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金溪流
斜风细雨之中,对面的白衣人影模糊不清,但谢眠与粼司还是立刻认出他的身份。 蛇妖脑子里千回百转,一时弄不清这人是为谁而来。 从虚无中涅盘重生,道行修为几乎是修成人形后的低谷,一现世便被道尊制压在隐蔽居所,好不容易断尾脱出。 要是再被抓回溪山,想要重新逃出来可就难了。 他下意识往身侧看,瞥见身边的人嘴角压直,眉眼舒开,表情寸寸冷淡下去。 接着嘴唇轻动:“走。” 撂下这个字,谢眠伸手握住伞柄,将红伞从粼司手中摘走,以一种凛然的气势向桥的那头走去。 粼司微微挑眉,一边跟上步伐一边在心里迅速盘算接下来的对策。 两人撑着同一把伞步步踏向桥的彼端。 石桥之下,溪水仍在奔流不息,然而水面的波纹却逐渐稀疏,被石头分开的水流映出亮晶晶的光来。 打在伞上的淅沥雨声渐渐变小,斜雨不再落到衣袖,几束阳光刺透云层。 从石桥一段走到清衍面前的十数步间,从昨天开始酝酿许久的雨竟然完全停了。 狭路相逢的距离缩短到几个台阶。 谢眠与粼司在他身前站定,撑着一把失去作用的雨伞。那股逼迫两人紧密靠近、避免雨点滴在新衣上的气氛已经荡然无存。 清衍收起了伞,没有对天气的异象表现出任何意外,神色自若地淡淡点头:“中午好。” 他的眼神从蛇妖身上扫过,与握着伞的人视线相撞。 谢眠露出一个礼貌的浅笑:“中午好,道尊。” 说着伸手合上雨伞,将伞柄塞到身边人手里。 蛇妖接过伞,心里咂舌,不由生出几分烦闷。控制天象是违逆自然之道的行为,除了修道境界够高之外还要有足够霸道的命格,一些大能修士哪怕拥有这个能力也终身无法cao控天意。 一见面就毫不遮掩地展现此等实力,无非是一种不做声的震慑。 清衍目光在那张笑容浅淡的脸上停留片刻,而后垂到衣领边,目光停留一会儿。 短暂沉默后谢眠先行开口:“道尊前来此处,恐怕是有重要任务在身。” “只是闲逛罢了。”清衍立即回应,紧跟着说道,“这身衣服不太衬你。” 粼司心中暗骂他不会说话,随即一想,这人恐怕发现谢眠的衣服是自己挑的。忽然又有点得意。 被点评的人仍旧保持着端正的笑容,没有对这人的评价作出多余表示:“那我们先告辞了。” 说着迈步越过面前的道尊就想走。 侧身的瞬间手腕被人一把抓住。谢眠回身,看见清衍收回手,好似刚才不是他伸手拦人一样。 这次谢眠没有再保持微笑:“道尊还有别的事?” 清衍眸光微闪,瞥见一边沉默的蛇妖,语气坚定几分:“陈凡与仇小月约我在城里见面。” 所以?谢眠眉头上挑,等待他明说。 “她们还在路上,不知能否在你家等稍候一会儿。” 粼司插嘴:“城里那么多客栈茶楼,你这人模人样的,不会连几分茶钱都出不起吧。” 呆子,编借口也不知道编个可信的。蛇妖暗自嘲笑他的愚蠢。 谢眠却没搭理他的讽刺,与清衍对视片刻,垂下眼帘:“……我们也是暂宿客栈。道尊不嫌弃的话,跟过来就是了。” 清衍点头与他并肩往回走。粼司站在身后张了张嘴,莫名觉得自己有点多余,又觉得这是个机会。 看来那个呆头鹅还有更重要的目标。如果此时潜逃,也许能毫发无损地跑掉…… 然后把那个炉鼎拱手让人? 清衍原本就实力超群,在自己陨落的这五年里修为更上一个境界。虽然不清楚他任谢眠离开的原因,但此时如果再让这人得到炉鼎,岂不是方便他精进实力。 等对方再进一步,恐怕他逃到天涯海角都逃不过道尊的法眼。 粼司心下虽然如此思量,隐约却觉得这理由实在太过牵强,比清衍刚才说没地方等人的借口还虚伪。 前方的谢眠停下脚步回望:“怎么了。” 他身边的清衍随即提出想法:“或许他有事情要做,我们可以先回去。” 言辞之间俨然他们两人才是同行人而粼司只是个半路遇见的小跟班。 蛇妖冷哼一声,明白过来:这个道尊是想让谢眠和他分开,然后单独解决自己,免得事情被更多人知晓。 也对,与魔尊勾结,这种事知道的人还是越少越好。 那他当然不能遂了敌人的愿。 于是粼司两三步走到身边。两个人左右各拿着一把伞,跟在谢眠身后,场面似乎是官府巡逻队出街,又像哪家的少爷带着两个侍卫。 谢眠走了几步感觉微妙,回头看见背后的两人互相隔着半臂的距离,齐刷刷看向自己,脚步保持在分毫不差的横线,谁也不让谁多走。 