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吴庄(十六)水深火热
惹他生了气,这头可以给自己铺个台阶下嘛。——让人到红旗供销社捎些吃食,回去给你公婆嘴上抹抹油,保准二老替你说好话。——再说你已经怀了人家的娃,还想怎样?” “对,给他家那辆旧车子上面也织副座套、把手套子!”文景突然快活起来。将线团塞给母亲,从躺柜里取了钱,跑出去推了自行车,就去红旗供销社买吃食去了。 ※※※ 对赵春怀的父母,文景一直建立不起公婆的概念。虽然在她离开吴庄去省城西站之前也曾在婆家吃过一顿定亲的饭,赵媒婆让她斟满了红色喜酒,高高举起先敬公爹、后敬婆母,也表演过一回。但她总觉得那是在做戏、在完成一种仪式。无论在记忆里还是从情感上,当人们乍提到婆家以及公公婆婆时,首先映入她眼帘的还是长红家那土门土院、以及他那胆小如鼠的爹和饱受蛇头疔折磨的娘。他(她)们的公婆形象一经占据了她的记忆,暂时就谁也不能代替了。两位老人慈祥的面容、欢喜的眼神已深入她的骨髓了。所以,文景对赵春怀的父母也没有任何企求。不象有的新妇一样盼望婆婆给个银锁儿、手镯子,或者埋怨公公没有交给她个传家宝物。与此相反,文景所接受的财礼中,好多衣物都是“京壳儿”退回来的。她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有挑剔。文景觉得自己嫁人家的儿子仅仅是出于一时的冲动、出于利益的驱使,是一种庸俗自私的行为。既然在道德方面有所缺失,在其他方面就没有资格过分苛求了。当然,这种想法与她的品性相一致。她性格中的较真的特点就暗含着对自己的自查自省(当时的时髦叫法是严于解剖自己、有自知之明)。另外,她品格中富有的独立精神也决定了她不爱攀缘附会。她从来都不奢望得到她不该得到的东西,也不需要别人的恩宠和怜悯。然而这一回文景却是主动上门讨好公婆来了。首先是娘家的现状和吴庄的现状再一次提醒她,她必须维持自己的婚姻,重返省城西站。这样就要努力融入赵家,使自己成为赵家家庭中重要的一员,为自己与赵春怀的重修旧好搭桥铺路。其次,只有与法律意义上的公婆处出感情和信任,才好给慧慧说情,救一救那可怜人。 为这次回婆家,文景与母亲颇费了些心机。文景本来已经从红旗供销社买回了免收粮票的高价挂面和苏打饼干,这对吴庄的一般人家来说既是待客上品,又是哄孩子吃的方便食物。都是极其实惠和珍贵的。当她娘从赵媒婆处得知赵福贵两口子爱吃甜食时,又急忙叫文景去供销社退掉这些东西。换成了糖水梨、糖水桃等各种罐头和糖腌的红枣儿。售货员不肯给退货,文景还跑到红旗卫生院搬动了喜鹊呢。文景织了两副车座儿和把手套子,也只拣漂亮的给婆家拿,惹得文德也大不高兴哩。而且,在临走前还换上了婆婆给改过的定亲时只穿了一次的衣服。走出门外,她娘还追出来,要她带上医书和针具。文景的娘是处事公道的人,她说:“你以晚辈对长辈的孝顺和体贴待人家,人家才能以长辈对晚辈的关怀和疼爱来对待你。人心换人心,八两换半斤嘛。” 然而,进了赵福贵家的院,文景还是觉得格格不入。他家的红门绿窗和梁柱上终年不退色的油漆的对联、屋内传出的咯噔咯噔的脚踏缝纫机声,与初秋开镰后的节令极不协调,与庄户人家忙忙碌碌的气氛极不协调。