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节
“我是裁缝呀……”余下的称谓吞没在缠绕的口舌中。 矮跟的皮鞋跟着大码的皮鞋退抵门廊框,鞋尖轻踩鞋尖,如南国湿润的风包覆。七分袖落到手腕处,指缝拢住西服料子。她还有心思笑,“二哥穿的这件可不也是我做的,那么旧了,怎么还存着?还拿来穿?” “存心的?”又发出短促的单音节,只管问,不看她,要实际去感觉。 只开到膝弯的叉缝,不知什么时候颗颗盘扣解开延到跨。也就够到吊带袜的搭扣,措不开,于是勾那松紧带,却只听得回弹声。她吃痛,瞪眼道:“你才存心的!” “几时开始兴这种洋玩意儿?”吴祖清贴耳道,改策略转而往上。衣不成衣四散,青蓝里衬映粉橘布片。只可以布片形容,微微拢住峰峦,他抬眉,“全是洋玩儿意。” 蒲郁掩笑,眸眼亮晶晶,“二哥该多看看时装杂志,这都不是近来才流行的了。” 吴祖清堵住她接下去的啰嗦,绕鬓角仿若滑翔伞翻山越岭。她不由得仰长脖颈,迷迷蒙蒙瞧见天花板,水晶灯颗颗坠子折射出条条光线,短的长的斑斓的,旋转着,同天花板四周的浮雕图纹旋转着漂浮起来。 蒲郁反握住吴祖清的手。话未出口,听的人会错意,打横抱起她往房间走去。是何妈收拾妥帖的客房,点过线香,有浅淡的檀香味道。檀香本是浓郁的,因而令她感到遥远而来的厚重感。 吴祖清单腿立边沿拉床头壁灯,而后剥外衣。暖光照他一侧的背影,拖出颀长的影子。蒲郁陷于叠了不知多少层的柔软被褥,竟有前所未有的安全感。 想她一直以来落脚处为家,察言观色,内敛锋芒。活得太沉郁。也许总怀有期盼,希望有人如曾经的蒲二哥那样拯救她。而今二哥一步步告诉了她,他可以,但那个人终归是她自己。 吴祖清转过身来便看见蒲郁清澈的眼神,“想什么?” 蒲郁抬了下手,“这件,怎么总穿着。” “不好看。”吴祖清俯身,又安慰似的拢了拢蒲郁散开的头发,“很长了。” 蒲郁偏不转移话题,有一搭没一搭拨他背心下摆,“二哥这样叫没诚意。” “在哪儿学的?”他点她额头。 “利益至上——训练班参悟的。” “鬼机灵。这不叫交易。”吴祖清话这么说,还是遂了蒲郁的愿,赤诚相见。 他的右侧腹有道骇人的长疤,脐左两寸有弹疤,其余地方还有浅浅的疤。蒲郁起身,转到他身后,只见背上也有三五道痕迹。 “欣赏完了吗?”他问。 蒲郁情绪复杂,说不出话。 “那么换我了?”吴祖清说着便要倾身而下。蒲郁覆住他右侧腹的长疤,以虔诚的姿势缓慢地靠过去,封住。 这感觉微妙难言好坏,吴祖清不由得蹙眉,“小郁。” “我以后……”她的气息好似令伤疤重复愈合了似的,刺痒感蔓延下去,愈发鼓胀,“也会这样吗?” “我不能肯定。”吴祖清的声音有些沙哑了,“但我想,不是现在。” “什么?”蒲郁忽然抬眸。垂首却上看,以天真姿态,对男人——至少是他几乎有绝对的致命力。 “我说,你还不了解男人。” 蒲郁还未搞清楚怎么回事,就跌了下去,跌下去。并不软和而是坚硬的山洞里,你看不见,但能听见、闻到、感觉到。她柔韧无限度似的,任意翻转,碰硬有回响。 洞壁似乎有虱子,细细密密爬过来,钻到她深处。它们啃噬,扯咬,扎头往心里去。它们听见她说我爱你。 “二哥呢?” 自背后而来顶撞发了狠,她扶住铜杆,“二哥没有吗?” 紊乱的气息与含糊的吻同时来她耳边。没听清,但她以为是想要的答案。 天蒙蒙亮的早晨,蒲郁听见敲门声,何妈恭敬道:“小郁师傅,先生让我来叫你。要是你还想睡一会儿,我半个时辰后再来。” “不用,我起来了——”蒲郁出声才发现嗓子哑得不行。也许人会有很多假面,可总要在什么地方做自己。他要求她表露,她亦不再避讳。 何妈道:“小郁师傅,那我进来了。” 蒲郁忙拎起被褥裹在身前。何妈走进来,视线很妥当地放低,没有直视她。 何妈把盛了温水的铜盆置于架上,又分别叠放毛巾和换洗的衣裳。“小郁师傅想在房里用早餐的话,我可以送过来。” 蒲郁难以适应这样的状况,道:“不麻烦了,我得走了。” “车备好了,先生吩咐小刘司机送您过去。” “先生人呢?” “已经出门了。” 蒲郁不好问下去,客气地打发了何妈,起床梳洗。浑身拆骨散架了似的,不知二哥发了什么疯,反常态的粗暴不说,还不止一回。最后她欲哭不哭地央求,他才肯放过。 或许和之前在他身上闻到的血腥气有关。在那样的地方待久了,人总有点儿神经质。 也根本,她就是有这样的倾向、嗜好。痛到不能痛,淋漓尽致,畅快无比。 这段时间,刑讯科人员日夜轮班施刑审问,辅以医生维持生命,但周远达始终不交代。他还宣称,“你们不会懂武士的荣光,为天皇鞠躬尽瘁是我一生的使命!” 吴祖清这两年也审过一些日本特务,还没遇到这么棘手的。他思索一番,倒真的重温了日本史。 与世界诸国相似,日本君主最早起源于神话传说。经镰仓幕府、战国乱世,到明治时代广称为天皇。