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八千八百净琉璃
把所有都交代给贺钟的沈逸仙表情平静,算是了结一桩心事,夜间的风把其他情绪都吹走,他现在意外的清醒,后知后觉感到春日微凉,冷意从指尖向上蔓延,但他现在还不想回去。 赌局进行的热火朝天,他们在这里也没人打扰,距离渐渐近了,依靠体温互相取暖。 贺钟向远处望去,漆黑的夜里得不到远方的答案,仿佛世界上只剩下蓬莱在海上飘摇,向未知的地方行驶,成为如其名一样的仙岛。 过去的经历在贺钟大脑中闪回,生下他的Beta母亲算不得完人,但仍给了他庇护和爱,却在他十几岁时死了。直到有一天,未曾谋面的贺燕山找上门。贺钟本以为他是和母亲差不多的人,后来才知道贺燕山想要能用亲缘控制的杀人机器。 从真正动手杀掉第一个人开始,贺钟已然走上和之前不同的道路,并愈发对此感到麻木。 他刚刚得知自己未来的命运,那是沾满血腥之人必得的下场,有种果然如此的释然感。贺钟没有产生忧虑的情绪,因为天地间自己并非孤零零的一个,他死了,会有沈逸仙的血液盖着他的一并流淌、凝固,最终难以分开。 还想着在这里继续待一会儿,船舱内忽然产生巨大的声浪,是某种整齐划一的呼喊,和隐约传来的热闹人声并不相同。哪怕鲜少参与赌局,这样的状态还是很不对劲。 “有种不祥的预感。”沈逸仙同贺钟眼神沟通,便决定一同回去。 行到门前,却有侍者将他们伸手拦下,她的装扮和其他侍者并无不同,只是服装的做工面料明显更考究,最为重要的是,她的胸前有一枚精致的徽章,粗浅扫上一眼就能够知道它的昂贵。 她是船主的人。 “船主让我在这里等候两位,还请随我到幕后观赏。” 侍者在前引路,沈逸仙和贺钟走过弯弯绕绕的路线,最终来到像是剧院观景间的地方。惊鸿一现的船主坐在沙发上,正等着他们前来。 “请坐吧,我还在想你们两位能不能遇上这桩好戏呢。”船主伸手邀请。 船主现在又换上中性的打扮,细碎的黑发垂落到肩部,有一种雌雄莫辨的美感。在略显昏暗的小房间里,她成为了神秘感的来源。 透过玻璃能看到的地方是明亮的厅堂,在这艘游轮上算是中等大小,然而现在却聚集了游轮中一半以上的游客。 中间的高台是为了让蓬莱的员工宣布事宜的,现在却被一个完全无关的人占据。 沈逸仙的脸色刹那变得难看起来。 “苦难缠身,万千罪恶。” “罪者迷魂,圣者渡厄。” 台上人念诵着语句,双手在胸前击掌合十。台下众人也都纷纷应声而做,响起整齐的击掌声,所有人都同步做着这样的动作,几乎无一例外。然后台下众人跪坐在地,再次击掌,俯身跪拜在地,口中念念有词。 他们共同呼唤着同样的名号,相同的声音在呼唤同样的名字,叠加成为巨大的呼喊,有尖锐的、甜美的、粗犷的……散落的声音汇聚一处。这也是为何会有过大的声浪能让沈逸仙和贺钟都隐约听见。 他们呼唤道:“八千八百净琉璃莲花生。” 又一齐跪拜,再呼:“八千八百净琉璃莲花生。” 站在台上的那人面对一切只是露出公式化的微笑,那是一张会令人心生善意的脸,没有任何攻击性,只需要望见便能知道这是个温柔的人,他周身的气质是完全无害的。 但不会有任何完全无害的人能够接受这样的朝拜,他完全没有恐惧,毕竟这一切都是他所期望看见的。 他像一个圣者,摆出了悲悯的样子,说道:“愿罪恶消解,愿死者长安。” 下面众人被其蛊惑,似亲眼见到神迹,不禁哀恸,更有甚者痛哭出声,而后继续伏地跪拜,呼唤道:“八千八百净琉璃莲花生。” 