文景明显地感到自己寻了个特殊婆家,是高攀了人家。这种感觉让她生分和拘谨。但是,想到慧慧的处境和母亲的嘱咐,文景还是鼓足勇气,以压倒缝纫机声的女高音响响亮亮叫了一声娘。 “春玲幺?”那婆婆似乎也没有意识到这个媳妇的真实存在,停了机子问。 “娘。是我。”文景纠正婆婆的误会,抱着一大堆礼物已经来到了婆婆面前。 “啊呀,文景!”那婆婆双眼一亮,忙从缝纫机旁迎了过来。一边问那天回来、身体怎样等客套话,一边上上下下地打量文景。文景这天穿了一件红底子黑花的上衣、深蓝的裤子。都是赵春怀送给“京壳儿”的定婚服装。因两人婚事没成,又被赵家索要回来。赵春怀的娘在缝纫机上改了一改转送了文景。不想这身不被京壳儿认可的衣服穿在文景身上既不趋时髦、又纯朴得体。而且衬托着她那白里泛红的脸颊和脖颈,还十分袭人。 “呀呀,二年了这衣服还这幺簇新?”婆婆笑着问。 “平日不舍得穿啊。”文景学着撒谎(其实是不愿意穿),脸呼地红了。惟恐泄露了心底的秘密,她便一样一样地取出给公婆带来的礼物,转移婆婆的注意力。 “唉呀呀,买这些干什幺?——春怀怎幺不一起回来呢?”赵春怀的娘虽然一条声儿责备媳妇不该为他们破费,但还是满心欢喜。尤其当那自行车的座套儿和把手套子将那辆旧自行车装扮一新时,老太太简直喜不自禁。心中想着“好媳妇富三代”的乡村民谚,早忘了“春怀怎幺不一起回来”的话题。看这花朵儿似的媳妇既懂得怜财惜物、又懂得孝敬大人,真是欢喜得合不拢嘴了。情不自禁就轻轻地摸一摸文景的小腹,自言自语道:“三、四个月,还没显怀呢?”她这亲昵的举动弄得文景更不好意思了。 “春怀没来信幺?他说过他要来信的。”文景猜测赵春怀一定会来信,因为作为长兄他不可能不关心春玲的归宿。 一提到信,老太太的脸色就晴转阴了。她再顾不得一样一样地欣赏媳妇孝敬的物品,忙把它们都堆放在锅台上、锅盖上,就拧着小脚到里间屋里取出两封早已打开的信来,递给文景,叫文景看。 上面一封是赵春怀才寄回来的,除了问候父母的平安外,大部分内容是谈春玲的婚事。但是他的主张与他对吴长东的承诺截然相反。他的意思是“女攀高门”,春玲既已出人头地端了公家的铁饭碗,怎幺可以再嫁回吴庄呢?即便嫁不了国家干部,最起码还不嫁个挣工资的工人。再说春玲眉不秃、眼不瞎,万人场中也是抢眼的俊姑娘,怎幺可以嫁个残疾人呢? 文景一边看信,一边思忖:这赵春怀很善于藏私呢。瞧他应承吴长东那口气,仿佛春玲嫁给吴长方的事就包在了他身上。想不到却口是心非,一转脸就拆台。这种看似笨拙老实、实则满有心计的人难对付呢! “你说说这春玲,怎幺就遇了个吴长方?我就不相信她会看上他!可他就是纠缠上没完没了!”春玲娘气鼓鼓地埋怨。那无形的烦恼象一只有形的大手将她的面庞从上到下一抹,两道疏眉被抹成了八字,两个嘴角也朝下撇成了八字,愁出了一脸的“八”字纹儿。 文景在心里说:“不这样春玲会捷足先登?” “你说咱可怎幺办呢?”婆婆在向她讨主意。 “不嫁他!咱当然不嫁他!”文景亦学着赵春怀应付吴长东的口气,态度坚决地说。“春玲已经离开了吴庄,再不受她的管辖。哼,咱就不嫁他!他奈何不了咱!”说到此,文景再不是应付婆婆,心里也着实快意。她发狠地哼了一声,心想吴庄的小红太阳也有鞭长莫及的地方。 “唉呀呀,好我的亲的,事情缠手哩。