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节

    外头的寺人贯想东想西，车里头的陈妤心里头也有些不安稳，她当年嫁给息侯的时候，息侯之母已经早去世了，她嫁过去是真的直接过去当家做主了，上头没公婆，就是下头有一群等着她管的妾妇。

    楚王她没有见到烦人的妾妇，但是她头上有个武夫人。

    先君夫人尤其还是现任国君夫人，身份之尊贵重要，陈妤不敢小看，哪怕邓国已经被楚王给收拾了，她也没那个资格去和邓曼摆什么脾气。

    她听说过邓曼在武王时期便谈论朝政，甚至武王出征征伐随国的时候，面对丈夫的心荡能坦然说出国君的富禄已经到头的话，应该也不会真的觉得她这个从息国来的女人是来抢儿子的吧？

    想起现代那些婆婆觉得儿媳来抢儿子搞出的婆媳大战，陈妤这个还没和婆母相处过的人头很疼。

    “夫人……到了。”马车停下，寺人贯在门外说道。

    陈妤点点头，让人将车门打开，踩着隶妾放好了的踏几，走了下来。

    车中铺有兽皮做成的褥子还有各种取暖的东西，所以陈妤在车中没有觉得一点冷，但是下车来的时候，被湿冷的空气一卷，就有些呛了。

    楚国冷起来真的比北方的中原还难受，陈妤想起那些楚国丛林中的野象，有些奇怪楚国冷成这样还有那些动物。

    天空这时下的雨又大了些，这会还没有伞，几个隶妾连忙扶起她就往台阶上面走。走上台阶见到一个寺人站在那里，寺人发鬓里有些霜色，明显在武夫人宫中已经有些年头了，他见到陈妤就拱手行礼，“息夫人。”

    旁边的寺人贯立刻脸色不好了，如今息国都被楚王灭了，息侯也不知道死活，武夫人宫中人还称呼陈妤为息夫人，是不是武夫人不喜欢？

    陈妤面色如常，点了点头，“妾前来拜见武夫人。”她对着楚王一向是我我我的自称，但在邓曼面前，还这么搞，迟早会把人得罪完。

    “息夫人请随小人来。”那寺人见着陈妤面上并没有愤愤之色，一派平和，心中点了点头。

    陈妤还是头一次来武夫人这里，身为楚国国母，邓曼的宫室比起豪华奢侈更多的是大气。楚国所尚的朱色也用的不多，但看的人心里很舒服。

    进了宫室，让侍女前来服侍她脱去脚上的履。

    她扫了一眼身上，再三确定自己没有任何仪容失礼的地方，深深吸了一口气进去了。

    一股暖气扑面而来，在外头的时候双颊被冻的冰凉，被这暖气一烘，就开始火烧火燎的烫了起来。

    她到宫室中，见到一个颇有些年纪的妇人坐在那里，妇人容貌端庄秀丽，可以看得出来年轻的时候是一个美人。

    她站在那里垂下眼，“妾拜见夫人。”说罢，她双手拢起给邓曼行礼。

    邓曼点点头，双手拢起答礼，“老妇年老，平日嗜睡，就连耳目也不慎灵敏，让息妫在外等候多时，实在是老妇之过。”

    陈妤低下头来，“是妾冒昧打扰了。”

    邓曼坐在席上打量了一眼陈妤，十五岁的年纪，身量放在同龄女子中算是修长，容貌……邓曼看了眼她的脸，眼里也浮现几许惊艳之色。

    难怪她儿子会这么直接带回来，还真的是个美人。

    邓曼不怕什么楚王沉浸女子美色荒废朝政之类的事，楚国和别的诸侯国不一样，先别说三年不出兵死不从礼的祖训，就是那一群公室个个如狼似虎，若是不能在功绩上压过他们，恐怕很快就要被替代了。

