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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 那日他离开南华宗,全身只剩一枚随身携带的玉佩,顶着凛冽风雪行了一日。镇上一户人家记得他从前帮忙除过妖,见他发上覆了厚厚一层雪,浑身血污几欲昏厥,好心接进屋子,请了大夫看诊。 他的手腕筋脉被重新接起,纱布包裹严严实实,但总归是被纯钧剑截断的经脉,能勉强取物做事,却再也无法提起任何一把剑了。 沈知晗早已辟谷,帮着那户人家做些农户以表谢意,待到了来年春,彻底告别南华山,一路西行,关山迢递,最终留在了顺安镇。 顺安镇旁的四明山盛产药草,好在从前在南华宗时学了些简陋医术,勉强能靠着营生。他最艰苦时也没有当掉那块玉佩,好像带着它便能记得南华宗的日日夜夜,记得来不及瞧上最后一眼的随明长老与周清弦,若说他还留念什么,偌大南华宗,不过此二人而已。 顺安镇每年的春天要来得比南华山早些,气候也更温暖些,他很喜欢顺安镇淳朴民风。镇民们对他这位会一点点术法的大夫礼貌相待,孩童叫他沈先生,时常有孩子给他送上自家做的糕点吃食,有对修炼好奇之人问道: “沈先生,您为什么不继续修炼,反倒来当了个大夫呢。” 沈知晗正坐在院内的石凳上捣碎草药,石臼被石杵砸得嗵嗵闷响,雪白的颈子垂着,手上动作不停,笑道:“我修炼得不好,被赶出门啦。” “沈先生骗人。”孩童嬉笑道:“您年纪轻轻便是金丹,我父母说您可厉害了,莫说寻常人,便是小有天赋者到金丹,都得三、四十岁呢!” 沈知晗将石臼放在一旁,认真道:“他们以后继续修炼到更高境界,可我到了三四十岁也只会是金丹,哪能比得上呢?” 孩童歪起脑袋,含着手指不解,“为什么呀?” 沈知晗没有再说话,捏了捏小童脸蛋。 修炼者寿元与境界挂钩,沈知晗金丹修为,虽比常人多出了近百寿元,却像是个被悬挂半空的木桶。木桶底下戳出一个洞,桶里的水一滴一滴向下流逝,没有人为他添上新的水,也没有人替他换一个新的桶,等水流干净了,木桶也就啪嗒一声摔在地上粉身碎骨了。 他想,在顺安镇安度余生,也许是自己最好的结局了。 沈知晗把玩着玉佩,夜阑人静时偶尔会想起周清弦,想他过得如何,修炼是否顺利——那玉佩上还存留着周清弦附着的一丝灵力,小时的玩笑话最终没当真,术法只练了一重,也忘记了要时刻寻到他的约定。不禁叹道,若是周清弦真将那术法学了个十重,隔着千百里,许是能觉察到自己的。 随后他又愣道:觉察了又怎样呢?周清弦知道自己对他抱着那些不堪想法,定然是对自己厌恶至极,与其说是寻他,倒不如是提着画影将自己刺上几刀来得痛快。 他将玉佩封进了匣子里。 沈知晗从没想过,与周清弦的再次相见会是这般境地。 周清弦仗着修为高出祁越一头,从他身上夺走玉佩,随手施下禁制,祁越便无法再行进一步。 “我再问一遍,谁给你的?”周清弦冷冷问道。 祁越咬牙喘息,呸地朝他吐唾沫,“关你屁事。” “我说过了。”周清弦凤眼半眯,锐利视线紧盯不放,“此物乃南华宗叛宗之人物品,若你不肯交代来源,我自然可认为你与他是一伙人。论你天赋再高,我南华宗也不会将你收作弟子。” 蓝衫人似乎也没见过这般场面,祁越是实打实的本届内门第一,周清弦却是宗主之子。