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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四、对歌

    阿卢戈扈朱的失踪在平栾引起了一阵风波。阿卢戈成金确认弟弟离奇失踪后便动用了禁军的职权和国舅身份,四处寻找,三天时间几乎把平栾城翻了个遍,愣是没有找到半点线索。

    李景肃在家闭门不出,对外面的动向却了如指掌。这件事他做得十分巧妙,盯着扈朱好几天才动手,当然是挑了最佳时机。他很有把握不会被阿卢戈成金找到。

    只不过他也有觉悟,有了扈朱失踪在前,再要对其他人下手就没那么容易了。尤其是对刘辉、刘淼两兄弟,他只能暂时忍气吞声,或许还要忍耐很久。但对阿卢戈成金和司徒玮,他相信等这阵子风头过了,要找机会并不难。

    中午他出城去了一趟北军营,和北军统领阖罗银一块吃饭喝酒、闲聊一番。阖罗银是中央禁军统领当中,与李景肃关系最铁、最崇敬他的。对于李景肃明升暗降、不掌军权一事,阖罗银最是愤愤不平。

    李景肃当然不能明示自己失去军权的真正原因。再加上阖罗银看不上刘淼、怨言颇多,他唯有耐心安抚,淳淳劝诫,叮嘱阖罗银不可意气用事。

    “我需要你留在禁军,更需要你牢牢将北军将士的忠心抓在手里。将来或许有一天,我必须仰仗你、和你的北军将士……”李景肃意味深长地说。

    耿直的阖罗银没有完全听懂,李景肃看得出。但听不懂也没关系。阖罗银性情直率,但为人忠勇、粗中有细。最重要的是,这份忠勇来源于对李景肃的个人崇拜,而非对刘辉的王权。

    回到府里,天色还早。李景肃特意先去洗漱一番,洗掉口中身上残留的稍许酒气。近身跟司徒晔朝夕相处,他时时刻刻都让自己保持清爽干净的状态,不想给少年带去丝毫邋遢的印象。

    有时想想,不禁也笑自己扭捏矫情了。司徒晔现在,怕是连他身上的味道是香是臭都分辨不出,更不会在意

    可他总觉得司徒晔并非完全感受不到。环境的变化和好转,身边人的善意照料,他是能感觉到的,否则无法解释他的转变。程艾也说,疯病患者往往只剩下了本能,像动物一样靠直觉来感知外界的变化、他人的善恶。

    这给了李景肃信心。他相信只要倾注全力精心呵护,配合不懈的医治,总有一天能够打开司徒晔的心扉,唤醒他的意识。他不愿相信当年在登基大典上那个神采奕奕的少年天子,就这样一辈子疯疯癫癫浑浑噩噩过下去,沦为一个废人。

    不给自己一点希望,李景肃自己都撑不下去。

    虽然赋闲,不代表他无所事事。赋闲虽然没了军政事务要忙,他自身的处境显而易见更加险恶。被退婚的长惠郡主一家颇为不满,风言风语已传到他耳中。他也去登门道过谦,却被拒之门外,连礼物都被拒收。

    朝中官员对于他的升迁加封,表面上恭维祝贺,背地里嘲讽的不在少数,猜测议论不一而足。还有人揣摩是否因他jiejie李月柔无子导致的失宠,让李景肃气愤之余对jiejie愈发愧疚。

    只有在每天晚上安顿司徒晔睡下之后,看着他平静柔和的睡颜,他才会感到稍许安慰。白天的种种压力、质疑,只有在这一刻才会烟消云散。小心翼翼拥着熟睡的人入怀,听着他轻微的呼吸声均匀地在耳边起伏,每每让他坚定决心,不惜代价也要护他周全。

    “主人,您回来了。”

    见穆陵来到浴室,李景肃挥了挥手让仆人退下,招穆陵上前,轻声问:“怎样了?”

    穆陵反问:“主人想让他活几天?”

    李景肃想了想:“再活三天吧。他阿兄到处在找,虽说他不可能逃得掉,还是不要留太久,免得夜长梦多。”

    穆陵垂首道:“明白。请主人放心。舌头已经割了,不怕他喊叫。地窖只有属下一人能够出入,已吩咐不许任何人靠近。”

    李景肃“嗯”了一声,拍了拍穆陵的肩:“污了你的手,我很过意不去。你并非狠毒之人,本不该由你来做这事……”

    穆陵淡然回答:“为了主人,再狠十倍百倍的事,属下也做得出。”

    “对了,早上那个御医跟我说,想出去为永嘉帝寻些药材。你与他同去吧,顺便也透透气,不必急着回来。”

    “多谢主人体恤。主人要去地窖看看么?”

    李景肃一笑:“过两天我再去,最后跟他说句话就行。我才刚洗漱,要是沾了一身血腥气,不是又要洗?”