始终具有万世一系的说法,神性从未改变。(也可以说,让天皇作为神的象征,是历代实权者的统治手段。)[27] 区别在于,中国皇帝的神性早前便削弱了,人们称天子。儒家亦讲“齐家治国平天下”,士大夫文化影响至深,入仕途是人生上上签。武将的典故广为流传,说的也是“精忠报国”,为朝廷、为社稷。改朝换代、农民起义更是有的。到清末国民革命,人们逐渐有了“民族”概念。文明的车轮让普罗大众愈来愈难以将锚点对准天子本身。 不同的文化背景,一个人很难去真正理解另一个人。吴祖清不容易理解武士精神,可若是将“天皇”换作“组织”,似乎就说得通了。 是日,蒲郁还在熟睡。文苓通宵的牌局散场,在食店得到新消息,不想打扰也得打扰吴祖清的辰光了。 吴祖清穿着睡袍去回廊尽头的房间,吸烟提神,“昨晚逮到的两个钉子有情况了?” “算是——有三个,现场死了一个,那个人是中国人。”文苓说完自己也吸了口气。 吴祖清皱眉,“具体?” “挨个儿的那个,笑话刑讯科的人来着,说什么自己人也杀。”文苓嫌恶道,“他们太张狂了。” “到底是不是?” “应该是真的,法医说死的人应该未及弱冠。我推测——他是被选中培养的。民国三年,日本强占青岛的时候,收了大批劳工、童工。” 吴祖清抬手示意暂停,“你想说,他并非主动投日。” “我的意思是,既然有一个中国人,便不止一个。他们每一步都是阴谋,不仅把日本人培养成中国人,还给中国人‘下降头’。” 吴祖清想了想说:“你应该知道如果能与中国人混淆的钉子不在少数,后果不堪设想。” “所以你尽快查清,呈报给南京。” 吴祖清点头,过了会儿,问:“你最近还好?” 文苓笑笑,“多谢祖清同志关心,彼此彼此。” 第44章 有信仰也好,以死为荣也好,是人总有弱点。 吴祖清巡视过后,打算从至今还未怎么说话的钉子切入。他捧着本关于日本战国时代的日文书,状似温和道:“战国大名你比较偏向哪一位?” 无人回应,吴祖清唱独角戏,“无名无姓没个称呼,不好说话,叫你阿丙啰?阿丙,或者你问我,我比较偏向哪一位?” 阿丙嗫嚅,却没说出完整的句子。吴祖清对下属道:“给他喝口水。” 水几乎从脸上倾倒而去,阿丙贪婪地长大嘴巴,喝到呛声。他偏头在肩膀上揩去水迹,喑哑地说了句日语,“没用的。” 看对方喝水的样子就知道不完全是求死的人,有突破的必要。古语云小不忍则乱大谋。吴祖清静默片刻,索性也说日语,还带敬语,“没用的,为什么?” 阿丙脸色微变,“你会说我们的话?” “你们能说中国话,我们为什么不能说日本话?” “所以你真的能看懂手上的书?” 吴祖清把书反过来给阿丙看了看内页,“大概字面意思还是懂的。” 阿丙敌视而疑虑地盯住他,“你很谦虚嘛。” “很遗憾,我并不是谦虚的人。” 阿丙瘪了瘪唇,颇有些突兀地说:“你敬佩织田信长对吗?” 吴祖清打了个响指,“正答。” “丰臣秀吉,我敬佩的战国名将。” 丰臣秀吉出身贫苦,据说曾是谋求武士职位的浪人,后为织田信长器重,成为其麾下名将。织田信长过世后,丰臣秀吉在内部斗争中取胜,与各氏大名对抗,最终一统天下。 无论哪个角度的喜好都是一种信号,吴祖清在阿丙伤痕累累的脸上寻找确证。 阿丙又道,“这件事上,我不会说谎。” 吴祖清笑了下,似自嘲,“你看穿我了。” “我们是帝国千挑万选的菁英,实力远在你们的情报组织之上。”阿丙无不自豪地说。 “我承认,确实。”吴祖清合上书,暗中将对方的注意力转过来。 阿丙果然接着战国大名的话题说:“可惜,织田信长没斗过阴险的明智光秀。” 明智光秀是织田信长麾下重臣,后来发动了本能寺之变,致织田信长死亡。再后来,在斗争中败北,从此销声匿迹。有说当时他就死了,也有说他隐姓埋名出家了,史学上仍存争议。 吴祖清道:“日本素来有‘下克上’的传统,是吗?” “你这么说……也没错。” 吴祖清话锋一转,问:“你们的组织里有中国人,他是什么样的人?” 经过谈话铺垫,阿丙的情绪闸阀松了些许,无意识激动道:“他和你们不一样!他是帝国的子民,天皇的子民!” 吴祖清注意到一个细节,阿丙更惯于说“帝国”,联系前言,大约他出身贫苦,经过军校或训练营等灌输了军-国主义思想。 “是吗?”吴祖清若有所思道,起身把书递给他,“给你当消遣。” 接着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许久以前,吴家两兄弟同尚且年幼的蓓蒂玩耍——翻阅史书。蓓蒂天真地问:“大哥喜欢哪个大名?” 大哥道:“当然是德川家康,开启了一个和平时代。” 德川家康曾臣服于丰臣秀吉,于丰臣秀吉过世后,在关原合战中取胜称霸。后受封征夷大将军,开创江户幕府时代。 蓓蒂转头问:“那么二哥呢?” 吴祖清道:“明智光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