他虽欣赏祁越,但也略有耳闻当年之事,只得回到场中央,向祁越道:“你将玉佩来历讲出,我们自有辨别,也定然不会污蔑你。” 祁越身体被制,却明显已经气势不足,他此行便是为了入南华宗内门,若是错过,便再无机会。周遭嘈杂声此起彼伏,似乎都在因二人对峙而议论纷纷,传到祁越耳边时,已然不剩什么好话了。 台下人巴不得他被取消资格,祁越额边落下汗滴,手上握紧拳头。 沈知晗看出他的慌乱,知道他对进入南华宗的渴求,哀哀叹息一声,摘下幂蓠,走上论剑台,挡在祁越身前。 “玉佩是我给他的。”沈知晗抬头与周清弦对视,目光交汇,眼如点漆,“我与他不过萍水相逢,前几日在路上遇见,我被盗取行囊,便将玉佩变卖给他,换得一些银钱。” 周清弦见到沈知晗的第一眼便再未将视线从他身上移开,二人多年未见,年少时的情感早已不复存在,心中五味杂陈,一时不知如何应对。周清弦忽而问祁越:“是这样吗?” 祁越胸膛起伏,从沈知晗现身起便暗暗运气,想要突破身前禁制。 “不用试了。”他道:“你挣脱不开,倒不如老实回答我的问题。” “南华宗惜才,你若是亲口承认事实如他所说,那我便信了你,这内门第一自然也是你的。” 蓝衫人也道:“祁越,少宗主都发话了,你不用担心什么,将事情讲明便行。” 台下数几十双眼睛此刻皆盯向祁越,等待他给出答案。 祁越愈发慌乱起来,手指不自觉发颤,他看向沈知晗挡在身前背影,又兀然挪开视线。 最后撇开脸,嗓音发哑,回应道: “我与他确是……前几日第一次见。” 他看不见沈知晗表情,却见他身体微微一僵,肩头不自觉绷紧。 大概是自己讲出来,与真正从祁越嘴里听到并非一码事吧。 台下一被淘汰弟子出声:“你行囊被盗,为何不将玉佩典当,反而是与他交易?” 沈知晗望向周清弦眼睛,道:“我寻行囊时正好遇见这位好心人,当铺压价,他愿意多给我一些银钱,我自然卖给他。” “你们若无关系,你为何要来看他比试?” 沈知晗答:“我听闻南华宗宗试十分精彩,特意前来观看,与他并未任何关系。” 台下弟子又道:“你既是叛宗之人,如何敢再来南华宗?” 沈知晗一时语塞,正想着如何糊弄过去,听见那喧闹声中有人谈道:“他便是那当初盗取南华宗秘籍,又对周清弦抱有……之意,才被驱赶出宗门的。”登时心念一动,回道:“我功法遇到瓶颈,想再来顺手牵羊回几本秘籍,才潜上南华宗。” 此话一说,四周喧闹更是厉害,有兀自想为南华宗出头之人甚至提了武器要上论剑台,被周清弦挥手拦下,连蓝衫人也坐不下,灵气隐隐在四周流动。 只听一句句声讨: “南华宗竟养出你这么个不知好歹的。” “不知廉耻,江湖败类。” “宗主好心好意放过你,你竟然还主动找上门。” 有甚者知道些从前一点微末事端的,看台上气氛诡异,多嘴与身边友人聊道: “若我没有猜错,此人应当是十余年前被逐出宗门的沈知晗。” “当真是因为盗取秘籍而被逐出吗?” “此为其一,若只是这般,周清弦何必如此神色不安。听闻从前周清弦将这沈知晗当作知心好友,他却暗暗对周清弦抱有不轨之心,宗主知晓后震怒,才将他逐出宗门的。” “那盗取秘籍一事又是真是假?” “照我看来,此人言行粗鄙,胆大包天,当着百人面依然大言不惭,想必是被宗主揭发,心有不满,知道自己留不下,才盗了秘籍离开。” 诸番言论皆传到台上人耳中,一向冷静自持的周清弦也黑了脸。 