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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静云再一次醒来时是被晃醒的。耳边后知后觉传来了鞭炮和锣鼓响声,恍惚间似乎他依旧在那个逼仄狭小,阴暗的棺椁里,被晃动着走在路上。

    然而当他看见眼前被红色盖头蒙住的景色,和狭小却精致的空间时却愣住了。

    这不是在棺椁里,而是在一个不豪华,却精致的小小花轿中。他低下头,视线扫过自己袖口,发现身上穿的也不是白底银纹的弟子袍,而是一件刺绣精致,龙凤呈祥的大红嫁衣。

    静云颇为疑惑地举起袖口看了看,凤凰刺绣栩栩如生,红色的布料柔顺细腻,看上去就价值不菲。他甚至隐约感觉到这件嫁衣上有灵力的流动。然而从表面上看这并不像是法器。

    他试图掀开袖口,看看嫁衣内衬上是不是有什么玄机,手指翻开锁边的瞬间却愣在当场。

    静云眼前五指纤细秀气,肤色白皙,翻过手来掌心细嫩,隐约泛着健康血色——这不是他的手。

    惊讶间,静云甚至来不及查看自己到底是什么情况,转而听见轿外有人掐着嗓子喊了一声。

    静云没有见过婚嫁的正经流程,就更不用说这人在自己耳边尖声细气地模糊喊话,他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觉得轿子一晃,稳稳当当落了地,随即有人掀开轿帘,一只小麦色的手伸了进来,同样也是大红为底金色刺绣的打扮,只不过这次静云明显感觉到不同,没有自己身上衣服的灵气了。

    他就像是附身在他人身上的一缕意识,失去了对这具身体的控制,只能跟着这位新娘的视线缓慢抬头,伸出手,小心翼翼握住了新郎,被牵着离开了轿子。

    外头并不是料想中的黑夜,反而羲和当空,是晴空万里的好天气。红色的盖头遮住了视线,静云试图看清眼前新郎的脸,然而视野中一片朦胧,除了能看见线条严肃刚硬的下颌线和微微翘起的嘴角,别的怎么都看不见。

    新郎的手并不像是死人,温暖宽大,捏着自己时指尖微微发着抖,却透着令人安心的奇异感觉。

    周围的鞭炮声愈发响亮,往来宾客拍手贺喜,静云就这样跨过火盆,来到厅堂正中,看着那个贴着囍字的墙壁,牵着红绣球,弯腰拜了下去、

    或许新娘是心甘情愿的,然而静云却不是,他弯腰时视线扫过厅中众人,猛然看见了站在自己背后的一个小孩。

    那是个穿着粗布衣裳的男孩,正好奇地藏在门框后,探头探脑地往里看,然而静云却发现那个孩子捏着门框的手有些奇怪,他五指有些不自然地分开着,最后一根小指异常粗壮,乍看之下像是两根指头并在了一块,然而细数一遍会发现,这孩子前四根手指是正常的,可小指上却黏连着一条粗壮的rou条,看上去就像是并拢在一起的第六根手指。

    视线伴随新娘直起腰一同回到上座。静云看见那里正做着的是一位年逾古稀的老妇人,手里颤颤巍巍拄着拐杖,虽面孔皱纹满布,却依旧能看出与和蔼不同的,稍显严肃的五官轮廓。另一个位置上则坐着一名白衣飘飘的年轻人,对方丰神俊朗,头戴玉簪,坐姿端正气质脱俗,乍看之下静云就知道那是一名修士。且修为高深。

    新郎新娘在二拜高堂的喊声中齐齐下跪,弯腰磕头。静云视线再次看向了身后,这次那个六指的孩子不见了,转而在人群后方看见了一个路过的少年。

    对方穿着黑色外衫,内套一件浅蓝色中衣,黑色长发随意散着,微微转过脸来,那张漂亮又英气的少年面庞透着肆意,一双桃花眼更是如春日山野,勾人心魄。

    静云愣了两秒,在那少年的笑容中出了满身冷汗——那张脸与陈辞太过相似。

    可对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他虽下意识认为自己依旧在雾村之中,却毫无头绪这诡异村落与陈辞有何关联。

