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七 疼痛的心

    同层楼，对间总体套房。

    壁上指针滴答，已近十一点。

    戴西玖以前并不懂辗转反侧是什么意思。

    这是最近连续两天没见到叶修闻，学会的新技能。

    此刻她轻叹了口气，无限悠长，靠过床背，手中的书页胡乱翻走。

    顾琛之那里，从来最不缺的就是书。

    哪像叶修闻那里，从来最不缺的就是血和枪。

    想到这里，又叹了口气。

    然而叹气声陨落之间，忽然听到门卡刷过“叮”声响起。

    戴西玖浑身呆了呆，有她门卡的只有一个人。

    随后手忙脚乱的捏起书来，脊背瞬拔，好一副垂眸凝看的驾势。

    来人脚步走得很慢，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明明很短的路，却感觉走了很久，久到戴西玖忍不住抬头去看。

    视线交错这一瞬间，他正好走到卧室门口，肩侧轻靠过门框，极厚的黑色高领毛衣质地柔软，灯色模糊，他的下颚半隐半现，唇角笑意温柔而浅淡：“这么晚，怎么还没有睡？”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今夜的叶修闻看起来，让她觉得很宁静。

    戴西玖竭力表现出从容平和的样子，伸了个懒腰微微挑眉：“好像更奇怪一些的是你吧，这么晚，怎么过来了？”

    叶修闻抿唇笑笑：“来看看你床灯关了没有。”

    他走过几步，在她床侧的单人沙发上落座，修长的手指穿插合十，搭在小腹上，头向后仰，轻轻闭上眼睛，语声低懒带过几分浅浅沙哑：“这个解释合理吗？”

    戴西玖撇眼看过去，不免看见他垂下来，阴影浓密的眼睫，出声鄙夷：“跟你的睫毛一样，不合理。”

    叶修闻浅笑：“嗯……我想想……”

    “来看看你被子盖好了没有，这个呢？”

    他的声音很轻，甚至带着一些鼻音，极致温柔散漫的样子。

    戴西玖不置可否的咋咋嘴，神情有些无奈：“能不能找一个配得上你一贯作风的理由？”

    这一瞬间，叶修闻眼睫轻轻掀起来，看向她，琥珀色的眼睛碎落点点灯辉，眸色浅淡而柔和：“嗯，想来看看你。”

    戴西玖捏过书页的手，紧了紧，偏转过头，视线里，纸张上的文字隐匿模糊，思绪远袭飘飞，终于开口：“为什么帮我？”

    叶修闻敛睫笑笑，静默片刻，突然手指撑过椅靠坐直了些，此刻离她也更近一些，面容还是有些苍白，眼神还是温温柔和的样子，看了她半响。

    连戴西玖都觉得有些不自在，往后退了退，手指拧过被角。

    近在咫尺的面容，神色无变，眼睫轻轻眨了眨，一副思量考究的模样：“啊……因为你看起来很傻，很好骗的样子……”所以，要保护你。

    万没有想到这么含情脉脉的目光背后深意在此。

    戴西玖瞬时额角有些抽跳：“所以呢？”

    她神色终于正经一些，抬眸直视过去：“将来处理起来，会比吉莉安少很多麻烦是吗？”

    好像无论她如何震怒，都不能影响他分毫。

    叶修闻只是轻声笑笑，手指轻轻拂了拂她耳侧的碎发，语声低喃仿若情话厮磨“玖玖，如果我不在你身边，你又怎么会有将来。”

    戴西玖眸色闪了闪，退后一些，轻靠过床背，闭上眼睛，鼻息间再无他的味道，语声极轻：“我所期望的有你的将来，从来都不是现在这样。”

    她说完这句话，便缓定垂目，眼睛一分不眨落在书页上，好像不打算再开口说哪怕半句话的模样。

    身边的人静默片刻，起身远走，厨房里模糊传来杯具碰撞的声响，脚步再近的时候，一杯热牛奶轻放在床头。

    戴西玖挑眉问看，一脸莫名其妙。

    叶修闻抿唇咳了咳：“安神。”

    他将床灯调小了许多，光线顿暗，转而对她笑笑，语声尤然柔和，带过几分叮嘱的意味：“很晚了，别看了，早些睡。”

    戴西玖此刻意外偏执，语气坦然：“不必了，我想多看些书，能跟他多一些共同语言。”

