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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1,哭哭唧唧谈心事,忽然清明召御医

    出阁受讲对景历来说,几乎是入储之后就必须开始做的事。

    “往者太子出阁,则为之广置讲读之官,使之前有师,后有傅,左有弼,右有辅。”

    皇帝当年没当上太子,心里多少是很在意这个位置的。其实群臣最怕的是他迟迟不愿意立太子,或者立了太子却以年幼为理由延后太子拥有实际上的僚属近臣,免得两宫冲突,权柄下移。

    当然,这是人之常情,众位宰辅也确实做好了准备。

    谁都没有想到皇帝直接令三品以上大臣送嫡子入东宫,还是在昭告天下立太子,着有司准备典礼之后立刻下旨。不过想想也是,景历的身份无可挑剔,皇帝对他显然十分满意,要养成一个合格的太子和皇帝,从九岁开始不能算早。

    洛阳东宫早两年就开始修葺,现在已经准备好了,皇帝的心意从一开始封王就很明显,圣旨下来天下欢庆,但确实没有什么好意外的。只是瑞香还是紧张不舍。

    虽然两人早就商量好了,瑞香也相信丈夫的安排,东宫还是他看着修葺陈设的,可是……

    一想到去年嘉华搬出去和大公主比邻而居,现在景历和曜华也要一起搬出去,景历从册封太子那一瞬就不能被当做单纯的孩子来看,他还是紧张。

    册封太子的典礼极其复杂,且越是受重视越是冗长,时间定在三月后,让瑞香忍不住想起自己当年大婚,这三个月也差不多就是紧锣密鼓地练习。已经成了太子的景历,是没有犯错的机会的,尤其在如此重要的场合。

    为了这个,还有量身,试穿礼服等事,景历虽然还没搬到东宫,瑞香却也不好打扰他,只好加倍地照顾他的起居,为他搬进东宫一遍遍筛选观察侍从仆婢,又把喷薄而出的紧张和母爱都放在搬出去后过得其实也还很快乐,时常回来看他的嘉华曜华,当然还有皇帝身上。

    “你害怕吗?”他忍不住问丈夫:“我觉得我很害怕。当年进宫的时候,想到将来我就害怕,毕竟原来说好的不过是王妃,后来要做皇后,我又不认识你,你的名声……听起来就让人害怕。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做皇后,更不知道怎么样你会满意,还害怕宫里有其他资历高的妃嫔我……”

    他紧张到都有些语无伦次了。

    皇帝轻声道:“过这一关当然会害怕了。景历是你和我的长子,他一直做得很好,现在就是害怕紧张,也是情理之中,这本就是权力的一部分。”

    瑞香看着他,迷茫,又娇弱,看上去很像是刚进宫时都不敢主动和他说话,却还要强撑出皇后应有的仪态气度的模样,脆弱,坚强,掩饰不住的怯生生。沉默片刻,瑞香脱口而出:“其实我也害怕,景历当上了太子,他会慢慢长大,你那么疼他爱他,他也敬爱你,仰望你,要是将来……我真的很怕。”

    当年他还怀着景历,背负巨大的压力,忐忑难安,不知道怎么就是害怕肚子里的不是嫡子,为此还和皇帝又哭又闹,从那时候皇帝就一直在为他的将来考虑。现在景历长大了,两个人一个四十,一个也过了三十,皇帝近来似乎又为他的未来考虑。

    想起这个,瑞香就觉得很难受。

    皇帝的父兄活得都不算长,当然被逼宫篡位本身也不算正常崩逝,但皇考当年也确实是突发重病才被钻了空子,而先帝身体本就有问题,最后也确实有短暂的昏迷,这才被找到机会毒死。

    瑞香不用猜都知道,皇帝已经开始考虑身后事。景历越早入储,下面的弟弟也就越早习惯,将来也就越平稳。瑞香的地位无可争议,和景历本就是相辅相成。至于其他的弟弟若有几个能为景历所用,就可以增强被接连清洗清算的宗室力量。

    大宗势弱,宗室力衰,对强势的皇帝来说不是坏事,可万一景历少年登基,这就不太妙了。要是瑞香能活到七八十岁,再有个万一……皇帝怕自己看不到那么久。没有人能够算到自己百年之后几十年,更何况看运气的事说也说不清。