    新人再次抬起头,转向对方,在夫妻对拜的喊声中缓慢地弯了下腰。

    当静云再次抬起头的时候,那名坐在上位的男子站起身,走到二人面前,在宾客的欢呼声和礼成的尖锐声响中伸出手,分别握住了新郎和新娘的手指。

    “顾儿、丽娘,为师今日来此,得见你二人终成眷属心中感慨。顾家村因修仙者渡劫,而离世百年,如今能拨云见日,重入尘世少不得你二人从中协调。为师本是为了消除此处雾障而来,能收你二人为徒也算是幸事一桩。当年白虹师兄从此处飞升,灭寂在此处陨落,造成灵力和魔气混合的结局是谁都没有想到的。百年后,我拒绝承接师兄的掌门之位,为的就是解决他们当年留下的烂摊子,今日算是得一圆满。”男人说话的声音逐渐小下去,他叹了口气,就像是支撑着他多年的信念在这一朝之间散得无影无踪,重新提气时,静云甚至觉得这人在不久的将来,就会陨落:“为师在此只祝你二人自此同享寿元,瓜瓞绵绵,百年不亡,夫妻白头,偕老终生。”

    静云惊讶于这村子的过往,也震惊于这番剖白,更不敢相信的是此人一语成谶,从此顾家村就要因着这一句话,生出无数怪相。

    下一刻,一切场景都如冰面碎裂,鲜红喜堂化作碎屑飘散而去,视野中新郎新娘二人携手步入洞房,上座老人笑着点头,那仙人也缓慢离去,只有满室寂静和目光灼灼的村民如幢幢鬼影,扭曲着、挪动着、微笑伫立。裂隙越来越大,逐渐将所有人的影子扯碎,分裂,一点点吞没在黑暗的线条中。

    那就像是一只上古巨兽的血盆大口,无声无息张开,又无声无息地吞噬。

    静云听见自己的心跳逐渐加快,呼吸也不由自主急促起来,他茫然四顾,伸手摸索,却除了黑暗再无其他。

    但是很快,他发现正在喘气的似乎不是自己,眼前的黑暗也晃动起来,起伏不定,更像是有谁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之中奔跑,眼前景色虽然不甚明了,却能看清轮廓了。这的确是一片空旷的黑暗,漆黑的夜空笼罩着正片荒野,缓慢起伏的山峦光秃秃的,看不见任何一棵树的影子,脚下的沙沙声像是踩在秋日枯败草野上,声音的主人踉跄着前行,在风中小声啜泣。

    那是一个女子的哭声,回荡在这片荒芜贫瘠的山坡上,她的背后逐渐响起了更加密集的脚步声,伴随着铁器叮当作响,像是黑白无常勾魂索魄的动静。

    “我跑不动了,阿母,我真的跑不动了。”

    另一个苍老的女人咿咿呀呀响起,那声音含糊不清,半天吐不出一个清晰的字来,静云分辨半天,在逐渐漫上身体的疼痛中听懂了老妇重复的音节。

    跑,快跑——

    “我真的跑不动了,我好痛,真的好痛,小江要出生了,我相公在哪,他在哪里?”

