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愣神之际，嘴里便被塞了块桂花糕。满满的甜腻感，我却满足地咀嚼许久。太子妃坐我身旁，举止矜贵地吃了几道小菜，而后问我：“小五怎的就吃这糕点，饭菜不合口味？” 我说没有，却还是下意识往另一边移了些距离。 太子妃似乎并不懂男女有别、尊卑有别，于情于理都不该坐在我的旁边——不适感淹没一切，我却不敢在面上表现出来。 “那为何就吃这点儿？” 太子妃唇角微勾，“还是说……想让嫂嫂亲手喂你？” 说着便又要拿一块糕点欲往我嘴里塞——我登时站起身，脸色微红，“别——别逗趣我了！” 太子妃掩唇一笑，“小五脸皮这么薄啊。” 她向来爱逗趣我，叫我难堪，叫我不知所措。 “罢了。” 太子妃扔掉手中的糕点，指间碎屑被干净的手帕一一擦拭掉，赤红的寇丹慢慢显露，头也不回地指向身边的一名宫女，“——拖下去砍了。” 她语气平淡得仿佛在说今天午膳吃什么。我身子一顿，被这番话惊得瞪大双眼。那边被指的宫女吓得浑身一哆嗦直接下跪磕头求饶，”宣、宣妃饶、饶命啊……奴婢、奴婢知错了……” 知错了？知什么错了？ 我大脑短暂宕机了一瞬，连忙喊道：“嫂嫂！” 太子妃仿若未闻，只垂着眸，居高临下地看着在自己脚边不住磕头的宫女，“错哪儿了？” 我是知晓的——太子妃一直以来的性情：许多次意识到她能与太子殿下这人物结为夫妻，并非毫无相似之处——在阴晴不定这方面上，他俩确实是不分上下。 但是，这只是一个跟往常没什么区别的早晨。 错哪儿了——我将视线移向还在跪地磕头求饶的那个宫女，头垂得很低，看不清样貌，她可能也在惶恐不安——身为奴婢，她只能下意识说“知错了”，到底错哪儿了，她自己都不清楚吧——她抬起眼，额头布满了磕出的血，满脸都写着惊慌失措。 “说啊，”太子妃微微眯眸，“看本宫干嘛，本宫许你抬头了？” “奴、奴婢……” 她连忙低下头，余光却又与我的视线撞上，接着收敛，“是、是奴婢吩咐御膳房做的膳食不合五殿下的口味了，奴婢……奴婢知错……” 太子妃闻言，不禁嗤笑了一声，“狗奴才，你也知道。” “宣、宣妃饶命！奴婢不敢、不敢了……！” “好了，闭嘴吧。” 太子妃打了一个懒洋洋的哈欠，“来人，拖下去砍了。” …… 宫女被两名侍卫拖下去的画面与当初太子吩咐人将罪人拖下去的画面重叠在一起，我一时有些头晕目眩。那个宫女从求饶，到尖叫，到喊太子妃的名字，最后连我的名字都叫了出来——也是这一声，让我回忆起了她是之前替公公送膳食，却送了我一篮被泔水泡过的过期食材。害我闹肚子闹了好几天。 就隐约记得她与旁人的笑声。 现在。 她的惨叫声在我的耳边徘徊。 “吵死了。” 太子妃不悦地皱眉，又回眸看我，“小五肚子还饿不饿？让下人们重做？” 我缓慢地摇了摇头，“不用……” “有话跟本宫说？” “没有……” “昨夜太子生辰宴会，你怎么不来？” 这话题转变过于僵硬，我愣神了好半晌才回应道：“不太习惯……人太多、太热闹的场合。” “这样啊。” “那你怎会跟那哑巴质子呆在一块儿？” “我、我……” “我、我不是故意不去的，我真的只是——” 我吞咽了一下唾液，“不要……告诉太子殿下好不好？他向来跟……不对付。” “放心，本宫不会告诉太子的。” “——他的生辰宴会算什么东西啊。” 太子妃勾勾唇角，弧度浅淡，“本宫只是十分好奇……” “怎么提起这外来的贱东西，小五的话能变这么多。” 这叫我如何回答。回答愧疚、恐慌，显得过于愚昧。