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世
三百五十四年前,白场镇,坪塘村。 苏冠容穿着打了好几个补丁的粗布麻衣,背着一个竹编的背篓从山上慢慢走下来。背篓里收获只有底下一层野菜,剩下的都是他捡回来烧火的干柴,因长期营养不足而比同龄人更加骨瘦如柴的身子和巨大的背篓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看的人触目惊心。 他脚上是一双草鞋,尺码与他的脚并不符合,只能依靠脚趾用力夹着才不会在抬脚时甩出去。他也不敢把草鞋甩出去,这鞋子虽然是兄长给的,却也是他唯一一双鞋子,若是连这双都没了,那明日他只能光着脚去山上找野菜吃。 这两年是数十年一遇的大旱之年,整个村子颗粒无收,家中只靠着往年好不容易存下的几袋余粮残喘度日。 而距离苏冠容转世到这个村中一名农户家中,也已有十年了。 他是家中的三子,上面有一个长姐和二哥,下面还有一个弟弟。不上不下的位置极为尴尬,加上那副单薄的身体让他在家中存在感极低。jiejie去年已经说好了亲事,可她死活不肯,于是拖到今年,结果今年大旱,家中实在凑不出嫁妆,这亲事便一直耽搁着。 父亲为此愁白了头发,脸上的皱纹也生了好几道,母亲则在一旁指着jiejie大骂她是赔钱货,连带不懂事的弟弟也跟在一旁起哄乱叫。 jiejie的哭声一开始还是压着的,到了后面实在忍不住,便大声了些,却更惹得母亲不快,冲上去便要拧着jiejie的耳朵。还是二哥受不了,站出来护住了jiejie,又承诺去山上打猎,多抓些狐狸兔子什么的拿去镇上卖钱,这才让母亲勉强平息下来。 而母亲对家中另外三个孩子如此态度,却对弟弟格外袒护的原因只有一个,她是他们三人的后妈,唯有弟弟是她来到这个家里后生下来的。 苏冠容往嘴里扒了口稀薄的尝不出米味的粥水,仿佛一切都跟自己无关,饭量只有弟弟三分之一的他只有在这时候是不让母亲嫌弃的。 夏天天黑的晚,买不起烛火的家庭只能趁着太阳还未落下,抓紧把家里的一切都收拾好。砍柴的砍柴,打扫的打扫,原先还有喂猪的工作,但在连人都吃不饱的前提下,养猪也成了件奢侈的事。 父亲和母亲商议之后将那头瘦了许多的猪宰了拉去镇上卖掉,剩下一些下水由大姐拾掇之后给家里人加了餐,那是今年第一次他们吃到荤腥,此后便再也没有了。 苏冠容对这个家庭没有什么感情,他存在感实在太低了,大姐有让家人cao心的婚事,二哥有让家人倚靠的健硕身体,就连弟弟也擅嘴甜会撒娇,哄得母亲那张总是横眉竖目的脸上笑意满满。 不过母亲也只会对弟弟如此罢了,她连对父亲都颇有些颐指气使,因为今年他们正是靠着母亲当初的嫁妆才好不容易熬到了现在。 “赔钱货!让她早点嫁出去她不肯,非要等着什么小白脸!” 太阳渐渐落下,母亲的声音透过粘着稻草和黄泥的墙壁传了过来,大姐原是在叠衣服的,听到这个声音又忍不住一低头,捂着脸小声哭泣起来。 家中贫困,子女又多,母亲只让她的儿子和她一起住在更加干净敞亮的那一屋,剩下三人便还是挤在同一间屋子里。 苏冠容听到大姐的哭声,心中轻叹了口气,抓起放在桌子上的一张洗的都有些裂开的帕子递过去。 “擦一擦吧。” 大姐道了声谢,从他手中接过帕子在脸上胡乱的擦着。 她和那个小白脸的事,苏冠容是听说过的,几年前村中来了一名自称是童生的年轻人,生的是细皮嫩rou的,惹来不少女子的芳心。大姐也不例外,每回从田里回来都要绕一圈从人家那儿走过去看看才肯罢休。 可那人其实是个骗子,他花言巧语骗了好几位姑娘,说自己要去城里参加科举,但苦于没有路费,于是情窦初开的姑娘们便从家中偷了些值钱的东西送去给他。