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如果 下
夜晚宁静的时刻，银雾般的月色下，一个人影在树枝形成的阴影下疲惫地挪动着步伐，不远处传来了狗吵闹的叫声，还有倒在地上的醉汉嘴里含糊不清的呓语。 清辉的月光照亮了一张疲倦的面容，一张和艾迪近乎相似的面庞。 为了能为弟弟赢得第二次诉讼的机会，艾伦没有一点想继续学业的心思了，日日都在四处奔波，他无比明晰地知道自己该做点什么——他会为了那份持续了四年的愧恨，为了自己对弟弟许下的诺言，一次又一次地前进，因为他是哥哥，因为这是他们在群星下的约定，即便要对抗整个世界，他也绝无有放弃的理由。 已是深夜，艾伦打开了家门，轻手轻脚地向自己的房间走去，脱下了外套随意地往床上扔去，准备简单洗漱一下，在明日的奔波前好好地睡上一觉。 忽然，他听到了一声轻微的哼声，挪动的脚步顿时停住了，屏住了呼吸，颇为紧张地往环视着四周。 那道声音带给他的并不是什么遥远的感觉，就像是，近在身边似的，低弱却又格外的清晰。 他小心谨慎地环顾着，视线在每一处都细细察看，蓦地，他扔在床上的外套晃了晃，在那微微鼓起的外套下，一点小小的闷哼传到了他的耳里。 “是谁？”艾伦警惕地挪着步，慢慢靠近他的床铺。 除了那微弱的闷哼之外，再无其他的回应了，他蹙起了眉头，攥着被子猛地掀了起来，在看清被窝下缩着的人影后，他失了语，干涩的喉口说不出任何的话语，眼睛渐渐变得酸涩，晶莹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起了转。 “艾迪？”他难以置信地问道，小心翼翼地向床上安睡的人影慢慢伸出手去——他的弟弟此刻就在他的眼前，闭着眼睛缩在他们曾一同拥有过的房间里，甜甜安睡着。 这是他恍惚已久的美梦吗？他不敢眨眼睛，硬是睁着自己酸涩的眼眶，就怕这美梦一触即碎。 发颤的指腹下，那薄薄的、柔软的肌肤，那有血有rou的躯体在平稳地呼吸着。 心脏轰轰直跳，呼吸的本能都快要忘却了，他猛地缩回了手，愣怔地看着他，在这不可思议的真实中，落下了一颗颗喜极而泣的泪水。 但他的喜悦还没有彻底发酵，他甚至还没来得及去喊楼上睡熟的爸爸mama，他的弟弟，他朝思暮念的艾迪嘴里嘀咕着什么，闭合的眼皮微微颤动了两下，睁开了惺忪迷蒙的双眼，呆若木鸡地看着他。 在艾伦想要出声之前，艾迪却出现了始料未及的应激反应，他断片的记忆无法连上他现在正在经历的事情，突然变化的环境和失去了主人的不安，他吓得立即缩进了被窝，躲在里面瑟瑟发抖，抗拒所有人，谁也不给碰，谁也不想见。 无论谁在被窝唤他，他都丝毫不听，他像是把自己封闭起来了一样，窝在黑暗的被窝里不安地抱紧了自己。 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主人忽然把他送走了？难道是他的哀求触怒了主人吗？ 艾迪蜷缩起了身体，咬着手指克制不住地呜咽，但没有呜咽几句，一个硬邦邦的东西磕到了他的齿尖，他松开了嘴里咬着的手指，迟疑了片刻，摸上了无名指，绷紧的神经蓦然愣住了。 这是一枚……戒指？是什么时候戴上的？ 可他来不及细细思考，慌乱的脚步声匆匆赶来，被窝外响起了几声他毫无印象的声音，他犹豫着，悄悄探出被窝朝外看了一眼，便马上缩回了脑袋。 他认不出爸爸mama了，他模模糊糊的记忆里，唯一的还有留有点印象的只有哥哥，可他也记不清哥哥的脸了。 他缩在被窝里呜咽了好久，害怕得不知所措，待他稍微平复了一些后，一声声忧心的呼唤从他刻意忽视的世界里渐渐浮现了出来，无法言表的情绪在他的胸口不断地跌宕着，他感受到了一种他似乎渴求了许久的温暖，像是一束美丽又明亮的闪光，打破了他眼前迷蒙的黑暗。 