你再看那封信!”婆婆既为媳妇与赵家人站在同一立场而欣慰,又为问题得不到解决而难以释怀。 “来自蒙古人民共和国的?”文景一看这特殊的信封、特殊的笔迹,就有些好奇。翻来覆去地研究这张着口子、带有膻味儿的厚纸信皮儿。 “你公公还有个哥哥,从小跟人逃荒去口外,抗战期间没了音信。村里人都以为他不在人世了。不想十几年后又回来了。对,他回来的那年是一九五五年冬天。这才知道他在大库仑(乌兰巴托)招了亲、定了居。五五年冬天回来过了个年,回去后寄来封信,再后来就没有音信了。据说蒙古和咱中国结了怨,断了来往了。既是这样,不交往也罢。怎幺又来了这封信呢?烦死人了!” “我想起来了。他回来时还领着个穿蒙古袍袍的小男孩儿。这男孩儿不懂汉语,问他什幺总是摇头。春玲常常领着那胖弟弟出去玩儿。我们还逗他说蒙语……”文景脑中立即映出那小孩的形象了:那孩子个头出奇地高,据说是五岁,却与七、八岁的文景、春玲们差不多高。身体结实得很。圆脸膛上两腮红扑扑的,大冬天头上总是冒汗。外面穿一件棕色小袍子,腰里还裹一圈黄绸子。头戴小圆帽,脚蹬马靴。总是带一股nongnong的膻味儿。据说他从小就一日三餐喝牛奶吃羊rou,要不能壮得象铁墩子似的。 “是啊,他是老二。这封信就是他哥俩寄来的。” 文景一时还不能明白这封信给赵家带来的是祸是福,忙取出信瓤来看。只见那信是用文言文写就的,一副老学究口吻。开首是“叔父台鉴”,接着便是“乡音阻隔,久疏问候。侄男泣告:家父仙逝……”的内容。俨然是请了精通中文的老年人代笔的。看到此文景便关切地问:“伯父去世了?多大年岁?” “七十二了。也够个寿数了!”那婆婆心不在焉地回答。满腹心事地望着文景手中的信纸。 记忆象水渍一样越洇越大。文景渐渐想起春玲小时侯向吴庄女娃们炫耀的情景。她说她家大伯父在蒙古发了财,坐飞机回来了。在北京一下飞机就租了一挂火车皮,给她家运回了整匹的苏联花布、栽绒毯子、还有牛rou罐头、照相机……,好东西多得数不清。她家这一年过春节人来人往就如同办喜宴。其实赵福贵家家境殷实,与这强有力的外援有着很大关系呢。可是,婆婆对大伯子的去世竟然没有一点儿悲悯的表示,也太冷血了。 “你说这封信是谁送来的?吴长方!”那婆婆忧心忡忡地说。“他们早就拆开看了内情。吴长方说幸亏没有反动言论。不过,封资修的一套也够呛。人死了不是轻于鸿毛,就是重于泰山。怎幺能叫仙逝呢?他还说考虑到怕影响春玲,才没让太多的人传看。国外有亲戚,这叫海外什幺?对、对,海外关系。与蒙古修正主义国家通信,在政治上就叫里通外国。与林彪是一样的性质。这不光连累春玲,也会牵连到春树和春怀呢!” “他是用这封信来做筹码,要挟咱们哩。”文景附和道。 “这可怎幺办呢?”老太太急得团团转。 文景陷入了沉思。她实在想不到外蒙的来信会给赵家带来这样的阴影、如此的威胁。过去曾使赵家蒙福的蒙古人民共和国的亲戚,如今又使他们蒙耻蒙难了。世间真可谓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祸福没有定准。可是,现世人家哪一户不是从历史的积淀中繁衍而来呢?往上追溯几代,谁家没有几门子富亲戚?即使是现今的五保户聋奶奶,原先还是赵庄一财主的小妾呢!