他全数收下,承诺等自己考上功名便回来娶她们,可事实是他拿着这些东西便再也没有回来,而那些姑娘被家中得知为了个小白脸偷了东西,不仅被一通好打,还有些被强行说了亲事,连夜送去外村嫁人了。 大姐原本也是想从家中拿些东西给他的,但在出门时就被苏冠容拦了下来,这才免了一番毒打。只是她依旧不死心,所以对母亲说来的亲事一再拒绝,最终拖到了现在这般境地。 外面的声音还骂了一会,最终是父亲嫌烦,才喝止了母亲。 于此同时,二哥也推开门进来了,夏天暑气重,他体质又燥热,所以上身赤裸,只在下半身穿了条裤子。 虽说男女有别,但三人都是一同长大的亲姐弟,此时倒也没有什么避嫌的想法。大姐将床铺好了,躺到了最里面的位置,苏冠容在中间,二哥睡在外面。 白日里农活劳累,三人躺下后不久,其中两人便发出熟睡的鼾声,唯有苏冠容睡不着,睁着眼睛看着屋顶。茅草的屋顶前几日被顽皮的弟弟用石头砸出了一个窟窿,此刻一抬头就能看到几颗星星在空中闪烁。 距离旱灾结束还有两年。 苏冠容心中默念,他看过太多的书,即便没有了作为记录者的预知能力,也轻易的从星辰轨迹中推演出来这个结果。 可这个家庭,还能撑得过两年吗? 心里想着这件事,苏冠容逼迫自己闭上眼睛,学着身边二人一般慢慢睡了过去。 一夜无梦。 清晨,负责全家三餐的大姐第一个醒了过来,她蹑手蹑脚的从床上起来,却还是看到苏冠容也睁开了眼睛。 “时候还早,再睡会吧。”大姐压低了声音。 苏冠容摇了摇头,也轻手轻脚的起来,虽说只睡了半宿,可对他来说已经足够,更何况今日他还要去山上继续捡些柴火。昨日他捡的虽然够家中用一段时日了,但母亲吩咐他要多捡一些,这样还能拿到镇上去卖些钱。 他不知道这种随地可见的柴火能卖到多少钱,但既然是母亲的吩咐,他自然也不会违背。 早晨的粥里加了他昨日摘回来的野菜,吃起来还有些清香,二哥和父亲连喝了三碗才停手。 用过早饭,家中负责干活的人便各自出门去了,唯有弟弟还在家中待着,先前父亲还曾让他跟着苏冠容一起去山上拔草捡柴,可他才上山就把脚给扭了,从此母亲便再也不肯让他出去了。 对此,父亲也不是没有劝过,但母亲一意孤行,谁也没有办法。 从家中一路走到山上,两边都是干枯的田地,村子里的人也少了三分之一,有饿死的,也有些是搬走的。 可是搬又能搬去哪里呢?他们只是凡人,又不是那些修士,能御剑飞行,日行千里。 不过是从一处闹旱灾的地方,搬去另一处闹旱灾的地方罢了。 而这样的世界,苏冠容早已看了不止数以亿万个了。 他收回视线,将注意力放回自己的目的地,昨日他留了个心眼,没有一次把野菜都摘完,就是想留着今日还能再拿些回去,也好应付唠叨的母亲。地点和路线他都是记得一清二楚的,只要照着昨日那样走就可以了。 然而苏冠容想的简单,等他到了地方,却发现已有人比他更早的到了那里。昨日他剩下一半未摘的野菜也都被对方摘光了,而且是连根拔起。 那人他认得,是同村的一个小胖子,与他年龄相差无几。此刻他手上的篓子里装的正是那些野菜,根部还带着新鲜的泥土。 见到他来,小胖子也不在乎,反而咧开嘴巴笑着:“我昨天看你偷偷摸摸的跑过来,一看就藏了好东西,果然被我找到了。” 他一边说,一边拔下最后一棵野菜,甩了甩上面的泥土丢进篓子里。“有了这些,今天我家就不用愁了,多谢了啊。” 苏冠容看着他把自己留着的野菜都摘了干净,也没上去争辩,这些东西本就长在山上,谁先采到就是谁的,他也怪不得别人。 但他昨日也不是只找到这一处地方,另外还有一边也有些野果子,那是他的备用计划,于是他没搭理小胖子的挑衅,转身又朝另一边走去。 然而他想避开对方,对方却不肯放过他,在看到他话也不说的掉头离开以后,小胖子竟又抓着篓子跟了上来。他也不靠近,就是隔了几步远,苏冠容走的快了,他便走快一些,苏冠容慢了,他也慢下来。 看来是打定主意盯上他了。 苏冠容有些为难,他不如对方身高体壮,甩不开也打不过,只能埋头往前走。