一簇想法冒了出头，浑身的血液都似乎在为此泊泊流动，呼出的一团团热气消散在了黑暗中，他蜷缩的身体慢慢松懈了下来，他想，他知道这道声音是谁的了。 脑袋偷偷钻出了被窝，他望向了床边的身影，眼睛莫名地发起了热，沙哑的声音在喉间哽咽着：“哥哥？” 下一秒，他被拥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温热的眼泪一颗颗砸在他脖颈里，充斥着哭腔的声音萦绕在他的耳边，“艾迪，没事了，是我，是哥哥……” “太好了，你回来了……你回来了……” 他噙着眼泪，听着句句泣不成声的哭噎，慢慢抬手拥紧了他，“嗯，哥哥，我回来了……” 波洛克一家从新区搬走了，为了治疗艾迪的病症，为了给艾迪更舒怡的环境，他们搬到了一处远离城区的地方，绿草如茵，鸟语花香，再适合不过艾迪的养病了，波洛克夫妇也决定换一处店面来重新开始他们的点心生计。 时间汹涌地流逝着，又到了一年万物复苏的春季。 艾迪坐在草地上晒着暖洋洋的日光，距离他回到家已经过去了两年，他有些记不清自己刚回到家里是什么状态了，事实上，他有很多很多的事情都慢慢地忘记了。 波洛克一家带着艾迪看了很多次医生，虽然一开始艾迪并不合作，但在哥哥努力的疏导下，艾迪才总算愿意忍受着副作用，去服用那些让他痛苦难受的药片。 尽管过程艰难，但服药的作用显而易见，他慢慢好转的同时，幻听的症状也终于跟随着慢慢消失了，他再也听不到那些嘈杂的幻声在他耳边细细碎碎地说话了。可似乎结束的不仅仅是他彻夜难眠，日日心悸的痛苦，它们，那些属于他死去的灵魂们也带走了他心底最为沉重的记忆——他开始渐渐想不起主人了。 不知是从何时开始的，他会在洗澡的时候莫名地盯着洗漱镜里的自己发起了呆，指尖不自觉地摸上了微微凸起的胸脯，在那淡粉的一点上碰了碰，蓦然拧起了眉头。 总觉得缺失了什么，就像过去这里存在过什么似的，他蹙着眉仔细地回想，却又没办法具体地说出缺了点什么…… 这里该有其他东西吗？艾迪想不明白，他扭过了身体，瞧着自己后腰上奇怪的纹身和蝴蝶骨上浅浅的鞭痕，想起了不久前的一日他追问哥哥自己背后是什么，哥哥目光飘离，支支吾吾了老半天，也没有给予他一个明确的回答，他只能自己看着背后的纹身，搜肠刮肚般在自己破碎的回忆里慢慢寻找。 这好像是一个家纹？艾迪脑中灵光一闪，可他怎么回想都记不起一个他曾经或许能脱口而出的姓氏，在他被掩埋的记忆废墟里，就像是一些粒粒飘忽的尘埃，它存在着，但他向来摸不到，也看不清。 时好时坏的脑子让他苦恼颇深，可哥哥从不介意他的忘却，哥哥永远会在他面前含着柔和的笑容，时常陪伴他与他说些两人过去快乐的回忆。 他喜欢听哥哥讲这些故事，喜欢这些惹人沉醉的温馨，喜欢在自己心头淌出的泊泊暖意，让他觉得自己不是一个破破碎碎的无用之物——他在被爱着。 漫天的星空之下，波洛克夫妇做起了难得的晚宴，吃饱喝足的艾迪和哥哥躺在带了点凉意的草地上，睁着眼睛一同望向了天空。 一颗颗的星星悬挂在了深邃静谧的夜幕中，闪着微弱又明亮的光点，艾迪呼着平稳的气息，感受着舒怡的夜风，眸子紧紧地盯着这一片片的群星。 艾伦躺在弟弟身边，嘴里念念叨叨学校里发生的故事，他侧过脸，想向弟弟传递他在学校里的喜悦，忽地，一颗眼泪划过夜幕，安静地坠入了深沉的夜色，他的弟弟侧着头，湛蓝的眼睛里噙满了莹莹泪水，正如同，他们几年前那场狼狈不堪的逃亡之旅中经历的奇迹之夜。 他的弟弟挪到了他的身边，头无助地靠在了他的肩膀上，嘴里轻轻说道：“我们以前也经历过这样的事对吗？” 艾路紧紧地抱住了他，红了眼睛，一遍又一遍在他耳边说：“没关系的，艾迪，没关系的。” 