脑子一片空白，我张着嘴，无措地看着她。 “怎么又哑巴了？” 太子妃微微偏头，眼里的情绪含有几分探究的意味，“罢了，不愿说便不说了。” 她轻抬只手示意，便有低头的奴才过来收捡明显被浪费掉的食物。我看着精致的菜肴被收走，本来已经因不知所措而宕机的大脑又开始运作，肚子也有些不舒服起来，但我没有再多言，或许太子殿下说我是窝囊废是对的，可我独来独往这么多年，叫我对着本身就没什么太大感触的太子妃交代心事，那定然绝无可能。我懒得再扮演一副顺从听话的模样，低垂视线，拱手简单道别两句便离开。太子妃也没再“逗趣”我。 比起太子殿下偶然“咄咄逼人”，太子妃倒是没有这类的意思，她说“不愿说便不说了”，是真的。我垂着脑袋冥思苦想，仍然想不通这些人对小哑巴的恶意为何这般之大——仅仅是因为“敌国质子”这一身份吗？ 我认为是存了一些私心的：太子儿时被小哑巴打压，践踏天之骄子或许会令他感到欢愉。 罢了——不能再胡乱揣摩太子的想法，要是被当事人知晓了，后果只会更加不堪设想。 很多事情，是不能由着性子来的。我深谙此理。 ▼ 正午的太阳来得比往日迅猛，不过找水解渴的功夫，便热得我不得不寻一处隐蔽处乘凉。一个人待着，难免会胡思乱想，我也不例外——不知道三皇姐怎么样了。我有些难过地想，却又不敢表露出来，只能叹气。就思绪的间隙里，我听到了一道声音，不太像叫声，更像是一阵闷响以及连绵的衣物摩擦地面的声音…… 我小心翼翼望过去，太阳辣得我眼睛要睁不开。 ——是小哑巴。我抬起一只袖子，掌心捏住很小一部分的布料，再抬那到额角，避免遮挡。这下看得更为清楚——小哑巴不知为何背对着烈日的光线，跪在那发烫的地面上。这个角度只能看见他已经有些凌乱的、散开的头发，泼墨似的在他后背蔓延至末梢，随着微俯的身姿，在空气中轻轻荡漾着弧度，不用想便也能猜到的肃穆面庞。 太子殿下自然坐落于那阴凉处，有人为他折腰扇扇，他的动作倒没二皇兄那般嚣张跋扈，而是微眯起那双善于探人心的眸子，抬手示意，身旁的下人便将才准备好的凉茶再又盛上一碗，而后递给眼前的小哑巴。 下人的手枯瘦如柴，僵持许久，带了丝颤抖。 小哑巴并没有接过的意思。太子殿下见此状，身子微微一下倾斜，一手支起下巴，唇角微翘，眼里却无半分笑意地说道：“孤赏你的，定然渴极了吧。” “让孤想想——云疏兄都跪有一个时辰了。” “来，接过去，可别辜负了孤的一番好意。” 高云疏仍然不做任何回应，只低垂着脑袋。再假意客套“关心几句”，最后再一句：“云疏兄可是有什么不满？” “哎——”太子点了点额，“瞧孤这鬼记性，都要忘了云疏兄现在成了个喑人，有口不能言。” 太子殿下满口“云疏兄”地叫唤，态度却并没有将对方放任在“兄”位。 小哑巴自然是不愿搭理他的，但是……高云疏闻言，原本有些支撑不住的躯体蓦然一顿，极为缓慢地抬起泛冷的眸子，与太子的视线撞到一起。 ……太子知晓他的软肋在何处。 “怎么，孤有说错？” 太子不甚在意地扬了杨眉，“害你被毒哑的可不是孤，是你那废物父皇吩咐宫人将你毒哑的，可莫要弄错了！不过也是，被自己人背叛押送至此处，你心里一定十分怨恨吧，孤可有说错？” “可怨恨……又有何用？” 太子笑得漫不经心，“现在变成无用、无能、一无是处的废物的人是你——” “怎么还用这种眼神看着孤啊？” “云疏兄的眼睛这般雪亮，不如……” 太子的嘴角勾起一道渗人的弧度，“孤替云疏兄剜下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