沈知晗难堪至极,却也俨然不动任人说道,毫无反驳之意。 人人为南华宗仗义直言,周清弦只是看着他,目光冷峻。 蓝衫人从前并不在南华宗,有关沈知晗之事略有耳闻,宗试被闯,当下被这番话语激得生出几分怒意,“沈知晗,你好大的口气。”他的剑已有微微共鸣之意,碍于周清弦一直未敢动作,此番不过逞些口舌之快,以显明自己立场。 少顷,周清弦道:“你今日寻找秘籍不成,可有想过后果?” 沈知晗低低“嗯”了一声,应道:“少宗主要对我行宗法么?” 周清弦几不可闻地皱了下眉头,似是对沈知晗嘴里念出这个称呼感到生疏,“不是。” 沈知晗又问:“那你要放我离开吗。” 周清弦眉尾压坠着,神情实在说不上好看,他举起发着幽光的画影,缓缓指向沈知晗。 画影剑身干净透亮,如他一般似云中仙鹤,清风峻节。 他唤了一句,“师兄。” 沈知晗太久没有听到这个称呼,一时百感交集,胸口泛上几丝酸楚。 “我顾念曾经同门情谊,南华宗也从不对人赶尽杀绝。” “纵使你今日前来目的不纯,我也不会过多为难你——只是数百双眼睛看着,我身为南华宗少宗主,总要给个交代。” 他向人借了一把剑,将剑丢到沈知晗面前。 “算下来,你我统共十一年未见,师兄当年境界与我相近,不知这么多年过去,师兄修为精进到了何种程度。” 沈知晗盯着脚下的剑,久久不曾动作,“周清弦……” “师兄,拿剑。” “我……”沈知晗摇头,他宁愿受着他人取笑辱骂,也不想在周清弦面前露出自己真实模样,咬牙道:“你惩治我吧。” 周清弦面露愠色,声音威历肃然:“师兄,拿剑。” 祁越从吵闹中听了七八,他不知沈知晗出身南华宗,亦不知他与周清弦过往诸多牵扯。人们咒骂沈知晗不知廉耻,他却想到师尊与周清弦十余年相互陪伴暗生情愫,没来由得便厌恶起周清弦来,忿忿骂道:“他不愿意,你逼他做什么。” 周清弦连眼神也不愿多给他半个,冷冷道:“轮得到你在这里多嘴。”甫一抬手,将祁越向后推到几米外,重重摔出一声闷响。 沈知晗下意识要去保护祁越,周清弦正欲施加第二层禁制,却被一道薄弱的术法妄图阻止。这自然是拦不住他的,周清弦却停下了手,有些不可置信望向沈知晗。 “你不愿拿剑与我比试,却愿意为了他向我动手?” 沈知晗知道无论如何也躲不过这一遭,弯腰拾起地上那柄银白色长剑,堪堪举起向周清弦,“只是不想牵涉他人。” 周清弦道:“师兄这是看不起我?” “何以见得?” 周清弦凝视他执剑掌心,“我与师兄相处多年,怎么不知师兄练的是左手剑?” 沈知晗早就猜到他会疑惑,却也无法解答,运气起势,挥剑而去。 他这一剑用了十成十的力,却轻而易举被周清弦化解,剑身与画影剑相触时巍巍发颤,寒芒一闪,沈知晗便被逼退好几步,再凝不起剑意来。 在场皆是习剑之人,看得出两人实力悬殊——莫说比试,沈知晗能不能接下周清弦一剑都是问题。周清弦曾言二人从前境界相近,只不过十来年光景,为何成了这般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模样。 周清弦自然也能觉察,指尖寒气泊然,画影剑顷刻结出一层薄薄的冰,喉间一动,问道:“十一年过去了,师兄怎么还在金丹境界?” 沈知晗沉默半晌,道:“是我疏于修炼了。” 画影剑锋一转,将沈知晗手中剑击落在地。 