    两人便一同来到后院。司徒晔与程艾坐在凉亭中,程艾手里端着碗,正在喂司徒晔吃甜羹。

    “我来吧。”李景肃接过了碗,“你不是说要去买药么?穆陵陪你去,带足银钱。在集市上多逛逛,遇到他喜欢吃的东西,尽管多买些回来,不必计较花费。”

    程艾高兴地应了,对司徒晔行了礼,便跟着穆陵走了。李景肃看看手中的碗,是半碗温热的燕窝雪耳甜杏羹,闻起来清香酸甜。

    “多亏了有程艾,否则让你吃上一口合意的都难。”李景肃轻声说着,舀了一勺羹汤递到司徒晔嘴边。少年乖巧地张开嘴含了进去,目光却并不看李景肃。

    “这边的饮食终究不比你们中原,我这人一向不在意口腹之欲,家里的厨子也不会烹饪精致的饮食。当时从朔阳带走的御厨,不幸也死在了半路……”

    说到这里自觉失言,他赶忙打住,换了话题:“要是我真的赋闲在家,或许该学个厨艺?又或者,想法子寻觅一个中原的厨师,专门负责你的饮食……”

    司徒晔只是一声不吭,跟随他喂食的节奏,机械地重复张口吞咽的动作。虽是无意义的独角戏,李景肃却油然而生岁月静好的恬淡之感。朝堂上下的议论、地窖中被折磨的仇敌、失望的jiejie和族人,在这一刻都不复存在于他心中。

    他眼里心里,此时此刻,就只有眼前恬淡安静的少年。

    喂食完毕,他放下碗,拿起绢帕,小心地为司徒晔擦拭嘴角,柔声道:“冷不冷?看这样子,傍晚可能会下雨。我抱你回屋好么?”

    司徒晔无动于衷,却在李景肃准备抱他时忽然挣扎起来,推拒着不愿让他近身。李景肃急忙放手,安抚道:“好、好,不想回去就不回去,在外面多坐一会也好。别怕,我不碰你,不会勉强你的。”

    见他放弃,司徒晔便重新安静下来,依靠着柱子缩在凉亭一角,警惕地看着他。李景肃无奈,又觉得实在尴尬,脑子一抽,鬼使神差地说:“我给你唱个歌好不好?”

    司徒晔的表情明显僵了一下。李景肃话说出口便有几分后悔,又觉得过于尴尬,竟忽略了这一瞬间的变化。

    “那、那个……我们北茹人,尤其是住在草原上的,欢庆节日时最喜欢唱歌跳舞……不过在你听来,可能会觉得粗鲁俗气吧……”

    李景肃越说越尴尬得不行,转念一想司徒晔又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干脆当做没说过这件事。

    “我去屋里看看有没有什么点心……”

    他起身想走,却感到些许阻力。扭头一看,竟是司徒晔伸手拽住他的衣摆,仰头看着他,眼里久违地竟然有了一丝光芒。

    李景肃又惊又喜,赶忙蹲下身子与少年视线齐平,颤声问道:“你……你听懂我刚才说的话了?你是想听我唱歌吗?”

    司徒晔又不说话了,缩回了手,畏惧地看着他。李景肃赶忙调整情绪,让自己看起来不要那么急切,强压激动:“好,我这就唱给你听。你要是不喜欢,就……就喊两声也行,好叫我知道……”

    他以最快的速度调整心态,盘腿坐下,稍许酝酿情绪,轻声唱起了北茹草原的歌谣。

    李景肃的歌喉其实相当不错。雄浑嘹亮,自有一股男性健美的阳刚之气和草原民族的热情奔放。起初他有些放不开,唱了几句见少年并无不悦,神情也平静不少,想想即便对方没有失去神志也听不懂自己唱的北茹歌谣,倒也大胆起来,一曲接一曲地唱了下去。

    没有任何奏乐,也无人和声,雄浑中带着几分苍凉的嗓音唱响几百年来在北茹草原上流传的古老歌谣,或悲伤或喜悦,或歌颂神明或敬仰英雄。李景肃就这样唱着自己从小到大熟悉的歌谣,仿佛重回故乡,重返无忧无虑的年少时光。

    唱了大约半个时辰,歌声渐止,李景肃沉默良久,从思乡的情绪中摆脱出来,将目光转向司徒晔,却见少年笔直地凝视着他。

    他有些羞赧地笑了笑:“唱得不好,让你忍了这么久,别笑话。”

    司徒晔盯着他看了片刻,垂下头去。李景肃正想再次劝他回房,忽然听到细不可闻的沙哑嗓音从少年口中断断续续地传出。

    “……采莲……江南……月下影……秋风起……江南……女儿娇……”

    “司徒?”李景肃惊喜交加,难以置信,“你、你是在唱歌?”

    “人道江南……千般好……锦绣江山……婵娟万里……惟愿……与君共……”

    旋律断断续续磕磕绊绊,声音更是沙哑不成曲调,李景肃却连呼吸都牢牢屏住,生怕错过半个字。司徒晔唱了十来句便不再唱,两只手紧紧绞在一起,缓缓流下了泪。

    李景肃激动得红了眼圈,抖着手轻轻抓住司徒晔的胳膊,忙不迭问道:“你……你好些了么?你认得我么?”

    司徒晔不说话,低着头默默流泪。李景肃等了片刻终是忍不住,又问:“司徒,你清醒了是不是?”

    “啊!!!”

    司徒晔忽然歇斯底里地尖叫起来,双手胡乱挥舞挣脱李景肃,一下抡在他脸上,竟把猝不及防的李景肃掀翻在地。李景肃赶忙制止应声上前的亲兵,忍着半边脸的剧痛爬起来,却见司徒晔环抱双腿蜷缩起身子,深深地把头埋在双臂间,发出绝望的哭喊。

    李景肃看着他这样,心疼、自责、悔恨一齐涌上心头,任由泪水模糊了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