不祥。 比他预感中的场景还要不祥。 沈逸仙的身体都在发出厌恶的警告,他的大脑有警笛在鸣响,光是看到这一切就足以让他心神大震。 “看啊。有人竟然大张旗鼓的在我的船上闹事。我还不知道会有人如此掌控这座船。”船主的声音听不出感情,但她的表情已经让人知道,她相当生气,“我让人请你们两位前来帮我暂时处理一下这件事,毕竟——” 船主看向沈逸仙,此时她的眼神充满了攻击性。 “这是你jiejie托关系向我问询的人,不知道你们之间有什么纠葛,但若你愿意亲手替我将他解决,那就再好不过了。我很讨厌我的船上出现这种事情……真让我不开心。” 即使从未见过,也从未有过对话。 沈逸仙还是在看到这个人的第一眼就知道了他的本性、他的背景。对这个人的印象已经深入他的骨髓,他识人的能力已经不需要用其他辅助来佐证。 沈逸仙能够百分之百的确定,那个高台之上的人正是他所要寻找的——夏春。 沈逸仙的脸色阴沉如积云雨,在这里碰见夏春还是在意料之外。他率先站起来,微微躬身,说道:“失礼了,我先去处理一下私事。” 船主的表情瞬息万变,沈逸仙稍作表态,她的表情就回归到无事发生的状态:“需要我的帮助吗?” “已经麻烦您太多,有关他的事情我自己处理就好。”沈逸仙和贺钟短暂眼神交流,随后对侍者说,“麻烦带我走一条捷径。” 贺钟还是首次见沈逸仙的脸色难看成当下的样子,他忽然想起在别馆时,他的手掐在沈逸仙脆弱的脖颈上,那时的表情反而更加安逸。高台上的人能让这个活了两辈子的沈逸仙面色不善,该是故事里的“主角”? 即使将所有事情全部听取,即使知道沈逸仙所言非虚,贺钟还是不认为一本官能里的角色能让沈逸仙这么喜欢,背后可能还有隐情,只是那就要追溯到沈逸仙的上一世,查都无从查起。但贺钟还是想相信沈逸仙。 “台上那个神棍混到我船上才两天就收罗了一批信众,台下各色身份的人都有,处理不好可会引众怒。你倒是不担心,明明刚才还在那里你侬我侬。”船主饮一口清茶,明摆着是要听贺钟讲些他们之间的故事。 他们之间的默契令贺钟理解沈逸仙的想法:“他只管放手去做,没让我帮忙那就是还不需要。更何况这是你的船,他在你的船上出了事,我们面对面也方便谈谈。” “威胁我?”船主的声音陡然冰冷。 贺钟话说得相当冒犯,蓬莱背后攀枝错节,贺家想向蓬莱开刀也要好好掂量,在他的话语里,蓬莱就像个随时能被他废弃的物件。 “谈不上威胁,私人恩怨。”贺钟的语气也相当冷硬,“船主递酒的时候也不会想着威胁。” “你果然耿耿于怀。”阴霾从脸上散去,位高权重的女性Beta的脸色变得很快,她又是笑意盈盈的样子了,“还以为能看到Alpha无理取闹的独占欲戏码,比如对Omega说‘你躲在我身后’之类的。你和他显得又疏离又亲密,是因为他的信息素不能俘获你吗?” 身为沈凤鸣的前任上司,对沈家的事情多少也有些了解。 被船主问到,贺钟被记忆拉回到对那股薄荷香气的体验中,他感到动摇,在几次欢爱之后变得无法确定沈逸仙的信息素是否真的对他毫无效力。 “这些并不重要。”贺钟看向下方的场景,“我的信息素对他能产生作用就足够了。” 结果还是Alpha 的作态。船主也顺势看向下面,但她的余光看着贺钟,想知道这位Alpha什么时候才能想起关于Omega的一些非常重要的事情。 伏地跪拜的人群中忽然出现一名击掌前行的男性Omega,他击掌的节奏恰好与众人的呼唤声互补,错过每个高音量的节拍,把他独特清脆的击掌声在室内传播。 众人感到疑惑,却依照他前行的路线慢慢让出一条路来。 “身为红莲,迸裂业火。” “恶兆缠身,阴阳逆转。” 沈逸仙朗声诵词,再一击掌,用语句和及掌声把台上人造成的影响消弭,哭号跪拜声暂停,看着他一路前行到台上,与台上之人面对面。 “多谢,”沈逸仙说道,“多谢八千八百净琉璃莲花生,引之渡厄,苦痛消解。” 然后沈逸仙变击掌为普通的鼓掌,之前严格的击掌节奏被他的鼓掌引导,台下人也开始鼓起掌,像是看过一场精妙的演出,不复之前的奇妙氛围,朝拜的姿势渐渐不那么考究,有些人站起来在原地思索,有些人选择离去。 夏春在微笑,从沈逸仙出现到距离缩短,夏春都一直在台上笑着,他们站在一起似乎是来共同布道的,但此刻台下并不像之前那么严肃和齐整,他们站在台上就更像蓬莱的员工。 “你好啊,怎么称呼?”夏春率先伸出手。 沈逸仙内心厌恶,不想与他有过多接触,但也还是伸手去握:“沈逸仙。” “好听的名字。我是夏春,季节的夏和春。你是这里的工作人员?那还真是对不起啦,我只是稍微想试验一下,没有料到弄出这么大风波。” 沈逸仙追问:“试验什么?” 夏春的碧蓝色眼睛里闪过一丝狡黠,他说:“这可是个秘密。” “既然是秘密就不要弄到大庭广众之下,你说呢?”沈逸仙快速松开手,不想和夏春有过多接触,甚至连在心里提到他的名字都觉得不舒服。 大部分人都从执迷中清醒,但许多人仍对夏春抱怀着虔诚之心,面对如今的状况,沈逸仙觉得自己的脸都变得僵硬,对着他笑出来都有困难。 比沈逸仙之前预设的要难搞。 一本的描述只会聚焦在主线剧情,不可能事无巨细,主线无关的事情都不会被提及。的主线就是倒霉的夏春出个门都能被卷进匪夷所思的各种事件中并和诸多人类产生爱恨纠葛。这种蛊惑人心的戏码倒是符合他的万人迷体质,沈逸仙还记得他是“学生”夏春,未曾料到竟还有神神叨叨的一面。 “真抱歉给你们添麻烦,造成这种sao乱的场面我也不想,这已不是我所能cao控的范围,好在你们及时应对。”夏春的心理素质很好,被人诘问尚面不改色。 “我不觉得这道歉有多真诚,夏先生。你来这里不为寻欢作乐,至少我是没看过你在哪个场子出现过。来船上的人也有专为别的目的而来,你为了什么?”倒没有期盼初见就把所有事情逼问出来,沈逸仙不过是想给夏春带去些许压力。 “这——恕我不能说。” “哪部分是能说的,夏先生方便聊聊也好。” 夏春还在笑,但是他的眼角和嘴角背叛他显露困扰:“您这样未免有些咄咄逼人,我已经承认了我的错误。” “补偿呢?” “我说这句话并不是说我要逃脱补偿的意思,”夏春有些无奈,“这场风波的补偿我会交予蓬莱,不过就算如此,沈先生有什么立场如此的尖锐。既然是这里的员工,对于犯错的客人是否应当……” “犯错的客人会被直接扔到海里,这个传言你应该听说过。”沈逸仙打断他。 夏春愣住,现在换成他的表情僵硬。 该说还是有点年轻,经验不足。沈逸仙评估着。如果是年龄再大一点,夏春就该学会如何更加圆滑的处理他人的刁难,当然那个时候沈逸仙也会觉得他变得更加惹人生厌了。 “开个小玩笑。”沈逸仙说,“我来这里主要是为船主人带话,表明她的立场,夏先生好自为之便可。” 夏春脑子转得灵活,过去刚才的尴尬,他就想起该如何回应:“有些玩笑不能乱开,船主人托您传达应该不包括这个玩笑吧?” 如果沈逸仙真的是船主的下属,那么这句反问是有效的,想来每个领导者都讨厌传话的人在中间添油加醋。 “谁知道呢。”沈逸仙满不在乎,“我不过是个免费传话筒,夏先生只要记住别再惹出祸端就好。