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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林海显然没想到会是这要求,既出乎意料,又根本没当回事,笑了声道:这都是小事情,她要读就读吧。反正就在上海,也说不定读了几天又不想读了。 唐竞点头,心想自己答应周子兮的事就算是已经做到了,这恐怕也是此刻唯一可以向张林海提出的条件。但奇怪的是,他并不觉得安慰,一点都没有。 就是嘛, 张颂婷在一边聒噪,罔顾自己中学肄业的文凭,等有了小孩子,哪里还有读书的心思啊?说完便扭头看了一眼外面,似是为了自证其言。她那个胖儿子正在院子里扯竹叶子玩,身后跟着一个保姆亦步亦趋地喂饭。 唐竞看着那个小胖子,也是觉得怪了,除夕那夜见着这孩子,竟会想到周子兮。准是眼睛上的毛病,他自嘲,可脑海中却又是那个白色的身影渐渐浮现。 家宴散了之后,张颂婷照例拉他打牌。唐竞实在没有心思,便推说还有事,又找了谢力过来凑数,这才得以离开锦枫里。 他开车往华懋饭店去,行至中途,方才想起刚刚当作借口的那件事。夜色下的霞飞路上,他将车子调头,去了电报局。 到那里时,夜已经深了,只一个夜班窗口还亮着灯。 唐竞站在柜台外填单子,填完一张又团了扔掉,重新写一张才隔窗递进去。 里面的电报员接过单子来看,头也不抬地随口问:正文就一个词? 对,唐竞回答,就照这么发,多谢。 一个词,三个字母,YES,他如此回复。本来也是想说的长一点的,比如:等你回来,我们一起离开这里。但写完了读起来,却又觉得不对。他并没有考虑那么多,只是想离开此地,仅此而已。 孤岛余生 10.1 不知出于什么理由,唐竞并没有把张颂尧的船期告诉周子兮。 之后的那几个礼拜,他对她很好很好,是过去几个月里从来没有过的好法。比如时常去学校看她,给她带去书、杂志和报纸;比如礼拜六提早一些去接她出来,带她去吃饭看戏;再比如,每个礼拜的沪上大学一日游。 接连几周的礼拜天,他总是一早把她从周公馆接出来,入夜直接送到弘道女中去。他没再顾忌过赵得胜会怎么想,也不管那些佣人又会怎么看,似乎在知会过张林海,并且答复了宝莉之后,他便没有什么需要避嫌的了。 与此同时,周子兮也似是与从前不一样了。她真的如自己所说的那样,好好读了一阵书,话里话外也不再提起那桩婚约,哪怕那已经是近在眼前的事情。而对于唐竞的变化,她欣然接受,从没有问过为什么。 有时候,唐竞觉得她其实是知道的,他只是一个懦弱而卑微的市侩,求一个好聚好散,没有良心负累罢了。他甚至可以看到她在心里讥诮地笑他,但她并不准备说出来。这策略,倒是同他一样的。 又一个礼拜天,他们去法政大学参观,吴予培恰在那里演讲。两人坐在台下,唐竞看到台上那条写着国民大律师的横幅,以及周遭年轻学子的热血与义愤,有种恍然回到人间的感觉。 这些外面的事,他似有许久没去想过了。 就是在那段时间,新兴号惨案的公断会已然有了决议,如他们所预料的一样,两名英美仲裁员最终站在了新兴号这一边。事故的责任被归咎于吉田丸违反航章,侵占他轮航道。仲裁书上也明明白白地写着,吉田丸船方需得赔偿新兴号的一切损失,包括船体及货物损失,以及船员和乘客的抚恤金。 但最终的结果却仍旧叫人失望,这份仲裁书上只列明了共计二十七万余元的船损与货损,亦只有英、美、中三方仲裁员的签字,日方对生命损失拒绝商谈,干脆退出了公断会。 公共租界临时法院的民事官司也随即宣判,原告胜诉,被告通达轮船公司需支付船难家属会共计三十六万一千元,也就是每个罹难者一千元的抚恤金。 又如晴空丸案一样,这胜诉来得犹如败诉一样惨淡。再加上北方战区的那场屠杀,日方已然没有了粉饰太平的必要。果然,就如宝莉提醒过的,如果要利用舆论,行动一定要快。而他们,还不够快。 如今,最有可能结局就是起初考虑过的最坏的结果通达公司破产,无力支付哪怕这仅仅每条命一千元的代价。 回到此刻,唐竞听到吴予培在台上这样讲:法政,法政,我越来越觉得法与政其实是息息相关的。经过这一年以来在上海执业,我有时候的确在想,我们这些法政科学生与其执着一柄木剑困斗,还不如再进一步,从更根本之处改变此地的司法环境 听到这些话,台下的学生或许还有些困惑,但唐竞却丝毫不觉得意外。因为他知道,早在去年晴空丸案之后,这位吴律师就已经动过这样的心思。而且,他也已听到一些传闻这接连两桩涉及日本人的案子叫南京的新任外长十分头痛,被报界痛骂,被政客弹劾,指责他治下的外交部交涉署在这些涉外案件中懦弱优柔,处置不力。那外长若要继续心安理得地在这个位子上坐下去,势必是要想出一些办法来的。比如,启用一个被报界冠以国民大律师头衔的当代圣贤。若是这圣贤做事得力,便是外长慧眼识才。但更有可能的结果是这圣贤也做不好这件事,那外长正好可以说:你们看,并不是我无能。总之,是笔包赚不赔的买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