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章
“这就是爱啊。”阿霜的目光直直地看过来。 “……你有喜欢的人?” “有啊,”阿霜的脸上露出甜甜的笑意,“我就是为了喜欢的人才进来坐牢的啊。” “……” “这是正常人无法理解的‘爱’,”阿霜眸中微光闪烁,“所以,根本就不用在意他人,甚至他本人的想法——因为爱,因为喜欢,是你的事情。” “只是你将‘爱’变成了暴力。 “出狱以后,你若是愿意换一种比较柔和的方式——对方也许就会接受你了哦?” 贺琰一脸若有所思。 ——信了吗?蠢货。 阿霜的脸上始终保持着微笑——看不出半分不怀好意。 又是烈日炎炎,一天劳作,干苦力。 贺琰面色平静地挖着土壤,再跟着大部队的步伐栽种树木、浇水、施肥。一切一如既往。 学生时代的那群狐朋狗友长什么样子,好像真的已经忘记了。不过也好,也没什么可记得的。 又经历了不知多少天,阿霜给他递过来一瓶矿泉水,提醒他:“已经第七年了。” 贺琰才回过神来,才记起时间。 “快出去了,不用想我哦,”阿霜微笑,……也不要回头,一直往前看。” 阿霜靠在栏杆上,仰望着窗外夜色。 “这地方没什么可值得留恋的。” 贺琰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盯着前方。 夜晚凉飕飕的,迟然因为工作的缘故,疲惫得有些睁不开眼,正想躺在沙发上闭眼小憩一会儿。 灯一开,沙发前突然出现的人影,令他的眉毛下意识跳了下,看清后,开口试探道:“玉玉?” 阮玉回过头,神情还是一如既往的淡漠,也不回话,仿佛没听见似的继续捣鼓着自己手头的东西。 “你这是……?” 阮玉还是一句话都不说。 迟然已经习惯,只得叹了口气给自己倒了杯水。 自从小一死后,阮玉就变成这个样子——白天的时候还好,还能正常交流,晚上就显得格外神经质。 他的身侧还放着一枚盒子——是之前用来装小一骨灰的,只是骨灰盒并不是他身边的这个。 ——这只是个空盒子。 “我可以做到的……”阮玉嘀咕着。 “做到什么?” 阮玉又看向他,露出诡异扭曲的笑容。迟然下意识摸了摸他又长长不少的头发,好几处有些打结,他只得替他理顺。疼了也不知道喊,只会乐呵呵地笑。 迟然只得将药物拿过来,试着让他吃——他还是一把拍开,疯狂地摇头,而后大叫:“我不吃!” “我不吃我不吃!坏人都是坏人!” “我不吃坏人给的东西!我不吃!” 意识不清,口不择言,胡言乱语。但他还是有可以瞬间清醒的办法,迟然任由他推自己,“玉玉,你还记不记得,贺琰快要出来了——” 阮玉挥舞的双手忽然一顿。 “……贺琰?” 他垂着脑袋,似乎在回忆。 再次抬起眼的时候,眼里先前的迷惘、漠然,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便是清醒状态下呈现的疲惫。 “……为什么才这么一点时间呢?” “可能是老天爷也想帮你,”迟然说,“乖,把药吃掉吧,不然今晚又要失眠了,对身体不好。” 阮玉点头,默默接过。 “今后不管发生什么事情,都不要告诉我姐,姐夫是爱她吧?”阮玉说,“虽然是靠欺骗才建立起来的婚姻关系……我还从爸爸那里偷来了一样东西。” “爸爸还教了我该怎么使用它。” “这么危险的东西,也要反反复复练习。” 那是阮叔叔故意给你的,他只是装作看不见。 迟然却也只是看着,没开口说出来。 阮玉又问迟然有没有喜欢的人。他曾经默默喜欢了对方很久很久——现在却也冲散了这份感觉。 可他还是无比感谢迟然从他还小的时候便充斥存在于他的人生里。尽管现在的自己已经没资格也没心思再去谈论喜欢,或是爱——但他仍然不后悔。 迟然哥十分温柔。喜欢的原因到底是陪伴,还是羡慕对方的为人处世以及家庭中兄妹俩的和睦。 已经说不清了。 他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所以每一次对话,他都感到无比的安心。他不是不计较了,更多不甘。 贺琰将他的人生摧毁,将他的rou体捣碎,从未将他当成一个人来尊重,到头来,法律也就判了七年。 也是,夏毓姑姑确实厉害,不算一般人。 知道夏毓死讯的时候,为什么会一点感觉都没有了呢?他被贺琰这个人渣给同化了吗? 不知道,没有人告诉他答案。 “不知道。” 本以为得不到答案,迟然却脱口而出,似乎觉得不够确切:“不过在乎的人倒是有两个,一个虽然聪明却不用在学习上,还老是冲动,另一个……” 不知是不是阮玉的错觉,他感觉迟然的情绪似乎有些低落:“……不太好说。” “那就不用……” “嗯,不说了。” “那迟然哥可不可以告诉我,为什么愿意这么照顾我呢?” “……因为答应了一个人,不能言而无信。” 阮玉头一次觉得,迟然哥离他好远。 四周安静的时候,该做些什么放松心情呢? 听音乐? 迟然坐在书桌前,一脸困倦。 夏老师,放过你自己吧。 小迟,不是我不愿意放过自己。 …… 谎言已经死死咬住我了。 