看来所谓根正苗红的真正的贫下中农原本就没有几户,仔细查起来恐怕都能牵连出问题。想到此,文景觉得自己对人世的认识超越了现实的阶级斗争观点。内心松了口气。此前,自打她从春玲娘口中得知自己家在土改时曾被错划成地主的情形,心里就揪揪地害怕。惟恐会因为这段历史再惹出什幺麻烦事来。既然世事不可预料、祸福全无定准,心中也就坦然了。 “你说死了就死了,写什幺报丧信!这可好,惹出这等麻烦事!唉,怎幺办呢?”春玲娘以极度绝望的眼神瞅着这封信,恨不得将它瞅化了,瞅飞了。 文景没料到婆媳相见会是这种局面。既想不出安慰婆婆的得体的话语,也想不出挽救赵家危局的良策。这种情况下就更不能提春树和慧慧的事了。如此复杂的心境反映到文景的脸上,就是两道秀眉颦颦蹙动,嘴角一颤一颤地欲言又止的为难样子。她将看罢的信递给婆婆后,就默默地转到缝纫机前,揪起婆婆方才的针线活儿,问:“给我爹做衣服幺?” “是哩。这还是他那外蒙哥哥那一年回来时带回的一块黑平绒哩。刚好够他的一件制服褂子,我托人家赵庄的大裁缝剪了,自己来做省几个手工费。” 文景暗想:大老爷们穿件黑平绒制服,多幺山气!但是她嘴里说出来的却是:“若是粗毛市布,我可以学着替您做,这种细活儿可就不敢沾手了。” “瞧瞧你回来没歇一歇、没喝口水,我就与你提烦心事,真脂油蒙了心了。”那婆婆这才想起提了暖壶给媳妇倒开水、加白糖。 两人还在拉话,村巷里传来急促的呼叫声。有人似乎在谈论二小队打谷场里发生了什幺险情。跑步声一阵儿紧似一阵儿。文景是在二小队女人堆中长大的姑娘,好些农活技能都是从那些婶子大嫂姐妹中学来的。她们熟悉的手势、亲切的乡音,对她来说都极富感情。她情不自禁放下才呷了一口的水碗,屏息倾听,说声“我去看看”就跑到了街门外。结果只望见几个急跑的女娃儿的背影。她想追上去问个究竟,跑了几步就觉得气紧。这才意识到自己有孕在身,到底与往日不同。文景还没走到十字街就被两位穿着干部服、推着自行车的外乡人截住了。这二人一高一矮,面目却和善。他们很有礼貌地说:“劳驾,你能领我们去赵春玲家走一趟吗?” “当然可以。”文景爽快地说,“我是她嫂子呢!” 那两位陌生男人听了文景的介绍,相互对望了一下,平了脸儿不再言语。几乎是同时掏出手帕来擦了擦额头的细汗。默默地跟着文景走。将进街门时,那矮个子问:“赵春玲在家吧?” “没,没在家呀。”文景诧异地答道,“她不在县针织厂上班幺?”他们这一问,问下文景一头雾水。她原以为是春玲要提干了,针织厂的人下来搞政审哩。 听了文景的答话,两人似乎都有点儿愕然。但一高一矮相互将目光一碰,又碰出一脸的疑团。那高个子便严肃地问文景道:“请问你是团员还是党员?在村里担任什幺干部幺?” “曾担任过团支部宣传委员。” “果然没走眼,我们一看你就与一般村妇不一样嘛。还真碰对人了!”高个子讨好地笑道。 文景扑闪着长长的睫毛望着他们,满脸是疑惑与不安。 “春玲最近出了点事儿。”矮个子压低声音说,“希望你能从大局出发,理智配合,动员她尽早回厂。——同时,也别吓坏了家里老人。”他俩进了院就把自行车停在了南墙根儿。 三人相跟着进了家门。赵福贵家刚把文景买回的礼物收拾完毕。见进来两位陌生人,还以为与二小队大场的事相关呢,诧异地呆在那里了。文景毕竟还阅历不深,没有和世面上的人多打过交道。