而他这种缩头乌龟式的应对更让小胖子气焰嚣张,跟在他后面笑嘻嘻的骂了两句没妈的小子。 这话若是让二哥听到,保不齐就要上去给他一拳头了,苏冠容却还是忍了下来。 终于,他抵达了自己的第二个目的地,这儿有几棵灌木,上面密密麻麻的长着手指尖大小的野果。未等他动手,小胖子眼尖的冲了上来将他一把推在地上,伸手就去摘野果。可他哪里注意到灌木上都是密密麻麻的小刺,他粗枝大叶的这么一把抓了上去,当即就被小刺扎了个满手,痛得他眼泪直流,又骂又叫。 苏冠容从地上站起来,默不作声的拍了拍身上的尘土。他昨日来时就注意到灌木上都是小刺,也知道小胖子性格粗犷豪横,见到这久违的野果必定是喜悦大过一切,被扎也是意料之中。 他绕开倒在地上的小胖子,一点点小心的从灌木中摘果子,而就在他摘果子的时候,小胖子只能忍着痛把手上细密的小刺拔出来。但有些刺已经进到rou里,他努力了半天也只能拔掉其中一部分,等他差不多清理完抬头看时,苏冠容已经把那几棵灌木上的果子都摘了下来。 小胖子含着眼泪对苏冠容怒目而视,却见男孩走到自己面前,从背篓里捧了一捧果子放进他的篓子里。他一句话也不说,既不嘲笑也不责骂,随后便转身走了。 小胖子在原地盯着他的背影看了好一会儿,拿袖子擦了擦眼泪,从地上撑坐起来,又快步追了上去。 待到靠近之时,他从篓子里抓了一把野菜放到苏冠容背篓里,看着对方疑惑的眼神,结结巴巴的道:“这,这个算是补偿,我刚才,不该骂你的。” 苏冠容哦了一声。 小胖子见他态度冷淡,以为他还在生气,又道:“明日我们再来,我知道哪里还有野菜,我带你一起去采。” 苏冠容心道这山上哪还有他不知道的地方,正要拒绝,却看到小胖子眼眶又红了,他只能点了点头,回了句好。 得了他的承诺,小胖次破涕为笑,两条鼻涕亮晶晶的挂在嘴巴上面,他浑然不在意的抹了一把,将鼻涕拉到脸颊上。 “那说好了,明天早晨我去你家里找你。” 说完,小胖子便快步往山下跑去,好似生怕他反悔似的。 苏冠容心道小孩的想法果然变得快,只是一把野果子就能让他的态度来个如此翻天覆地的转变。 他并不多想,既然野菜和野果都摘了,那他今日的量便完成了一半,剩下的只要去捡些柴火什么的就够了。 …… 是夜,依旧月明星稀。 二哥遵守了前一日的承诺,从山上掏了个兔子窝回来,配上野菜和野果,一家人吃的满嘴流油,父亲更是一时高兴,从床下翻出一坛藏了好些年的酒,倒了半碗慢慢的品。 母亲也难得一见的没有发火,甚至还给苏冠容那一碗粥里夹了筷兔rou。 “多吃点,吃好点。” 苏冠容看着碗里的兔rou,心中涌上一股莫名的感觉。 到了夜里,他丝毫没有睡意,便披着衣服从房里出来了。 父母那间房里还亮着灯,可他们自旱灾以后便节约到了极点,照理不该到这个时候还点着烛火。 于是苏冠容往那间屋子走近了几步。 黄泥混着稻草的墙壁果然隔不了声,他站在墙下,屏住呼吸,听到里面的母亲压低了声音在跟父亲说话。 “我去打听过了,一个小孩能卖三两银子。” “他现在在家里也做不了什么事,还不如把他卖了的好。” “我们好歹也养他养这么大了,也该到回报我们养育之恩的时候了。” “那孩子又不亲人,而且我们拿了这些钱还能给大丫头办个婚事,到时候还有彩礼能进来,二子后面也要说亲,这里里外外的都是钱啊。” “就这么说定了,明日我就带他去镇上,人我也找好了,十岁这个年纪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但我说他听话,又不会反抗,人家才肯同意要的。” 母亲的声音反反复复的在房里念叨着,一直过了好久,才终于听到父亲的声音响起来。 “既然你都决定了,那就这么做吧。” 随即,便是一声长长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