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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瞬,她心中瑟瑟,心想他们之间怎么又成了这样,一句话都不能好好说。等到夜里睡下去,她又想说些什么,却不知如何开口,只是默默靠近他,爬到他身上去。那一举一动本带着些补偿的意味,但真的吻着他,又觉得样样都好,身体彻底地为他打开,将自己交出去,是因为完完全全的信任。 黑暗中,他可以感觉到她那一点小心思,却也可以感觉到她的毫无保留,或者更准确地说,某种程度上的毫无保留。 那夜之后,唐竞没再坚持用车的事情,但该做的事,还是得做。 自从乔士京提起谢力,他便雇了一个鲍德温惯用的私探,在锦枫里对面借了房子,守株待兔。 不出几日,便有照片交回来。 影像中的锦枫里既熟悉又陌生。房子还是当年的房子,门面却萧条了许多,一整日进进出出的没有几个人。但唐竞看得出来,有些东西仍旧没有变。还是有两部汽车停在巷口,随时可以开走,或者堵住进出的主路。着黑色香云纱的门徒貌似闲逛的梭巡,过街楼上的窗帘终日拉着,后面是暗藏的枪手。 而在那些进出的人当中,果然就有谢力。 几年过去,人还是那个人,长手长脚,一张长面孔。尽管离得远,仍旧可以一眼认出来。但再细看才发现已经变了许多,眼睛遮挡在帽檐下的阴影里,下颌有嶙峋的旧伤,双唇紧扣,像是许久不曾笑过了。 唐竞看着这张面孔,猜不到此人从哪里来,也不知道他会去做什么。乔士京说,谢力如今跟着张颂婷,什么都做。但张林海手上早已不剩下什么生意,仅靠房产和股票孳息。至少,表面上是这样的。 于是,这张照片被抽出来,交给私探,这一次不是守着锦枫里,而是跟着照片里的人。 七月,梅雨结束,天气酷热,北方已经打起仗来,上海却还是老样子。 穆公馆来电,是穆先生叫唐竞过去。 这一年,大公子穆维宏正好大学毕业,八月份坐船去美国留学,亦希望攻读法律,所以想请唐竞这个前辈给些点拨。 唐竞自然应下,午后如约去穆公馆拜访。穆骁阳还是住在过去那座小楼里,只是这几年家中又新添了些人口,房子便也加建了两翼,结构难免有些冗余,走进去有如迷宫一般,但看陈设却又是寻常商贾人家,干干净净,丰盛热闹。 穆先生与大公子穆维宏已在客厅里候着了。当年因为考试成绩不好而在院子里顶缸的少年如今长成一个高大的青年,待人接物体面稳重,看起来也与沪上其他人家的小开无异,对比他瘦弱许多的父亲却是格外恭敬,想来要是穆骁阳今日再罚他去院子里顶缸,他照样还会去顶。 唐竞与穆维宏聊了许久,说的都是大洋彼岸考试做论文的事,穆维宏听得认真,看起来倒的确是个能静下心来读书的人。反倒是唐竞心思不在这上面,几次看向旁边的穆骁阳,却只见穆先生笃定地坐着,一脸平和的笑容,仿佛乐得看见后生晚辈一个个地起来,他自己便可悠然隐退。 后来,唐竞许多次忆及这个时刻,似乎是一个很好的时机,他应该向穆先生请辞。但后来的他已经知晓结果,对穆先生来说,那个时候尚不是允他离开的时机。他提与不提,并不会有什么两样。 也是在那一天,辣斐德路事务所又来了一个客人,指名道姓要找周子兮。 那是一个四十来岁的妇人,头发用刨花水梳得溜光,脸上匀了脂粉,穿一身考究却明显破旧的褂裙,底下露出一双解放脚,一看就知道是深宅大院里出来的,破败了的那种深宅大院。 周子兮有些意外,这样的人是不大会想到要请律师的。 妇人看见她也是一愣,问过秘书眼前这位的确就是周律师,这才嗵一声跪下,口中道:您一定帮我们这一回! 周子兮何曾受过这个,赶紧搀了妇人起来,带进自己的隔间内。 他们都讲周律师您有办法赢官司妇人跟在后面絮絮道。 这话周子兮已不是第一次听,请妇人坐下,问了一句:他们是谁? 我前头请的律师,还有法院外面茶馆里的人。妇人回答。 都说什么了?周子兮又问,心想会不会添些新花样。 说您在巡捕房与法院都认得人,有办法赢官司。妇人看着她,十分虔诚。 周子兮苦笑,她不去茶馆已经有些时日,为的就是替吴予培完成事务所内的其他工作,好让他有时间去做更要紧的事。救国会案审得半途而废,人却没有放出来,余下的都是法庭之外的功夫。 本想婉拒,但听过案情,却又有些不舍得。这是一桩命案,枪击杀人。周子兮更觉意外,茶馆里那么些老江湖,怎么会叫这样的案子落到她头上,而且也没在报纸上看见任何消息。 被控行凶的是这妇人的女儿,名字叫于亦珍,年纪不过十九岁。几年前,于家躲避战火,从山东迁来上海租界,如此折腾一番,差不多已是破产了。于亦珍与家人关系不好,去年离家出走。家里是祖父做主,听说她辍学做了舞女,便不许家人去找,只当没了这个孙女。再听到她的消息,人已经关在薛华立路巡捕房的拘留所里。家里男人都不管,但母亲毕竟放不下女儿,当掉最后剩下的几件陪嫁首饰,也要请律师救女儿一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