    脚步声渐近,迫使女子拖着沉重的身体迈开步伐,静云弯下腰捂住了小腹,那种即将临盆的痛感席卷了他的全身,就在此时他感觉到背后有谁推了自己一把——或者说推了这女子一把,那只手温暖有力,虽垂垂老矣,依旧坚定温柔,将那女子推远了几部。

    精铁碰撞声几乎贴着后背响起,他甚至能感觉到冷风刮过后背,掀开了这充满血腥的夜晚。

    含糊不清的咿呀声成了惨叫,女子重重摔在地上,两腿间似乎有什么guntang的东西顺着皮rou流了下来。

    撕裂般的痛楚让静云再也无法集中精神,他只能竭尽全力试图保持住自己的意识,听见耳边断续的呼痛声,和渐渐小下去的惨叫。

    很快铁器碰撞的声音也停了下来。那些追来的人似乎在等待着什么,就黑压压地站成一片,仰望着浓墨般的黑夜,晚风席卷旷野,可除了微凉的干燥气味外,什么都没有出现。

    “不够。”突然,有一个声音说道,“一定是还不够。”

    那一大群黑影躁动起来,静云甚至能感觉到他们齐齐转头看向自己的动作,那点微小的动静,带起了成片的血腥味。

    “村子会被瘴气笼罩是你们师门的错。”有一个年轻的声音说道,“我都听见了。”

    “既然是由你们师门而起,那么这些因果就要你们来偿还。”另一个声音道,“自从你拜入师门、结婚直到有孕,现在回来养胎,村子颗粒无收,山都死了,一定是你们惹的祸。”

    此起彼伏的声音开始附和,静云甚至听见脚步声踩在血泊中的啪嗒声响,和重物在地面上拖行的声音,人们的说话声逐渐变大,变得愈发整齐,这似乎从一场追杀,演变为了一场惩恶扬善的战争,杀了她的喊声在这荒野中回荡,从怒吼变为呼号,从怨恨和无可奈何变为激昂。

    可静云依旧看不见前路,只能感觉到手掌中不断摩擦的粗糙草叶,当银光闪过眼前时他终于看清了那是什么,那是一把把沾着血rou和泥土的铁锹和镰刀,因为干旱和饥荒而常年搁置的农具,到如今从耕地变为了杀人,从割草变为了割喉。

    惨叫声划破夜空,然而预想中的剧痛并没有到来,从背后出现的巨大失重感让静云不由自主地叫出了声,他猛然弹起,却觉得额头一痛,咚的一声,似乎撞在了什么木制的东西上头。

    “嘶——!”

    清晰的疼痛感将他从那场突如其来的幻梦中惊醒,撕裂的痛感消失,手掌下也不是粗糙的草地了,而是一片平滑的木板。

    静云皱着眉躺回远处,缓了好一会才勉强起身,伸手推了推盖在身上的东西,随着摩擦声响起,平整松软的泥土里冒出了一个小鼓包,棺材盖子被推开,随即静云从黑暗中坐了起来。

    这一回他似乎并没有附身在谁的身上,而是回到了自己的身体里,只不过他身上穿的依旧不是自己那件白底银纹的弟子袍,大红色的嫁衣已经不如当初那般光彩夺目,精致华贵了,只有还未褪色的金色凤凰仰着头,盘旋在小臂上。

    他站起身,茫然四顾,林立的墓碑和掀开的棺材都昭示着他现在身处墓地。四周静谧无声,只有自己衣物摩擦的细微动静。

    静云想起这件嫁衣上的蹊跷,掀起长袖,细细摩挲过,果真被他在袖口的凤凰下摸到了奇怪的纹路。那像是一片后缝上去的丝绸,触感和周围布料不尽相同,静云转换几个角度,就着朦胧月光,终于看清了那袖口上多出布料上的花纹。

    那像是一种照着符箓绣出来的图案,黑色的绣线笔走龙蛇,繁复针脚下隐约透出不熟练的手法。

    这似乎不是和嫁衣一起做出来的东西,倒更像是很久之后才缝上去的。

    静云正觉疑惑,脚下一响,像是踢到了什么东西。他低头看去,正是自己方才打开的棺材盖,银色的月光透出乌云,照亮了眼前的方寸黑暗——棺材盖里同样篆刻着这种奇异又复杂的纹路。