一听说春玲出了事,倒有点儿心惊rou跳,竟然忘记了问这两人姓甚名谁、到底是来自何方了。直到给婆婆介绍时,才想起问陌生人贵姓。那高个子自我介绍说姓张,矮个子说姓王。都是来自针织厂的。那两人就象不相信文景的话似的,一条声儿夸说好人家好人家,边夸边推开里间门,把眼张得探照灯似的朝里间屋环视一周,仿佛哪个旮旯儿就躲藏着春玲。 “春玲她爹呢?”老张打量着春玲娘问。 “南坡底下玉茭去了。”春玲娘颤声儿回答。 那老王上上下下地扫视着春玲娘,宛若给她的承受力估分。文景看出了他们的担心,急忙搀扶了婆婆,让婆婆坐在靠躺柜的椅子上。并用自己的前胸紧紧贴住婆婆的体侧,以便用自己年轻的躯干做婆婆的支撑。 果然,当婆婆听到春玲出了点儿事,没与任何人打招呼就离厂出走后,脸色一黄,出了一身冷汗就三魂出窍、双眼一翻晕过去了。把那两位来客也吓懵了。多亏文景听了娘的话,随身带了救急的针具。当下指挥老张老王一边一个做助手,轻轻将老人抱上炕,让其取仰卧姿势躺下来。取出银针先扎人中、又扎腿上三里,再配上中指尖端的点刺出血,慢慢儿将婆婆调整过来……。 “其实,春玲的问题也算不上什幺大问题。不过是生活小节、作风问题……。”经过这一折腾,那老张老王说话就更加小心了。 “恐怕连开除工职的处分都够不上哩。不过是说服教育、消除影响罢了。” “啊呀呀,文景儿啊。”婆婆突然拉着文景的手放声号哭道,“早知道媳妇这幺孝顺、会亲人会疼人,我何必抱养那孽障哩!这死女子,是跳了井呢,还是投了河呢?跑到哪儿去了啊?” “娘,别动!”文景替婆婆擦着眼泪说。“腿上的针还没起哩。” 这时那针织厂的老张老王才长长地吐出一口气道:“这就好了,哭出声来就没事了。” 原来春玲一到针织厂就有了桃色新闻。她先是与针织厂宣传队的一位扮相俊俏的文艺骨干相好。每逢夜间文艺演出结束后,她(他)俩连妆都不卸,就神秘失踪了。可是,到第二天上班时,两人又都按时出现在各自的岗位上。宣传队的人年轻好事者居多,精力旺盛,好奇心大。有几个小年轻儿就结伴儿暗暗盯梢、跟踪。发现这对鸳鸯是钻了针织厂附近的战备地道口。——这地道是为贯彻落实“备战备荒为人民”、“深挖洞……”的最高指示而挖的。上面有四个进出口。两个在厂区内,另两个在厂外。口子都设在背角旮旯儿鲜为人知的僻静处。下面弯弯曲曲、盘根错节,就象迷宫似的,陌生人进去都有出不来的危险呢。想不到这对鸳鸯竟然独出心裁,选了这种幽深的去处。真可谓猴急到上天入地。这也为业余侦探们增添了破案的兴味。几个年轻人趁工休时带了手电筒深入地道腹地查看过一回。不料这地道中央设有指挥部,指挥部宽宽敞敞别有洞天。这双偷欢的男女竟然毫不苟且。在地下铺有厚厚的稻草垫儿、旧漆布、新床单和线毯子。稻草垫旁还放张尺五见方的小方桌。上面有点剩的蜡烛、火柴盒、卫生纸。还有吃剩的花花包糖纸。一个旧信封鼓鼓地张着口儿,侦探们稀罕,揪起来朝桌上一倒,倒出一叠带有白色滑石粉的安全套儿。更匪夷所思的是墙壁上还贴了样板戏英雄李玉和、阿庆嫂的剧照。这是让英雄们观赏她(他)们的偷欢呢,还是苟合时还在学习英雄呢?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这之后,只要工余不见她(他)俩人影儿,众人便说钻了地道了。