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节
锒铛一声,手边的剪刀拂落地,她惊骇地望着后门。 吴祖清一下将蒲郁圈在怀中,转头看去。 门半敞开,已不见小孩踪影。 温度散了大半,他缓过呼吸,道:“不了罢。” 她却握住了那处物什,勾人抬眸,“关门。” “小郁,我们不必……好吗?” 蒲郁很难说清自己要的是什么,只是急切地想与他寸寸紧合。也许是确证,确证他们无隔阂,确证她的心意不变。 因为,看到他的瞬间,她就想逃,逃离港岛去别处。 她说:“不好。” 关好后门再回到她跟前,躁动平息些许。但蒲郁令他“进来”,他进来了,且是拦住她腰肢的长驱直入。 木桌摇晃,簿册与杂物震起半寸。尘埃弥漫。 他们大汗淋漓,宛如在密闭的灰炉里。 门顶的玻璃隔扇见不到一点儿光亮了,天荒地老,他们各自夹了一支烟。 “你走罢。”蒲郁说。 吴祖清顿了顿,“你,不打算再见我了?” “对。”蒲郁套上衬裙,眸眼澄澈,“二哥,我太想当然了。原来我是会变的。” 她笑了下,“我不爱你了。” 吴祖清掐灭烟,穿上衣衫,对挂在墙上的一面巴掌大的镜子梳头。他戴上眼镜,末了说:“我对不起你。” 他能讲的也只有这一句了。他没颜面请她多给他时间,那么多的时间与机会,他一次次错过,他消耗了她的光阴,甚至灵魂的容余。 吴祖清离开了,蒲郁转头去找念明,解释方才的一切。还有兄弟俩的问题等她“审理”,她的日子成了真实的日子,不要再坠入浓烈纠葛。 小小的空闲里,她想他不会再来了。他是那种真身在云端的人,她已将话说绝,他定然不会做让彼此为难的事。 没过多久,蓓蒂与阿令抵港。她们事先联络好工作才过来的,但暂住蒲郁这儿,为了让念真慢慢适应“新阿咪”。 蒲郁忽然出口:“你二哥在九龙那边。” 蓓蒂一顿,道:“我知,昨日他来医院,我们见了面。” 阿令端着筲箕走来,塞给蓓蒂,“话多!理菜。” 见蓓蒂动手理菜,蒲郁很惊讶,“你还做这些。” “她不做嚜难道我还请佣人伺候?”阿令哂笑。 蒲郁看看阿令,又看看蓓蒂。后者讪讪道:“阿令可会管人了。” 蒲郁想起什么,问:“你们真打算一辈子一起生活?” 阿令道:“你要反对?” 蒲郁不问了。 是夜,一位青年给蓓蒂捎来口信。门关上,蓓蒂哭了。 蒲郁提着油灯走过来,“怎么了?” 阿令轻声道:“吴二哥得到消息,他们大哥离世了。” 蓓蒂无灵魂般喃喃道:“仗打完了,怎么人走了呢……” 阿令拭去蓓蒂的眼泪,柔声道:“我陪你过去罢。” 蒲郁僵硬地蹦出字句,“我也去。” 蒲郁轻手轻脚走进仔仔们的房间,叫醒念生,让他看顾好细佬细妹。念生眨巴眼睛,“妈咪,这么晚了,你和阿令姨妈她们都要出门吗?” “嗯,有点事。乖,你是大佬,妈咪不在的时候你要当家,明不明?” “妈咪,早点回来。” 三人星夜过海,到吴祖清的公寓。他托人捎信,就是考虑到小郁,避免见面。她会来是他没想到的。 看吴祖清微愣,蒲郁道:“那么我走罢。” 吴祖清侧身让出过道,“没有的事,请进。”女人们进了屋,他跟在末尾,又补充道,“麻烦你了。” 一句话给她体面,再没有比他懂得拿捏分寸的人了。 可她心里空落落的。 公寓狭小,纱帘分隔出饭桌与床,比蒲郁的屋子好不到哪里去。吴祖清找来凳子请她们坐,又端了壶凉茶过来。 “大哥四月份走的,湘西会战。”吴祖清倒了四杯茶,兀自呷了一口,“遗体——应该回不来了。” 蓓蒂一手蒙住脸,一手还握在茶碗上。 吴祖清平静道:“我是觉得,该给大哥立个灵位。” 蓓蒂抹抹眼泪,“嗯。” “明早我们便去办这件事?” 再无话。 