    回头再看,刚才自己躺过的棺材底板在他起身时错开了缝隙,隐约能见隔板下的森森白骨,和其上交错的沟壑。

    静云原以为自己醒了,现在看来,他应该依旧在谁的回忆之中。

    他强自镇定,在原地踌躇半晌,终于下定决心,蹲下身看向那块灰白色的墓碑。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墓碑上并没有刻印这具身体的生辰八字和姓名,只有简单的两行黑色——亡妻、亡母之墓。

    静云不由想道,如果这是那被村民杀死、跌下悬崖的二人尸首,又为何依旧葬在这个村子的墓地里?难道这人并不知道自己的妻母惨死,还有可能一尸两命,带走了还未出生的孩子?

    这种可能性太小,静云觉得几乎是不可能的。既然村民说了这人是回来养胎的,那丈夫必然知道自己的妻子将会在哪天生产。那么唯一的可能性就是村民在杀死母亲后将其先行埋葬在此处,和丈夫谎称他的妻子失踪,最终发现即将临盆的妻子摔死在山崖下。

    可由此产生的问题还有一个——这夫妻二人拜师修仙,又怎会如此轻易地死在一群凡夫俗子手中?

    月色下,穿着嫁衣的影子被逐渐拉长,黑发被吹散,寒意从松软的土地中缓慢伸出一只手,抓住了静云的脚踝,他能感觉到一场巨大的阴谋和悲剧,即将从这片土地上诞生。

    静云犹豫再三,还是选择将棺材重新盖好,用泥土掩埋起来。他虽无法看见自己的模样,却能用手触摸自己的面孔,皮肤光滑细腻,完好如初,没有半点缺东少西的迹象。

    就在他将这座墓恢复原样后,不远处的山坡下响起了脚步声。

    静云心下一惊,不知道是谁会在这种深更半夜到访墓地,他下意识找到一座不远处的墓碑,将自己藏了起来。

    不久后,那个脚步声停在了那座自己坐起来的墓碑前。他甚至隐约听见有孩童的细微哭泣声。

    “丽娘。”那个模糊的声音响起,“我来看你了。”

    静云不敢回头,只能听见那人的说话声。

    “三年了。小江已经会说话走路了,他很聪明,也很有天赋,大约是继承了你的灵力。”男人的声音说:“你当年拼死护着的孩子活下来了,但是丽娘你什么时候才能睁开眼看看他?”男人的声音逐渐哽咽起来,“他虽容貌有缺,但也是你好不容易保下来的孩子,你就舍得我没有妻子,他没有母亲么?近千个日夜,我几乎要忘了你的面貌,看着小江也无法回忆,我走遍山川秘境,叩问师门,甚至闯了师尊陨落时封闭的洞府,拼凑出这个阵法,我也不知其真假,只能求上天和这片飞升土地能给我一丝希冀。”说到这里,那个男人似乎实在无法继续克制,抽泣声伴随着孩童迷茫害怕的呜咽一同响起。

    静云想要探头张望,然而不知何时灰白色的雾气再次蔓延至每一个角落,即便他回过头也无法看见任何东西。

    过了好一会,那个男人才缓过劲,他似乎按住了那个孩子的后背,响起了轻微的衣料摩擦声:“是你在丽娘腹中就抢了她的灵力,也是因为你丽娘才无法和我一同游览这九重天盛景,可你终究是丽娘留给我最后的念想。”

    咚的一声,伴随着幼儿的痛呼,静云听见了连续三下碰撞声。那是被按着磕了三个响头的动静。

    “永远记住,你我与顾家村,不共戴天。”

    ‘咚’的一声响。

    就像是有谁重重敲击了他的识海,静云整个人都朝一边倒去,灰沉雾气散开,视野中那个穿着红嫁衣的女子身形缓慢站起,踉跄婆娑着走出墓地,在晨曦中撞上了前来洒扫的村民,在惊恐的尖叫中,发出疑惑的咿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