说还剩什么,便只有莫名而生的不甘。

    他说:“叔叔待我仁至义尽,我没资格怪他。”

    管家知道这位小少爷还是没放下,叹了口气便没再说话。

    这处庄园起初被建造出来,就是为了当时霍家家主养老用的,植被茂密,空气清新宜人。因为交通不太便利离霍家本家太远,久而久之就搁置了。再一次打开庄园大门的时候,正是二十年前。管家知道二少为了把庄园从霍老爷手里要过来花了多大心思,可惜陈锋并不领情,在庄园只住了半年便闹着要走。

    他作为一个再清楚不过的旁观者,看着这两个人折腾来折腾去的闹了那么些年,虽然一颗心不免要偏向自己人,但情理上,陈锋何等无辜又做错了什么。他自认是半截入土的人,现在却要顺着二少一起胡闹,甚至都犹豫自己是不是做错了。

    陈锋下了车,站在别墅前的喷泉下定定的看着。流动的水花被从池底映射出的光赋予了生命,透过水幕,那栋曾经在他眼里被视作牢笼的别墅此时亮着灯。门打开,见到他便惊喜的迎上来。

    “少奶奶您可算回来了!”从前那个稚气未脱的小厨娘如今已经长成了二十八九的成熟女人,却还是在见到他的时候红了眼眶,“二少说您去别的地方住,以后就不回来了,还要把我调回本家去,我才不信!您可不知道,您走了以后二少总是动不动就发脾气,可吓人了!就刚才还不知道为什么摔了个碗,还是我最喜欢的青花……”

    她叽叽喳喳麻雀似的说了半天,一转头却看见陈锋表情不太对,她这才一拍脑袋:“您瞧我,都忘了您才回来还累着,晚饭做的是您爱以前爱吃的那几样,二少也在里面等着呢,我这就去叫他。”

    陈锋瞪大了眼睛看她,并没有跟上去,仓惶的退后半步,转身就向着车跑过去。管家就站在车门前,对他的反应早有预料,只是站着,不说话也不去和他对视。陈锋咬着唇,握拳的手止不住发着抖。

    “好不容易回来一趟,这么急着走做什么?”

    声音遥遥从身后传过来,厨娘垂着脑袋叫了一声二少,被管家眼神示意,小跑着回去了

    陈锋强自镇定地转过身。原本早该沉在海底的人就站在两米外的近处,身着得体的深棕色休闲西装,眼里带着几不可查的笑意,看着他的眼神和从前一样。时间并没有改变他分毫,身处上位者的无情和理性已经嵌合进了骨子里。

    管家垂首行礼,走向霍兴义,站在他身后。

    那些早已经变成本能的恐惧让陈锋觉得自己的血管都僵住了似的,他尽可能的让自己冷静,又怕会控制不住被欺瞒的愤怒一拳打在那张脸上。

    霍兴义全然不在意他的反应,上前牵起他的手,俯身在唇边亲吻。亲昵得宛若十年前那场只有五个人的婚礼上的誓言,倾诉着让他反胃的所谓爱意。

    “宝宝,离家出走这么久也该闹够了,从前都是我的错,原谅我好么。”

    那是比从前更加低沉磁性的声音,不紧不慢,宛若细长的一根钢丝踩在上面,让人时时刻刻都要心惊胆战。

    陈锋厌恶的抽手,扯着嘴角冷冰冰的说:“叔叔这话侄儿听不明白,不过看见叔叔您还安好,那我就不打扰了。”

    霍兴义眼里的笑意终于敛去,和善的表象再不剩分毫。他强硬的抓住陈锋的手腕拉向自己:“你以为你还能跑得了?”

    陈锋侧过头,毫不掩饰自己的厌恶:“放手!”他再怎么挣扎也挣脱不开那铜铸一般的手掌,拉扯得手腕生疼,眼中含着水光,咬着牙质问:“您八年前说放我离开,现在又用死讯骗我回来是想反悔?”

    “是又怎样?”霍兴义连辩解都懒得做,就这么坦然的承认,“多少次了居然还相信我说的话,真是只不长记性小笨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