顺便享受一下蓬莱吧,当个赌狗不好,但一点乐趣也不享受还真是白来一遭。” 话也带到,交锋结束,沈逸仙向夏春挥手,兀自向出口走去,没有回到船主那边的打算。背后的夏春表情复杂,从台上走下,隐匿在人群之中。 和夏春说话让沈逸仙压下的疲惫再次复苏了,他撑着身体回房,还没忘记委托侍者帮他和船主说声抱歉。方才和贺钟说说笑笑也不见有这几句话累,他用实例佐证和讨厌的人待在一起度秒如年的理论。 精神还算良好,只是从下腹开始,由那次胡天胡地的交媾带来的酸胀感又找上沈逸仙,他现在需要休息。 宴会厅和他们的房间有条近路,只是爬楼梯实在令身体难以负荷,沈逸仙刚走到楼梯处就觉得这样的运动远超负荷,一只手却忽然拉住他的手臂。 “我抱你回去。”贺钟说。 稍早一些,贺钟还坐在特等席上看沈逸仙怎么平息这场闹剧,人群清醒后,贺钟便说道:“他欠船主的现在应当是还清了。” “勉强算是吧,我卖的人情有点大,这可不是能一比一消减的。” “那该找沈凤鸣来还你的人情,她为自己的亲眷铺路,算她自愿。”贺钟轻巧的把船主的人情揭去。 船主略皱眉头:“你还真喜欢把事情推出去。” “细究起来和我毫无关系,何必多欠一份。”贺钟用茶水润了润嘴唇。 “怎么不多喝些,我这边茶水倒是管够。” 贺钟放下茶杯,意有所指说道:“一朝被蛇咬。” “真记仇啊……我还以为你能谢谢我给你们带来刺激的夜晚呢。”船主眼里下点催情的药剂属实算不得作恶,“过两天你会感谢我的。” “船主和我没有见过,可能不知道我和贺燕山是两种人。我最讨厌失去控制,大脑是为了保持清醒运作的,我相当反感各种药剂。”贺钟压低了声音,眼睛盯着下方的沈逸仙。 船主笑了,笑得开怀。她的想法旁人不敢多加推测,侍者也不知她突然发笑的缘由,脸上露出一丝无奈。 “你还是担心他,到底是Alpha。”船主调换姿势,坐得端正很多,“贺燕山会很想看到这样的状况,但他又不想你们真的如胶似漆。” “船主终于打算和我说正题了。”找沈逸仙做事还没必要大费周章把两人都请来,贺钟只等她开口。 女人的表情变得晦涩难懂,和之前大不相同,此时已经不能通过表情判断情绪,这便是船主进入正题的模样,她的手指在扶手上轻点:“贺燕山有些碍事了,他可能也交代过你把手伸到船上来,当然在更早的时候他就已经有这个想法了。从始至终我都在强调,他是一点都没听见,这是‘我的’船。” 船主开了头,没有细细往下讲。贺钟默不作声,没有应和,只等她继续说。 “你还真是不讨喜。”船主抱怨一句,还是接着说了下去,“有没有想过让贺家换个主人。” 蓬莱的繁荣建立在中立的基础上,若非必要船主不想打破这个平衡,所以她需要贺家的人来帮她做事。如果不是沈逸仙所谓的蜜月旅行,船主就会和贺家其他的人接洽,在原本的里可能是贺燕山的其他几个儿子把他杀死。 当然,贺燕山树敌甚众,不仅是船主有这个想法。但沈逸仙作为变数带来的改变,贺钟此时领教到了。可能无需多久,原本的剧情线就被沈逸仙得乱七八糟,再也没有参考价值。 “我会考虑,多谢。”思及此,贺钟淡淡一笑,向下望的眼睛却捕捉到沈逸仙有些摇晃的身形,他的笑容敛回去,匆忙告别。 “也不知道要考虑到什么时候。他要是慢了,小沈就危险。”等贺钟的身影消失,船主才再度开口,她侧头问侍者,“来赌一下贺燕山未来三个月的死亡概率吧?” “不要什么事情都赌啊……”侍者哀嚎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