    他想得多,瑞香又觉得心酸,又觉得心疼,又不想让他想,只想胡搅蛮缠。瑞香不是不讲道理的人,可是在皇帝面前他的脾气也不算好,更被养得十分娇气,见丈夫叹气,就忍不住要哭了:“你这是什么表情!不要想那么多了,太不吉利了!还整天把你四十岁了挂在嘴边,我也在变老啊!你整天吓唬我干什么,要是真有那么一天,我自己一个人怎么活得下去!你当真忍心把我们扔下?现在明明一切都好好的,景历才九岁,你都在想什么啊?你以为我真的看不出来?”

    发了一顿脾气,瑞香心情反而好了点,泪眼婆娑地扑进皇帝怀里,蛮横要求:“别想了!以后也不要说你老了,我不听,你身强体壮的,那么喜欢骑射,你就不能想点好的,和我白头偕老,你……你太讨人厌了!”

    其实他自己心里也很怕,这种事情都是互相影响的,一个人去思考,另一个人就忍不住被感染,之后就是循环往复的互相发酵,因为毕竟不吉利,谁也不会先说出来。毕竟万一一语成谶,那心里怎么过得去?

    可是瑞香也实在忍不住。

    如果皇帝能活六十岁,那就还有二十年,二十年啊,难道要他就这样提心吊胆地过下去?

    其实皇帝倒也不是伤春悲秋的人,只是习惯提前布局,考虑一切可能,尤其在瑞香身上,他怎么忍心一时考虑不到,让瑞香以后吃苦?老夫少妻就是如此,再加上普遍看来男子大多比妻子死得早,孩子又才长成,他也是有感触的。

    他没有说,可是瑞香和他默契太强,猜都猜了个大概,还碰上景历和曜华搬出去,立太子这种大事。虽然毫无争议就该是景历,但是瑞香对政治的理解也早比当年更深,他知道皇权转移本就是稍有差错便血流成河的,更不想见皇帝和景历父子有任何分歧裂痕,心里一直过分担忧,还发现丈夫在悄悄规划死后自己的生活,忍都忍不住了。

    两人都有自己的担心,但很多时候瑞香不想考虑到那么远,他害怕,只想好好和丈夫相守,能多久就多久,不想去考虑之后的事,更不想让皇帝想。

    他看上去恶狠狠,其实都在颤抖了,皇帝哪舍得让他真哭出来,所以瑞香一说不许想了,他也就打消了念头,抱着妻子坐了一会,又摇摇怀里的人,像哄孩子:“好吧,我再也不想这种不吉利的事了,好不好?别哭,你也知道我就是喜欢把所有的事都想好,安排好,我心里难道会不想和你长长久久,好好过日子吗?景历才九岁呀。”

    瑞香也觉得自己哭得没道理,但他最近又累又烦恼,掉了几滴眼泪虽然羞耻,但心情却也轻松下来,黏着丈夫,又娇里娇气:“其实我也老了嘛,都三十岁的人了,该不好看了。你……你还是和当年一样,怎么就想到这种事了?根本没道理的。”

    皇帝确实不显老,只略微多了几条纹路,身形一点没有走样,丝毫不曾发胖,再说除了大公主,他生孩子也晚,迄今为止还没当上外祖父或者祖父,辈分都没上去,感觉上似乎也就更年轻了。

    听瑞香这样说,皇帝露出个匪夷所思的眼神,谴责般看瑞香:“你何曾不好看过?”

    这话实在太真挚,瑞香都没办法接,脸忽然一红。有各种方子美容驻颜,瑞香确实一直很美,十年的皇后生涯也让他蕴养出珍珠般温润高华的气质,可毕竟年龄在这里的,瑞香有时候自己会对着镜子找瑕疵,觉得肯定是比不上十几二十岁的时候了。

    宫里其他人比他小不了几岁,也都二十多了,比较起来不是很明显。但逐渐变老这回事嘛,自己能感受到的。瑞香其实一直有点忐忑,怕皇帝有一天突然发现自己不再完美。

    虽然觉得两个人如今的感情是容貌变化就会变化完全是一种羞辱,但是……谁又不喜欢能够永远年轻,永远美貌,面对爱人永远是最好的呢?