比双胞胎的罕见的默契。 他暗叹一声,不再理会两人,自顾自往客栈走去。 余净昨天一觉醒来发现身在两个女孩的客房,还被抓了个现行,使出百般解数为自己澄清,幸好那两个女孩忽然有事跑了出去,否则现在指不定都只能在衙门见到谢眠了。 门内后辈回来时他正打包好最后一点行李待在谢眠房里等人,着急叮嘱:“可算回来了!殊春呐,我看那蛇不蛇的交给别的修士也行,师叔这老骨头在凡尘俗世待不下去,最近还老下雨,就先回山了!” 谢眠昨天是害怕他被背后主使抓走才中了张采逢的圈套,事情进展都还没同步给对方,此时心情复杂,只简略介绍了大致情况,含糊盖过了与粼司发生的事。 房里都是了解蛇鳞香原委的人,唯一一个清衍,谢眠也懒得避开。这种事让他知道没什么所谓。 师叔的目光不停往房间里陌生的修士身上瞟,看这人衣装绣着淡淡华纹,一副不见生的模样,似乎是谢眠的熟人,而一旁的粼司则面色不虞地抱着胳膊。 一股制衡的暗流在对面的三个人间流动。余净感觉不太对劲,又说不出哪里不对劲,只好装作没发现的样子和谢眠交谈。 最后他识相地告退:“原来如此原来如此,那老夫就放心了。哎哟,对了,这是前几天卖莲羹的钱,你先收着,抵掉材料成本再说。” 说完余净一摸胡子,看三个人站着不动,赶紧脚下抹油溜回自己的房间。 客栈房内充满生活气息。 榻上随意放着几件外衫,桌上摆着纸包着的点心。清衍快速环视室内,注意到床上除了自带的方枕之外还放着衣服叠成的便捷枕头,目光有点凝滞。 这点僵硬被蛇妖敏锐捕捉,不觉冷笑起来。 谢眠取来师叔刚泡完的茶,为三人各倒一杯,在桌边坐定。 杯中茶水波动未平,倒映出清衍的脸也有几分波澜。 “原来你是来调查蛇妖作怪的。”片刻安静后,他以刚才听闻的事件起头。 “嗯,只是件小事罢了,那妖怪受伤颇重,所以才设计引诱修士上门。” 谢眠客客气气地和他讲述事情经过,状若同偶遇的修士攀谈。 两人坐在桌前,粼司却坐到榻上,听着听着打了个哈欠躺下,翘着二郎腿,一派自在闲散的家中模样。 将来龙去脉详细解释清楚,略过不该说的部分,谢眠总结道:“之后还要救治已服用蛇鳞香的城中百姓,师叔想快点离开,我们可能还要再留几天。” 清衍了然点头,想到刚才那位老者把几两碎银交给眼前的人,贴心地主动提议:“如此大范围的解毒必定需要极多材料,我让陈凡去联系驻扎在周围的弟子,一同凑出药材给你。” “有劳清衍道长。”谢眠笑了笑,端茶喝了一口。 对面的人也喝了口茶,眼神往榻上舒适躺着的蛇妖身上瞟,意有所指地说:“若是有钱财方面的缺口,我这里也可以提供,不必在吃住上委屈自己。谋划、行动还是要有活动空间才行,身边有人待着,许多事都不方便。” 话里话外劝谢眠别和其他人共住一室。 都会拐弯抹角地暗示人了,对于清衍来说这是很大的进步,连谢眠都不由感觉意外。 粼司发出不屑的哼声,翻身面朝里面接着睡。 将蛇妖的态度置之事外,清衍又产生新的疑惑:“你下山之时应当是带了一箱银两的,已经用完了吗?我现在身上只带了几块玉佩,如果短缺较多,过几天可以去钱庄取。” 这话说得粼司差点笑出声来,忍不住咧嘴。 虽然知道清衍不通人情世故,这么明摆着看却还是令人震惊。一上来就说给你的钱是不是花光了,又直截了当要给更多,不知该说淳朴还是冤大头。 室内安静片刻,谢眠低头用盖子撇去茶沫,垂眸作出思考的样子,回答:“那个啊,那个箱子……下山的时候绊路,我推进溪山涧了。” 金银、珠宝、药丹……半箱打开已是满目金光,买下山庄绰绰有余。 哗啦啦从溪山崎岖的山路落下,碧玉灿金从箱中滚出,躺在水中熠熠生辉,铺成一条碎金的溪流。 或许溪山的某些弟子会发现这些珍宝,惊呼着回去告诉门内前辈,束着发的少年少女淌水在石头缝隙中捡走金块,从此成为门内一条令人惊羡的传说。 屋内陷入死寂。粼司竖起耳朵细听,只听得拨弄茶水的声音。 清衍看看自己的茶杯,再抬头看对面兀自垂下视线的人。 迟钝如他也察觉到某种异样气氛。 喝下一口清茶定神,清衍才望向前道侣的脸,慢吞吞开口:“谢眠,你是在生气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