    这个他指的是谁，不言而喻。

    最近她是看书看得很频繁，众所周知，是为了追求顾琛之。

    然而语声一落，书页就被几根修长手指轻轻盖过拿起，戴西玖顺势仰头，只看见叶修闻在她旁侧的沙发上重新落座，双腿优雅交叠，书页被他慢条斯理的工整摊开，随后，才看向她，少有正经的神情，语声意外柔和暗哑一些：“晚上看书对眼睛不太好，我给你念。”

    戴西玖眉心一蹙，刚刚想要发作，就见叶修闻眸色染暗，下颚轻抬，对她淡淡撇了撇。

    眼前的男人毕竟是变态首选，过往何止劣迹斑斑，简直是血迹斑斑。

    他对她，甚少有这样慎重其事的神色。

    戴西玖份外郁卒的发现自己居然不敢说什么，抓过被子蒙头一盖：“好吧，我睡了。”

    这句话落，还是很清晰的听到书页翻过纸张摩搓，他的语声慢慢响起：“从前，有一座森林，里面有一只小刺猬……”

    接着声音顿了顿：“嗯……在看童话故事？”

    戴西玖额心抽了抽，女孩子能有什么崇高的爱好，自己拿着看的，是一本中译的法国成人童话。

    她在被子里捂了捂耳朵，开始自暴自弃装疯卖傻：“我已经睡着了……”

    被子外面响过几声极轻的咳嗽，他的声音也更沙哑了些，再开口却是很流利的z文，性感而温柔：“小刺猬很寂寞，虽然她有一大群刺猬朋友……

    其实，平时大家很喜欢她，很善良很热心，可是刺猬身上有着一层厚厚的刺，使得他们在一起时总是要小心翼翼避免受到伤害。

    冬季渐渐来临，空气变得很冷，小刺猬贪恋和大家在一起的感觉，每天玩得很晚，不想回家，也忘了mama说过的关于冬眠的话。

    有一天，天空忽然下了大雪，大雪覆盖了回家的路，小刺猬回不了家了。

    她害怕的躲在大树后面。看着渐渐降临的夜幕，开始胡思乱想。

    这时候一个雪人问她，你迷路了吗？

    小刺猬说，我很害怕，很困。

    雪人说，那你在我怀里睡一觉吧。

    她问，你不怕我伤害你吗？

    ……”

    有时候，不明白一个人，也跟他的故意欺骗有关。

    所有假象温柔皆为残忍。

    耳侧语声宁静而温暖。

    一如这样的夜色，许久不见，日后也不必再现。

    戴西玖这样听了半响，突然出声：“明天，我会去找顾琛之。”

    被子外的声音终于顿了顿。

    好像不用看着他，说什么话都可以无所顾忌：“我会跟他表白，带他离开这里，和我们一起回诶尔维斯。”

    她无从想象他是什么表情。

    他所表现出来的唯一异常只是浅顿了片刻，随后是书页翻过，平静如常的声音：“她问，你不怕我伤害你吗？”

    他说，没关系，我是雪人，冰雪做的心，不懂得疼痛……”

    “小刺猬看了看周围的漆黑，就像一只野兽张着大嘴，更加害怕。于是她扑进了雪人怀里。

    雪人的身体里始终保持着零度，零度并不是很低的温度，因为外面的温度已经降到零下十几度了。

    小刺猬带着困意问雪人，你是第一个不怕被我伤害的朋友，真的很开心，但是我好困啊，我要睡觉了。明天······明天你能陪我玩吗？

    雪人淡定地骗她说，当然了。睡吧小家伙，我们明天见。

    嗯，明天见！

    嗯，明天见。

    大雪封住了整个森林，漫长的冬季里，冰天雪地，北风呼啸。而小刺猬在雪人的怀里睡得很甜美。她梦见第二天早上，她和雪人一起看日出……

    第二年，万物复苏的美好春天终于回来了。

    小刺猬在一阵悦耳的鸟叫声中迷迷糊糊的睁开了双眼，她发现雪人的帽子正盖在自己的身上。而雪人，早已经离开了……”

    她不知道他什么时候离开的。

    醒过来的时候，只有捻好的被角，关好的床灯，连床头牛奶杯也已经被收拾好了，和所有杯子一起摆在橱柜。

    冬阳正好，明媚如春。

    见到顾琛之的时候，他正站在长廊末尾的窗口，点点温光好似碎金，将他的侧脸印成一片精致和暖的模样，手中拿过一个玻璃杯，一口一口，喝得慢条斯理，优雅非常。

    戴西玖站在原地，目光带过些微朦胧雾气，远远看着他。

    视线放空重叠，好像是看到另一个人的轮廓，也有温柔染光的模样，嘴角笑意渐染。

    顾琛之似乎是发现她在背后，唇角轻勾，勾过一个温温笑意，眼睛始终看着窗外，语声平静：“在看我，还是在看谁？”

