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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各怀心事

    昱朝前京兆伊方淮自幼的人生理想,就是成为一个忠君报国、爱民护民的好官,留名青史。出身寒门的他能够在重视门第出身的昱朝出仕,以不足而立的年纪得以官居京兆伊,天分、努力、机缘,缺一不可。

    因而他格外感激司徒晔父子。将他纳入朝堂、委以官职的是元宁帝,任命他为京兆伊、对他推心置腹信任倚重的是永嘉帝。

    然而永嘉事变让他所有的理想抱负一朝化为泡影。凶猛的北茹骑兵冲破城门杀进外城时,在城墙上指挥防守的方淮不顾武艺粗糙,拔出佩剑带着筋疲力尽的残兵冲向敌人,只求以死报国。

    但他没有死。他被北茹军的前锋将军穆陵生擒。武力占据压倒性优势的穆陵甚至没伤他分毫。

    未能以身殉国令他深感遗憾,但能留下这条命陪皇帝北狩又让他感到庆幸。然而回军平栾的一路上,他仍是万般无力,没能保护皇帝分毫。年少的皇帝一方面被可恨的北茹人欺凌折辱、甚至被逼自戕,同时又被自己人唾弃诋毁,身心惧损,无不令方淮感到痛苦不堪。

    他痛恨自己的无能,无法为皇帝守住江山社稷,也无法为少年遮风挡雨。

    除了他以外的所有人都接受了北茹朝廷的官位,只有他坚决不肯,宁可被锁在牢房,也不愿接过诏书和官服。进城之前皇帝曾经嘱咐过他,要他活下去,他不是不记得,但他还是做不到对异族君王跪拜称臣。

    他在阴暗肮脏的牢狱中挨了半年,受尽磨难,又被当做奴隶两次贩卖。后一个主家对他还好些,前一个因为嫌弃他脾气不好又没什么干活的力气,差点将他打死。他的后背满是交错的鞭痕,有两次险些丧命。

    他本以为自己的人生就此完结,以奴隶的身份在荒僻偏远的塞北草原为人奴役,客死异乡。怎么也没想到一年之后,又被当初俘虏自己的人亲手赎回,带回到他的旧主面前。

    司徒晔看到他伤痕累累的身体心疼得落泪。他看着小皇帝的眼泪,觉得此生虽死无憾。

    但他万万没想到皇帝和那个攻破朔阳城、对他百般凌辱的北茹将军之间,似乎多了些莫名的东西。

    他跟着穆陵来到这里,司徒晔并没有过多地向他解释自己为什么住在李景肃家。对于这一年来的经历,小皇帝一笔带过了,程艾也三缄其口。他不太清楚这两个人经历了什么,但很明显,他们目前处在柱国大将军李景肃的保护之下。

    这与方淮之前的认知有着天壤之别。

    而一年没见的李景肃,也不像之前那么蛮横粗暴,每天早晚都到别院来,没话找话一般跟司徒晔说几句话。但他看司徒晔的眼神,即便是以不解风情着称的方淮,也能看出浓得化不开的情意。

    更令他惊讶的是,自家皇帝沐浴在这样的目光中,眼角也带着淡淡的情意,轻言浅笑,完全不同于一年之前的剑拔弩张你死我活。可是在自己面前,小皇帝又小心翼翼地藏起这些情绪,像是生怕被他看出端倪、加以责备一样。

    特别是昨天下午,李景肃据说是要去巡视领地,小皇帝带着他和程艾,和府上的管家仆人、还有穆陵一起,送李景肃出门。那两人本是客客气气地道别,李景肃临上马前,小皇帝却偷偷拽了一下男人的手。李景肃扭头看向皇帝,不动声色地加以回应。

    两人紧紧相握的手,深深烙印在方淮脑中。他觉得自己憋不住了。短短一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他必须问清楚。

    他不能去问司徒晔,只好趁小皇帝午休的时候,把程艾拖到墙角,按在地上。

    “我问你,程御医,皇上和李景肃,是……怎么回事?”

    “方、方大人……”程艾苦着一张脸,“您这是想问什么?我一个御医,所能做的只是为皇上调理身体。其他的事,我怎么敢打听?”

    他很怒:“你别用从前宫里那套说辞对付我,快说实话!皇上是不是已经从了李景肃?李景肃是不是因为皇上的恳求才找人把我赎回来?”

    “没有的事,方大人您说什么呢。皇上和将军的确相处融洽,可是找回大人是李将军自己的主意,他也没有再逼迫皇上……”

    “不是逼迫,难道是皇上自愿的?皇上又不是不知廉耻的燕王!”

    程艾叹了一口气:“我就知道大人心志高洁,对皇上心存期待,接受不了这种事。皇上不肯将过去一年的经历如实告知大人,大人难道还猜不出一星半点?”

    方淮一阵沉默,过了许久才艰难地追问:“皇上……这一年来是不是吃了很多苦?折磨他的人,不止是李景肃?”