    皇帝又责备地摸了摸瑞香的脸,严肃沉稳:“你一点都没变,和我爱上你的那时一模一样,我眼里看不到你其他的模样。”

    瑞香又想哭了,只是泪水才涌出来,他忽然想到一件事:“我最近总是大起大落,忽喜忽悲的,还伤春悲秋,原先以为是景历和曜华搬出去我心里难过,立太子又担心孩子,你还气我,不过这……是不是和怀景历的时候有点像?”

    那时候他也是这样,杞人忧天,哭哭啼啼,心事极多。

    皇帝愣住了,片刻后就站起身亲自吩咐李元振去传御医。瑞香也在发呆,双手抚摸着小腹,愣愣地想,原来是这么回事。等丈夫回来,他也振奋几分:“先不要声张,就说我只是时气变化,偶感不适。这是景历的大日子,等过去再说吧。”

    景历近日过得也不容易,要是知道母亲又怀孕了,就怕他觉得自己当上太子和母亲越来越远。

    皇帝也同意,还有些隐隐的高兴和激动,开瑞香的玩笑:“现在又来了,你不生我的气了?”

    为了不让瑞香生得太密集伤了身子,自从生下景行后,他已经很努力控制同房的次数,避免怀孕,毕竟总是吃药也不好。但夫妻情浓,又怎么可能全然靠理智节制?瑞香更不满意,他一向是没有节制的,也受不了这种委屈。

    两人虽然不至于为这个吵架,但彼此都不满意也是实情。其实从洛阳回长安后,皇帝就越发恹恹,很少临幸宫妃,到长安后就再没有人怀孕了。等到又回了洛阳,含寿宫建好了一部分,皇帝很高兴,带着瑞香过去小住了十几天,前后又缠绵热烈两个月,两人之前其实想过可能要怀了,只是近来事多又都忘了。

    果然,成真了。

    皇帝有些后怕,觉得自己当初节制还是很有效的,不然的话,说不定瑞香就要接连产育,怪让人提心吊胆的。瑞香想的没有他这么多,只是有些欣喜,有些期盼,又有些担忧要是不是女儿,是不是还得生。

    但想想母亲最后生下自己的年龄,自己和丈夫比父母更……

    这真是甜蜜的负担啊,瑞香叹了一口气,又开始觉得节制一些也不错,算一算还有十几年可以等个女儿呢。当年皇帝说要生十几个孩子,他只觉得害怕和不可置信,现在想如果两人不管不顾地生……好像也不是不行。

    瑞香忽然摇头,算了,还是太可怕了,千金难买好身体,伤身之后养不回来的,看来还是立足长久的好。

    御医很快来了,李元振当时站在外头,听不见里面说什么,但是看皇帝的脸色听语气就知道不是什么坏事,也就交代人给透了个气。御医也挺轻松,脸色也不难看不害怕,见礼过后号脉,随后便是笑眯眯地恭喜:“万岁有孕了,不足一月 ,脉象有力。”

    瑞香原先就有四五分的确信,其实是猜的,现在被肯定,松了一口气,颔首:“还请开几个药膳方子,消息就先不要说出去了,再开几个养身安神的方子。”

    他不解释,御医也不问为什么要瞒着,只答应了下来,就起身被引出去开方子了。

    瑞香摸了摸小腹,皇帝已经叫人倒了温水,让他喝了就脱鞋上榻躺着,然后就伸手进被子里摸瑞香的脚,边摸边问:“感觉如何?这段日子你也劳心费力,得好好休养一段日子。”

    虽然不是特别怕痒,可是被足弓脚背地抚摸揉按,瑞香还是忍不住缩了缩腿:“我挺好的,没觉得怎么样,御医方才不也是什么都没说吗?你放心好了,没事的。我不饿,不渴,没有什么特别想吃的。”

    皇帝一时无言,顿了顿,问:“这时节快有能吃的嫩藕了,我叫他们找一找?给你开开胃也是好的。再过段日子到秋天,鱼肥虾甜,各种果子也多……天气也凉爽,等你显怀也就轻松许多,来年生产,也不会太热,这个孩子倒是懂事。”

    他实在太懂,瑞香甚至都没有什么好插嘴的,只好含笑听着他安排,放松地半躺着,想,风好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