录音点开,传来自己的声音: “我知道她待我跟其他学生并无不同。” “……从未有过克制。” “我只是习惯了而已。” 吃了药果然睡了一夜好觉。 但药物的副作用便是叫他有些反胃。 今天天气晴朗,他终于可以看清窗外景色——还看见了绿茵中两个女孩的身影。她们在拍照。 距离不远,他轻轻推开窗户,便可以清晰地听见她们俩在说什么。 “小雪,你这条裙子好特别啊!” “必须的,这可是我哥送我的!” 迟雪骄傲地抬下巴,连翘盯着她身上的裙子,有些入神,“但我总觉得在哪里看到过……” “嗯?” “哦——我想起来了!” 连翘一拍手,“之前你们搬家,我过来帮忙,帮迟然哥搬东西的时候有看到过——一模一样的!” “真假的?”迟雪挑了挑眉,“我身上这条是很久之前——我哥就送给我的了。” 难道我哥有特殊癖好? “你是不是记错了啊?” “怎么可能,我有那么不靠谱吗?!” “不然呢?” “喂——迟小雪你是不是欠揍啊!” 阮玉将视线移向房门外,站起身,可以看见迟然正在收拾东西。他有强迫症,每天都会将自己的衣物翻出来折叠。阮玉每次想帮忙,他都会拒绝。 每个人都有不想被碰的东西。 迟然叠好后,又走去了客厅。 可能是准备泡咖啡,或者泡茶。趁他离开自己的房间后,再躲开他的视线往他的房间走去。 其实没必要好奇的。 但他实在是想知道。所以在看到他床上摆放的一条裙子时,他有些回不过神来。 阮玉知道,迟然在折叠自己衣物的时候,总会挂上几分发自内心的笑意——刚刚也是。 到底为什么会对着一条裙子发笑? 这是一条朴素的裙子,颜色浅淡,有着枯叶蝶的轮廓,蝴蝶在裙子的中央绽放。 跟迟雪穿上的那件一样。 但面料看着实在是差劲。 又摸了摸裙摆,摸到凸起的字样。 上面只有一个字——毓。 这条裙子是我前段时间无聊的时候自己做的,可能不太好看,就当她的生日礼物,也不知道小雪喜不喜欢?不然我再换一样好了,哈哈,已经跟不上现在年轻人的审美了。 喜欢……小雪肯定喜欢。 贺琰花了好大一番功夫,才找到阮玉如今的住址——身上的钱所剩无几,几乎用来坐车找人了。 他先去了阮玉待过的那家疗养院。 他不知道小孩跟阮玉如今怎么样了,他只是硬着头皮去询问护工,结果问到小孩的时候,护工却露出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小孩?你是说阮一吗?” “也是个可怜孩子,才多大啊。” 贺琰愣了愣,有些心慌:“怎么了?” “前几年出了车祸,活到了五岁,”护工阿姨不住地摇头,“大人也疯了,命太苦了啊。” ……疯了? 心脏仿佛被一股酸涩感包裹,贺琰抿了抿唇,一边低头道谢,说打扰了,一边往回走去。 一路上都在想这件事。 重获自由的欣喜感所剩无几。 怎么会疯呢? 阮玉没有那么容易疯的。 ……但他也不敢妄下定义。万一呢?如今的自己又有什么东西可以给他?已经一无所有了。 带着几分不确定,几分期待,他又走向孙歧给他发的新地址。到达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了。 开门的是一个有些陌生的男人。 但他总觉得在哪里见过。 迟然依然是挂着友好的笑意接待他进来,开口问他是不是来找阮玉的。他连忙点头。 他还特意去买了新衣服,洗了个头洗了个澡,胡茬也剃干净了。他想见阮玉,迫不及待地想。 当年被送进派出所,他只看到了阮玉。 他没想到阮玉会想出这样的法子来——更不知道对方的密码又是如何得知的。 已经没有亲人了,或者说——只剩下阮玉一个亲人了,就算是因为这样,他也想要找到他。 “喝一杯茶吧。” 在监狱里待了几年,戾气跟棱角似乎真的被磨平了不少,可以看见他的耳廓有一道结痂,像是被人用什么东西砍的。他的脸上留下了岁月的痕迹。 露出的半截胳膊上也有刚结痂,或者刚刚消肿的伤痕。脑袋变成了寸头,脸上的神情却柔和。 贺琰一边道谢,一边将茶一饮而尽。 迟然脸上的笑意更深了。 他说:“你去楼上的书房等他吧。” 贺琰又说好,他似乎已经忘记了思考,也忘记了曾经根深蒂固的理智。他变傻了好多。 应该是被打傻了吧? 贺琰趴在书桌上有些头昏,没一会儿便枕着胳膊闭上双眼,睡着了。 ——再次醒过来的时候。 只是因为听到了一声清脆的“咔嚓”。 这声音他熟悉,甚至毛骨悚然。 还在监狱里服刑的时候,他想看一看监狱的结构以及方位,结果不小心撞见值岗的武警。对方全副武装,端着枪支往他脑门儿靠的时候,他头一次恐慌。 虽说主动认错了,但回去的时候还是被阿霜嘲笑了一番,阿霜还说:恭喜你啊,阿琰。 你学会害怕了啊。 现在,这个声音又传出来了。 ——是子弹上膛的声音。 他抬起脑袋,月光沐浴在阮玉的身上,阮玉歪着脑袋,分明在笑,眼里却含着热泪,数不清的情绪。 “玉玉……”他脱口而出。 “阿琰,你回来了啊,我等了你好久。” 手中的枪口却始终对准着贺琰的眉心。 “玉玉,我们还可以说说话吗?” “不可以。” “阿琰,”阮玉莞尔一笑,“晚安。”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