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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奥多没有骗叶净之,他的确没有和母亲一样严重的花粉过敏症,他身上的疾病遗传自他的父亲,他们父子都有严重的先天性心脏病。 叶净之后来在脑中复刻过无数次当时的情景。 西奥多是在水池边心脏病突发昏迷,失去意识后跌入水中去世。法医检查时,发现他肺中并没有很多积水,说明在溺水前,他就已经停止呼吸了。 按尤塔的说法,西奥多知道自己的病,本来是随身带药的,但是因为要和叶净之去花园里玩沙子,他们在出发前特地换了衣服,西奥多没有带上他的药。 这是很多个巧合导致的不幸,但是所有痛苦,只能由活着的人来承担。 叶净之在那之后生了一场大病,他在医院住了很久,错过了西奥多的葬礼。叶净之的母亲特地飞回来出席。 尤塔哭得两眼通红,形容枯槁,叶净之的母亲劝她休养一段时间,她却紧紧握着叶母的手,说:“我想继续在这里,因为看见净之,就好像看见了我的小吉米……” 叶母和尤塔相识多年,对她十分信任,加上天性热衷享受,追求浪漫,心思从未放在叶净之和叶明之两兄弟身上,叶父性格更是浪荡,他们二人一拍即合,也是一般的管生不管养,叶净之的外公正是看透了这一点,才将叶净之入学前的教养托付给尤塔。 叶父从头到尾没回来过,叶母对尤塔一向满意,又心系还在等她继续度假的情夫,于是痛快地答应了尤塔的请求,在葬礼结束后匆匆见了叶净之一面,就飞回了地球的另一边——她向来不喜欢英国阴雨连绵的气候。 而等叶净之出院的时候,尤塔一如既往地站在庄园门口。她瘦了许多,看起来变得有些苍老,但是发髻依旧一丝不苟,仪容整洁。 这是叶净之在那天之后第一次见到尤塔,住院这些日子里,对西奥多和尤塔的愧疚早在叶净之心中长成一团疯草,他想要向尤塔道歉,可是那句苍白无力的“对不起”出口之后,他竟然不知道该继续说些什么。 尤塔反而笑了,摸了摸他的头,温柔地说:“那不是你的错。” 叶净之鼻子一酸,几乎要哭,他听很多人说过这句话,可是这句话由尤塔说出来的意思是不一样的。 他攥紧尤塔的袖子,想要说出他的抱歉、愧疚和不安,但一抬头看到她的眼神,又把话咽了下去。 叶净之突然反应过来,尤塔刚才对他说的是英语。可自从他开始学习德语,尤塔一直都是用德语和他对话的。 摸头这种亲密的动作就更别提了,尤塔对他很好,但是严厉多于亲密,叶净之五岁之后,她就再也没摸过他的头了。 这种奇怪的事情在叶净之回到庄园以后经常发生。 从前他在书房看书的时候,除了休息时间,尤塔从来不会进来打扰他。但这次回来以后,尤塔经常在他学习的时候进来嘘寒问暖,给他亲自端来牛奶,叶净之谢过她,喝的时候却发现牛奶竟然加了糖。 ——叶净之喝任何东西都不加糖,这是整个庄园的人都知道的事。甜甜的牛奶是西奥多喜欢的口味。 叶净之看着尤塔热切的眼神,没有多说什么,默默把牛奶喝完了。 他以为只要忍耐一些时间,一切都会变好,谁知道真正的噩梦才刚刚开始。 那是叶净之回到庄园的第二个星期。 那天他已经准备休息,正要关灯,却听到敲门声。他去开门,却见尤塔穿着睡衣站在门外,笑容满面地要进来。 叶净之觉得有些异样,往后退了一步,手按在门把上:“尤塔,我要睡了……你有什么事吗?” 尤塔的笑容消失了,她皱起眉,用不赞同的表情看着叶净之:“宝贝,你怎么能直呼mama的名字呢?” 叶净之愣住了,他觉得尤塔好像不太正常,却不知道怎么做,只好呐呐地喊她的名字,企图唤回她的理智:“尤塔……” 那一瞬间,尤塔脸上所有的表情都消失了,她居高临下地看着叶净之,眼神变得非常恐怖,森冷得像一条看着猎物的巨蛇。 她定定地瞧着叶净之,说:“叫mama。” 叶净之只是看着她,却没有开口。他的眼眶中慢慢盈满了泪水。 尤塔的眼神变得更冷了,她蹲下身,一只手按住叶净之的脖子,用嘶哑的德语说:“叫mama!” 叶净之的喉管被她按住,几乎无法呼吸,他意识到如果不按尤塔的意思来,她也许真的会掐死他,只好从喉间艰难地挤出:“ma……mama。” 尤塔的手松开了,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她凑过来在叶净之的颊侧亲了一下,用英语说:“乖孩子。” 叶净之捂着喉咙,退开几步,惊惧地看着她。 尤塔的表情变得哀伤起来。她的面容不再冷硬,甚至很快泪如雨下,叶净之从未见过她如此脆弱的样子,不知所措地伸出手,想帮她擦泪,却被她一把攥住。 尤塔换回德语,握着叶净之的手,用沙哑的声音哀求:“净之,对不起,我只是太想吉米了……你是吉米最好的朋友,你能帮帮我吗?” “我看见你,就好像看见我的小吉米,我知道你和我一样想念西奥多……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叶净之看着那双流泪的蓝眼睛,想起浮在水面上的西奥多,那个不会再回来的小伙伴,想起自己的母亲在病床前一边打电话,漫不经心地交代他出院后要继续听尤塔的话,想起尤塔看着西奥多的无限温柔的眼神,鬼使神差地,他抱住了尤塔的脖子,在她耳边用英语小声喊了一句:“mam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