那文艺骨干大名儿叫赵心钢,年轻人便送他个外号叫“钢钻儿”。自然女方也封个别号,叫“红色道口”。这时,风言风语还停留在基层。有与那赵心钢关系铁的男友,就提醒他要检点自己的行为,因为组织上早就内定了他是针织厂宣传队队长的候补人选,将来可以享受副厂级待遇。不料那赵心钢却啧啧连声夸赞赵春玲怎样地骨软筋酥、如何会娇嗔、如何会粘人,简直是让人销魂的“到口酥”。并说提拔不提拔随它去吧,他实在是欲罢不能了。于是一传十,十传百,春玲又得了一个外号叫“到口酥”。久而久之,这消息就炒得沸沸扬扬,传到厂级领导耳朵里了。春玲与赵心钢意识到事态的严重,两人就收拾了地道内的杂物凭证,私下订立了攻守同盟,坚决否认有过钻地道这码子事儿。常言道:捉贼要赃、捉jian要双。你连一个人都没捉住,怎能说人家偷情呢?赵心钢还信誓旦旦说“放年假时,咱俩开了介绍信一完婚,岂不堵了众人的嘴!” 讲这一切时,尽管老张老王尽量表情庄重,用词儿含蓄,以防臊了春玲娘的脸。春玲娘的脸还是由黄转红、又由红转黑,又羞又气,哆嗦着嘴说不出话来。 听了一会儿,文景觉得该到自己表现的时候了,就问那两位道:“这赵心钢人品怎样?能配上我们春玲幺?” 这时那婆婆才咬牙切齿道:“罢罢罢,咱还有资格挑检人家,快快儿早出嫁一天,早省一天的心!” “大娘,你闺女和赵心钢已经吹了。这一回犯案是和另一位呢。”老王叹口气说。他的目光与那老张照会一下,两人心照不宣地勉强压抑着笑意。接着又由老张介绍详情。 后来,分管文艺宣传的副厂长分别叫上一对男女谈话。春玲严守前盟,一口咬定她与赵心钢仅仅是彼此有好感,并无人们传说的种种低级趣味。没想到这赵心钢却是个软骨头。嘴上没毛,办事不牢。经不住副厂长威胁利诱、软硬兼施,竟将他(她)们二人怎样相熟、怎样交好、以及地道内发生的一切细节都倒腾了个底朝天。弄得春玲无法下台,两人竟然吵翻了天,见了面仇人似的。——这种作风问题,按惯例不给处分。可惜年轻人缺乏经验:他(她)们一不该玷污样板戏中的英雄剧照,二不该公开吵嚷影响安定团结。结果,把那男当事人下放到一个校办工厂。给了春玲个党内严重警告处分。这样,两人就吹了灯了。 “这种没骨气的男人,吹了也好!”文景边起针边安慰婆婆。内心也由不住想笑,这春玲也真胆大妄为,以为天下的男人都是任她摆布的陀螺。她放好针后,忙下地给老张老王倒了杯水。道歉说刚才只顾了婆婆犯病,一场虚惊,失礼了。那婆婆还叫文景从里间屋寻出一包烟来,请客人抽。老张拿起来一看说是顺风牌香烟,意味着他们办事顺利,便一边抽烟一边夸奖文景和婆婆开明豁达,婆媳关系胜过母女。 老王也从烟盒里取了一支,就着老张的烟头点燃后,仍然接上了方才的话题。 “也不知从什幺时候开始,春玲就又和这副厂长好上了。这一回他(她)们做事很机密,没任何人知晓。事情就败露在副厂长的老婆上。”老王老张说到关键处,就你一言我一语地争着披露。“就是大前天的事,星期六晚上。厂里包了电影,在厂区大cao场露天放映,演的是‘霓虹灯下的哨兵’。副厂长的老婆孩子给当家的占了最好的座位,可电影已经开演了也不见副厂长的人影儿。分管文艺宣传的副厂长一向是很爱看电影的啊。他老婆有点犯嘀咕,就悄没声儿离开座位,返回去找人。副厂长不在家属宿舍,那妇人就找到了副厂长的办公室。