    戴西玖眸色回温，缓见清明：“看我喜欢的人，对我来说都是一样。”

    顾琛之回转过身，笑意淡淡：“可你心里喜欢的，和你眼睛看到的，真的是同一个吗？”

    戴西玖眸色浅荡，荡过万般过往，终究变成一片死水般的寂静：“我爱的人，从来都不是我爱的样子。”

    她低声笑笑，近走几步，终究开口： “顾琛之，跟我回……”

    “叮啪……”

    长廊寂静，从门缝里传出的声音，隐隐入耳。

    戴西玖语声悠然一止，眸色轻轻颤了颤，瞬息偏头。

    她站的地方，正对叶修闻房间。

    连她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这一瞬间心跳如此激烈，几乎是下意识偏走几步拧上门把。

    房门出乎意料的开了，动作太猛，戴西玖肩壁在门板上撞了撞，视线光影模糊逐渐清晰，她的眼睛逐渐瞪大，周身僵了僵。

    窗帘拉得很严，室内阴暗几近无一丝光亮，木质地板上是零散的玻璃碎片，水泽流散，躺在旁侧的人黑发凌散，侧脸贴过地面，松垮的黑色毛衣几见褶皱，脸色是一片触目惊心的白，手指按过胸口，眼睫轻闭，喘息压抑而凝重。

    是什么砰然崩塌，戴西玖眼睛眨了眨，眨过百遍，眼前的景象还是丝毫不变。

    她手指深绞，尤带几分不可置信，语声极轻：“叶修闻……”

    这句话落，毫无回音，她静站了片刻，眉心终究蹙起，再控制不住分毫，几乎是直接扑跪过去。

    扶在手心的身体冰凉，几乎没有一分力气，直到离得这样近，戴西玖才看到地板上鲜红的血迹被四下流淌的水渍线线晕染。

    她竭力镇定，呼吸深重，将他轻靠在自己肩膀，环过他，忍着鼻音偏头靠近他的侧耳，语声轻低带着不可控制的颤意：“昨天还好好的，怎么会突然这样……”

    然而声音一梗，即刻感觉手背上跌落的点点温热，她微微愣了愣，呼吸一窒，缓缓抬手，眼前的颜色是一片刺目的鲜红，从手背到小臂甚至是她触碰到他的任何地方，全是血渍。

    她尤带几分静置，缓缓低头，只看见从他无色的唇角源源不断渐次漫下的一线红痕。

    眼眶终于起过几分微湿，她凑近他的脸，几乎是哀求的语气：“不要吓我，你看一看我，叶修闻……”

    说到这里，紧紧抱着他，喊出声音，嗓音几乎沙哑“来人啊，谁来救救他……”

    “来人啊……”

    也许是她的语声太过凄切，一根手指冰凉，轻轻抵上她的唇。

    戴西玖声音一窒，犹带几分颤抖，这样的时刻，她终于不再为难他，只是轻轻低头仔细看着他。

    “嘘……”

    他眼睫轻轻掀了掀，眸色朦胧却还是柔和的模样：“不会死……不要哭……”

    戴西玖瞪大眼睛，看过天花板，眼泪坠在眼眶，将跌未跌。

    “为什么会这样？我什么都不知道……”

    叶修闻嘴角轻轻勾了勾，语声低轻只余几分气音：“不管知道什么……都不要多想……”

    “玖玖……是我自己选的……与你无关。”

    这一句话落，戴西玖尤在屏息，眼看抵在自己唇上的手指砰然跌下去……

    眼泪终于一起滑落下来，溅在他的手背，她深深埋头，额心抵过他的侧脸：“你不明白……”

    她凄声开口，无限悲凉的神情：“如果是和你有关，又怎么会与我无关……”

    那句话永远不能说出口。

    我爱你啊。

    他们之间，所有深爱都是秘密。

    那个故事他其实没有念到结尾。

    小刺猬，你知道吗

    雪人的心，是冰雪做的。冰雪的心，不是不懂得疼痛，而是不在乎疼痛，因为你，比疼痛更重要。

    我不能给你更多的温暖，甚至我也是冷的，但我还是会力所能及的给你驱散寒冷。

    让我们回到那个离别的早晨。

    春天是在前一天的夜晚悄悄来临的。于是在第一天的早上，温暖的阳光打在了雪人的脸上，雪人开始变小，满脸的水痕。他无奈的看着怀里的小刺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