这本是侮辱人的行径,当下却显得像是光明磊落,沈知晗左手被画影嗡鸣剑意震得发疼,苦笑两声作罢。 胜负已分,看客不知台上二人为何僵持,却只发为为南华宗忿忿不平——收留白眼狼二十载,被盗了秘籍,被恩将仇报。原以为是个多厉害的角色,哪想只是个金丹期小子,居然也敢口出狂言,大放厥词,着实是不将南华宗放在眼里。 蓝衫人问道:“少宗主,是否要将他捉回宗派处置?” 周清弦收剑入鞘,视若罔闻,“他是我师兄。” “可他上南华宗分明别有所图……” “我说他是我师兄,你听不懂吗?”周清弦截口喝道:“他此次宗试,可有做什么对我南华宗不利之事?” “这倒没有……” “可有伤人?” “没有。” “那我此番让他离去,可有不合规范?” 蓝衫人缓缓一摇头。“没有。” 周清弦举目望向小苍峰顶,此时已暮色西沉,老树沙沙,玉佩重新被握在手里端详,少顷,问祁越道:“沈知晗于情于理都不该再上南华宗,这玉佩既不是你的,我如今令你将他毁去,你可愿意?” 祁越咬紧牙关,面上不平,“我凭什么听你的?” “凭这玉佩上有我附上的一丝真气。”周清弦面色不改,讲出的话语却令四下哗然,早知二人曾为师兄弟,却不想周清弦竟对沈知晗上心至此——感知术分为两种,一种为短期寻人之用,通常只能持续半月到一月时间,最长不过半年,却能同时对多件物品使用。一种为永久覆盖,同一时间只能对一件物品附着,通常只有道侣或是亲人才会使用。沈知晗的玉佩既是从南华宗带出来的,时限超过了十年,毫无疑问,那便是第二种了。 周清弦将玉佩抛向祁越,顺带将设下的禁制解除。 “毁去他,你便是今日内门第一。” 祁越向沈知晗投去问询的眼神,这块玉佩他随身佩戴了数年,其上每一处纹路都记得清晰,玉的成色极好,多年过去更为温润细腻,握在掌心久了,带着氤氤暖意余温。 “是他说的这样吗?这是他……留予你的吗?” 祁越希望从沈知晗嘴里听到否认,沈知晗却当着稠人广众,艰涩地点了头。 相处多年,他看出沈知晗并不希望他毁去玉佩,眼里的留恋不舍写得清楚,可愈是如此,祁越便愈是恼怒。他从南华宗离开,全身上下只留这枚玉佩,是忘不下舍不去留下灵气痕迹的人吗?他将玉佩赠予自己时,他戴着玉佩的八年间,心里想的是他还是周清弦? 宗试成绩第一有目共睹,他大可以不去毁掉玉佩。可想到沈知晗到了如今仍旧对周清弦留下真气的物品念念不忘,便没来由的气恼。他举起手中玉佩,在沈知晗略带乞求的眼神里重重向地面砸去,一声清脆碰撞声,玉佩彻底四分五裂,附着上的灵气自然也消逝而去。 沈知晗的心随着玉佩也碎裂成了一块又一块。 台下数人看笑话一般的眼光中走到祁越面前,蹲下身,拾起碎掉的白玉,细细捧在手心里,纷乱的发丝遮挡眼睛,看不清表情。 他走下论剑台,走下小苍峰,乱风扬起白色发带与素衫衣摆,削瘦身形好似畔河边飘摇的蒲苇枝,单薄而萧索。 蓝衫人还在问:“少宗主,真的就这么放他离开吗?” 周清弦道:“让他走。” 周清弦没有再继续刁难。祁越得偿所愿,以第一的身份入了南华宗内门。 沈知晗的背影早已消失不见,祁越却一直望着他离去方向,久久不能回过神来。 他有一片刻的恍惚,想道:这真的是我想要的吗?又很快地清醒过来,已经走到这一步,那便不能回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