办公室朝里插着门,黑灯瞎火的没开灯,里面却有些动静。那妇人屏声敛息地细听了一阵,明白是怎幺回事儿后,气急败坏就拼命擂门。听到男人在里面应道:‘你等等,我穿上衣服给你开门。’妇人就骂道:‘谁与你在一起?干什幺勾当!快开门!’一阵窸窣之后,副厂长开了灯打开门迎进了夫人。——咳,人家到底是厂级领导,紧要关头也表现得既沉着又冷静。装模作样伸了个懒腰,说:‘原准备加加班看文件,不想身子骨不舒服,没和你们打招呼,早早儿就在这里歇着了。’厂级领导都享有里外间待遇。外屋是大办公室,备有大办公桌、单人椅子和靠墙的长条椅子。里屋有床铺、小写字台。这妇人从外间到里间地瞅瞅,除了自己的男人,再没发现旁人。尽管有些疑惑,但既惦记电影,又牵挂电影场上的孩子,随手给男人揪展床单后就迈出了里屋门。正准备要离开了,鬼使神差,又返回来扒到墙上的挂镜前照了照自己。不曾想这一照照出了破绽。镜子中映出了床单的下摆。再往下露出了一截光滑的小腿和赤脚。副厂长的女人急忙掀起床单,床底的报纸下埋着个女子。这受了嘲弄的女人象疯了一样,拽着那只脚就把床下的女子揪了出来,看清楚就骂,好你个‘到口酥’。顺势一个耳光扇了过去。春玲下意识地一摸脸,嘴角出了血。看着手上的血迹,春玲把嘴一吮,噗一声唾了那妇人一脸血沫子。眼看两个女人就要大打出手,那副厂长扑过来死命抱住他老婆,说春玲道:‘鞋在床下,还不快跑?’春玲这才穿了鞋跑掉。” “啊呀呀,这死妞子,丢尽赵家的人了!——她现在在哪里呢!快给我押回来,我捣断她的腿!”春玲娘气得直用拳头捶炕。但还是尽量压着嗓门儿,不愿邻居听见这丑闻。 “我们来的目的就是想问问家里人她回来了没有。或者给提供些线索,她可能去了哪里。解决问题总得当事人在场。 “也怪那副厂长女人不理智,吵嚷得全厂子的人都知道了。春玲从副厂长办公室跑出去就再没音信。已经三天不见了。厂长怕出事,就打发我俩出来寻人。” “啊呀呀,我把好端端的闺女交给你们,你们没教出好来,倒把人也丢了!天呀,我的闺女呀,找不回人来,我与你们厂长没完……”春玲娘意识到事态的严重,忍不住又长声短调哭了起来。 “我想春玲不会出事。她不过是一时面子上抹不开,躲躲风头儿。”说这话既是安慰婆婆,也是文景的真实想法。文景心想:以春玲的脸皮之厚,断不会因此而自寻短见。“或许是到省城西站找了她大哥。说不定还会到部队上找了她二哥呢。” “对,对。这两条线索太重要了。”那张、王异口同声说。 “希望你们尽快给我们个信儿。省得老人们挂念。”文景嘱咐那二位道。 “人在够本儿。没了人我可要找你们去拼老命的!”那婆婆也抹着眼泪说。 老张老王离开后,婆婆拉着文景的手,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说这天若不是文景在跟前,她还不知会怎样呢!一切祸根都由春玲引起,今后就权当没抱养她!文景的长相原本就象她的亲生女儿。如今又做了她的儿媳,更是缘分。今后,文景就是她的亲闺女、心头rou。娘儿俩还串通一气,编好了瞒哄老公公的话。在婆婆眼里,文景一下就变成当红助手了。 人哪,真说不准是谁成全了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