愣坐着也不是办法,阿令道:“蓓蒂,你留在吴二哥这里罢,我同小郁先回去,之后有什么需要,我们再过来。” 蓓蒂没接话,吴祖清道:“也好。” 翌日下午,阿令说灵位请到吴二哥那儿了,她要去上香,问蒲郁去吗?蒲郁说你代我敬了罢。 “你和吴二哥……你们……算了。”阿令匆匆出门。 再见时,夏意已有退却之势。 黄昏将铺门的影子拉出老远,吴祖清杵在门口,较之前简直改头换面。他抹了发油,西装革履,手里提着大大小小的礼盒纸袋。 蒲郁正怀抱两岁的念真玩拨浪鼓,念真咯咯笑,“爹地。” 蒲郁一怔。 吴祖清倒没什么反应,上前两步,解释道:“我不知还有个细妹,只买了这些。” “我这里不缺什么,二哥你——” “我知道,你可以一个人把什么都做好。”吴祖清忽有些局促,“你当我找个托辞罢,我就是想来看看你。” 她没有认识清楚,对他来说,她不是某件事。他确不会做很逊的纠缠不休的那种人,但他不可能切割联系。 他考虑了很多,时至今日,哪怕她去爱别人,同别人在一起,他也会送上最好的祝福。尽管,不大可能发自真心。 蒲郁措辞拒绝,话未出口,却见念真朝吴祖清张开小手,“抱抱。” 念真在师生堆里成长,不认生,可也不会同生人这般亲近。她可是花了不少功夫才让念真开口喊妈咪的。 蒲郁疑心血缘的牵引当真存在。 吴祖清空出双手,将念真抱起来,“真乖。”偏头问,“细妹叫什么?” “念真。”蒲郁不大愉快。 “哦,念真啊,你方才喊我什么?”吴祖清照顾小孩经验要追溯到蓓蒂儿时了,可他抱着念真,竟也有模有样。 念真拖长音节,甜甜唤:“爹地。” 吴祖清笑出眼角褶纹,问蒲郁:“她不会见人就喊罢?” “我不晓得。” 小手攀上吴祖清的脸,他勉强才找回视线,又问:“她可以食朱古力?” “最好不要罢。” “掰一小块给她,那个绛紫色袋子里的,小盒子。”吴祖清指挥道,也不管蒲郁是否照做,垂眸点念真的鼻尖,“我们念真钟意食什么?” 蒲郁本来走去拿袋子,听见这话直起身,冷然道:“什么‘我们’,念真和你有什么关系?” 吴祖清学小孩腔调,“妈咪好凶啊,怎么办?我同你妈咪相识这么多年,至少也是念真的阿伯罢,对不对?” 念真翘起舌头舔到唇峰,转而又咬住下唇,天真无邪道:“妈咪凶凶。” “我真是……”蒲郁无言极了,指着念真道,“朱古力不要给你了。” 念真求助似的唤一声“爹地”。 “念真,不要喊了,这是阿伯。” 念真嘴巴撅得老高,“爹地。” “好啦好啦,来妈咪抱抱,给你朱古力。” 吴祖清闷笑,将念真抱给蒲郁。蒲郁抱着念真坐下,手忙脚乱拆巧克力盒。吴祖清抽走,边拆边说:“养仔仔蛮有趣嘛。” 蒲郁瞪他,他唇角微撇,递给她一块巧克力。 在手里握一会儿,巧克力便融化了些许。她掰下指甲壳大小的一块,喂念真吃,“不要咽啊,抿。” 念真砸吧砸吧,笑起来。 吴祖清蹲下来,轻轻捏念真脸蛋,“甜罢?阿伯以后再请念真食朱古力好不好啊?” “嗯。”吴祖清皱鼻梁,唇角快扬及鬓角,“念真乖乖。” 蒲郁乜了眼空气,晃眼瞥见壁钟,颇不情愿道:“你不如留下来食晚餐啦?阿令她们今晚有饭局,我去接念生放学,顺便买菜,你帮我照看一阵?” “当然。”吴祖清脱下西服外套,作势久留的模样,“为小郁鞍前马后,是我的荣幸。” 蒲郁哼笑,“这些话留给别的女人讲罢。” “不好意思,我这人有病症。” 蒲郁微愣,“什么?” “对着别的女人说出不口。” “浮浪!”蒲郁旋即放念真落地,径直出门。走出几远才想起回来拿钱袋。 吴祖清但笑不语。蒲郁抄起钱袋离开,迎面撞见街坊,他们眼神忽闪,似在议论她。她从旁而过,下意识以手背贴脸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