他不需要知道那些痛苦和悲伤，忘记是对他最好的礼物了，艾伦这样想到，他翕张着嘴唇对弟弟想要说些什么，喉口一阵酸涩，他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哥哥？”艾迪见他不说话，轻轻拉了拉他的衣袖，忐忑不安地看着他。 他只是把弟弟抱得更紧了一些，哑着声音喃喃：“没关系的，没关系的……我记得就可以了，我会一直一直记得和艾迪的事情……所以没关系的……” 艾迪被他拥了好久好久，他不知道他忘记的东西到底有多么的重要，他无数次想要试着问开口问，但一看见哥哥聚满泪水的眼睛，他就不想问了，可能想不起来也不是一件坏事，他一边想着，一边抱紧了哥哥。 在一次大扫除中，艾迪偶然间翻到了一个小小的、不起眼的铁盒，他本该不会对这种盒子有什么太大的相反，但有什么东西似乎在冥冥中牵引着他，他鬼使神差地打开了这个密闭的盒子，看见了一条海蓝宝石项链和一枚璀璨夺目的钻戒，他的目光被这两样东西深深地吸引了过去，半晌都没能移开一点的视线，心脏怦怦直跳，像是获得了某种古怪的想法，他不由自主地伸出了手，想把它们牢牢攥进手里。 “艾迪！你有空吗？厨房需要你帮忙一下！”哥哥在门外大声喊着。 “好的，我马上就来。”艾迪赶紧应声，悄悄把这个小铁盒藏在了自己的柜子里，他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做，只是等他反应过来时，他就已经这样做了。 艾迪没有上过高中，更别提大学，在爸爸mama和哥哥的鼓舞下，他去读了一所培养特殊技术的学校，在他不懈努力之下，顺利毕业拿到学历，考得了一张烘焙师的证书，在不久后的将来就能继承父母的点心店，他的人生终于慢慢走上了正轨。 全家人都高兴坏了，尤其是哥哥，听到他拿到证书的那一刻起，就迫不及待地从学校赶回了家里，带着他的朋友一起来庆祝他成功毕业。 春季温和的微风拂过艾迪的额发，春日的阳光透过朵朵云彩，掠过了枝繁叶茂的树梢透射了下来，在艾迪的身上洒出一层朦胧的金光。 一个平凡的、舒适的午后，他露出一抹甜甜的笑意，静静注视着在草地上恣意玩耍的猫咪，这是哥哥送给他成功毕业的庆祝礼物，一只长毛的奶牛猫咪。 一阵春风吹拂过枝条，一颗果实掉了下来，在地面上一路滚着，小猫瞧见了这枚滚动的果实，本能般地追着果实跑远了。 “嘿，等等！”艾迪半眯起了眼睛，正感受着春日的温馨，缩小的视野蓦然瞧见了他的猫咪跑远的身影，他赶紧爬起了身，向远方追逐而去。 猫咪蹿得太快，很快就把艾迪远远地甩在了身后，尽管养了不少的时间，艾迪的身体仍是没办法恢复成哥哥那般的体型，他停止生长的身体似乎永远地困在了16岁那年的光景里，可惜感叹之余，他也只能默默接受了这个事实。 他扭着头，惶惶不安地搜寻着猫咪的身影，终于，听到了一声尖尖的猫叫，他抬眼望去，他的猫咪正蹲在一个人的脚下，瞪着地上一颗颗掉落的红色果实，小爪子飞快地拨动着玩耍。 艾迪见状赶紧奔跑了过去，气喘吁吁地抱起地上喵喵直叫的猫咪，正准备着要说些道歉的话语，一抬起头，一双绿色眼睛倏地映入了眼帘。 不知为何，当他看见这双眼睛时，他的心底涌起了一股难以抑制的情绪，又像是酸涩，又像是一种模糊的、道不清原因的渴念。 “艾迪。”绿色的眼睛温柔又眷恋地凝视着艾迪，金色的阳光下，蝴蝶纷飞，春日的希冀与温暖落在肩头。 起风了，飞扬的花瓣掠过他们的脸庞，细碎的金光在天地间染出一片灿烂，像是真正美好的未来。 一声轻微的笑声回响在他的耳畔，手掌轻轻捧起了他的面颊，温热的触感印在了他的鼻尖，“艾迪，我来见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