    “大人冤枉李将军了。真是多亏了李将军,大人今日才能再见到皇上的面啊……”

    程艾长叹一声,将自己了解的情况大都如实告诉了方淮。但他对司徒晔在王宫中的真实遭遇并不知情,他也知道那是属于小皇帝绝对的禁忌,不可触碰。

    ——或许除了李景肃。

    “……没有李将军,皇上肯定熬不到今天,说不定早就在王宫里不明不白被折磨死了。”程艾叹息道,“自从皇上被救出王宫,我一直跟在身边。皇上所受的种种苦楚折磨、李将军的倾心呵护,我都看在眼里。我……我能原谅李将军之前对皇上的所作所为,也很感谢他如今对皇上的照拂。不过他们二人今后会如何,我就完全猜不到,也不是我能随意揣测的。”

    方淮久久地沉默着。程艾又看向他:“方大人,我不知道你如何看待此事。但皇上如今能够依靠的人,也只有李将军了。咱们这些人,能活到什么时候都不好说,或许皇上也不可能再是皇上了。难得他会笑了,就不能让他过几天舒心日子么?大人你想想,即便从前在朔阳的时候,自从皇上登基,你见过他像这样笑么?”

    这话终于深深地震动了方淮。他凝视着程艾,苦涩地一笑:“御医多虑了。方淮也不是从前那个方淮,不知变通、非黑即白。我问你这些,并非是想质疑,更不会因为知晓真相便拂袖而去。只是想弄清皇上和李景肃之间,因何而转变。他既然将我找回来,必然是想让我辅佐皇上。可我却不明白,倘若皇上已经从了他,又有什么地方用得上我呢?”

    “这个……我倒是不知道了。皇上以后有什么打算,我也不敢问及……”

    方淮沉吟着。他相信程艾并没有隐瞒,御医确实不知道司徒晔今后的打算,估计也不是很在意。从前在朔阳,他作为前朝官员,和这个御医只在宫里见过一两次面,甚至从未交谈过。那时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会和他一起,落难异乡。

    山河离乱,往昔不复。从前那个心高气傲宁死不屈的京兆伊,终究已经不合时宜。

    他想起了穆陵把他从第二个主人家里赎出时说的话。

    “你若求一死,轻而易举,我随时可以成全你。但你死后,能对永嘉帝有何帮助?倘若你这条残命如此轻率即可丢弃,只能怪我家主人看错了人。”

    那个北茹副将永远是一脸冷漠,喜怒无形,仿佛永远冷静的冰山冻土。他看着他那副模样,莫名感到生气。

    一定要活下去!早晚有一天,报城破生擒之仇!

    “……大人,方大人,”程艾小声问他,“你觉得……皇上会有什么打算啊?他不会跟我商量这件事,但应该与你……”

    方淮收敛心神,仔细想了想,低声道:“皇上并未透露心中真实打算。但言谈间流露出,即便能够返回江南,恐怕也不为新帝所容的意思。”

    程艾叹气道:“可不是。新帝和太后把事情做绝了,没有余地了。要是他们没有这么做,多少向北茹王表示出还在意皇上的意思,皇上或许也不会吃这么多苦……”

    在司徒晔之前,史上并未有过“太上皇”的先例。失去了利用和要挟价值的俘虏,没被杀掉的唯一理由,无非是北茹王把他当成了玩物、还没玩腻。

    “要回江南不是不行,但不能就这样孑然一身地回去。”方淮斩钉截铁地说,“赤手空拳,无异于自寻死路。”

    程艾苦笑:“那还能怎么回去?总不能带兵打回江南吧?再说,兵从何来?”

    方淮轻轻叹了口气:“千古罪人,谁也不想做。可是新帝放任江北土地沦丧、至亲至尊之人落入敌手,不发一兵一卒,一味退保自身,难道就是对的吗?”

    程艾无言以对。

    他只是个御医,他只希望他关心的人好好地活着。那些权力的斗争和血腥的杀伐,他不懂,他也不想涉足。

    沉浸在交谈和感伤之中的两人并未发觉,穆陵一直站在院门的阴影下,远远地盯着他们的一举一动。两人说话声音不大,穆陵其实听不清他们具体在谈什么,但从他们的表情不难猜测,一定不是轻松的日常闲聊。

    他对方淮终究是不放心。一年前在朔阳城对战,他便对这个坚贞不屈、死战不退的青年文官产生了赏识之情。将他生擒而非砍杀,也是出于尊敬之心。事实证明他没有错看。这人在所有俘虏当中,最为傲骨铮铮,与其他人的丑态百出大相径庭。

    然而将这样的人带回来,无疑会令永嘉帝原本已经渐渐倒向主人的心,重新发生动摇。穆陵怎么也想不通,主人为什么要特意把这个人找回来。难道只是为了让永嘉帝感激,而忽略了此人的危险?

    倘若主人忽略了,自己更不能掉以轻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