    楚公室里的男人，哪一个又是平庸之辈？

    这些楚王知道的远远比她这个夫人要清楚的多。

    “摆席。”邓曼淡淡道。

    侍女将茵席摆在城妤面前。

    “仲妫坐吧。”邓曼改了称呼，原先自己和手下人称呼她为息妫，不过是想以此看看她的性情如何。

    虽然说所有的男子都能做夫婿，改嫁根本不算什么，可是要是对前头前夫没有半点情意，对于息国君夫人这个位置很反感的话，那么这人的品性恐怕也要仔细的掂量掂量，到时候楚王若是真的要派出上卿去陈国，她也一定会出手阻拦。

    “多谢武夫人。”陈妤谢过之后在茵席上跪下。

    “听闻仲妫是陈侯之女？”邓曼明知故问。

    “回禀夫人，是的。”面对邓曼，陈妤只是当做陪着一个比较疏远的长辈聊天，客气恭谨足够了。

    “我离开邓国已经二十多年了，”邓曼说着眼里似乎有感叹，“也不知道中原的风物如何，不知道仲妫可能为我这老妇说上几句？”

    邓国位置偏南，但和中原几个诸侯国也接壤，她还是宗女的时候曾经游玩过，可惜一入楚国就再也没有了回去的可能，如今邓国并入楚国，她也没有那份心情去故地看看了。

    “俞。”陈妤想了想，组织一下语言，便和邓曼说起来。

    南北的景色不一样，但也有一样的地方，邓国她没去过，来楚国的时候也没有经过邓县，不知道邓国是什么样的，只能将中原和楚国比较相似的挑着和邓曼说了，或者是说说郑国的那些驱除魑魅魍魉的节日，贵人们相聚在水边，手持柳条沾了水珠向对方身上洒。

    陈妤事先让寺人贯打听过，当年邓曼也有一个姊姊嫁到了郑国，那么和邓曼说些郑国的事也没错，她对邓国的事不熟悉，贸贸然说了要是惹得邓曼不高兴那就不好了。

    邓曼听着陈妤说的那些关于郑国的事，她想起现在早已经入土为安的姊姊，可是人入土了，那些事她还能看见，嫡系被庶孽和卿大夫们驱赶，哪怕再次回到新郑，留下来的子嗣又不能保住君位。

    她闭上双眼摇了摇头，“郑国景物虽在，但是人……却都不一样了。”

    陈妤听到邓曼的话，顿时想起郑国的那些事来，说起来郑国因为君位变更发生动乱，中原诸侯就没有不知道的。

    说起来被驱逐的郑昭公的后人算起来也是邓曼的亲侄子了。

    陈妤突然想起陈国来，她走的时候陈侯的新宠已经怀孕，这些年来陈侯是一年比一年不靠谱，蔡姬那里陈侯几乎只是留个体面了，太子御寇虽然还在听政，可他是有十三四岁，等到能够掌握军队，那要到二十岁上头了。那时候爱妾之子正好是七八岁最惹人怜爱的年纪，一个是已经长成了的太子，一个是可爱的幼子，做君父会如何摇摆，她已经是知道了。

    原本出嫁之前就有担心，这会听邓曼感叹嫡系被庶孽驱赶，她心中的忧虑又被挑起来。

    邓曼年纪大了，原本就不爱见生人，和陈妤说了几句话之后，她便让陈妤回去。

    邓曼已经开口，陈妤没有继续留在邓曼宫室中的道理。

    走出宫室，冷气一裹险些让她打个冷战，想起郑国的那些事，她连快些回到宫室中的心都没有了。

    “夫人？”寺人贯看着陈妤站在庭中看着那两株已经叶子落光了的树，有些不解。

    “无事，走吧。”陈妤被寺人贯这么一提醒，立刻反应过来。

    回到宫室中，她一个人坐在那里想了好久，一个人心里事多了，总想找个人倾诉，可是身边的寺人贯和傅姆是万万不能说的，她的那些心思说出来，还真的会和太子御寇一样，认为她犯上，而且是大不敬。

    恐怕能够找到共鸣的就只有楚王了。

    这家伙向来肆意妄为，从来不顾所谓伦理的。

    陈妤想了会莫名的觉得心塞，可是自己当时能说的话已经说了，她知道那个弟弟的死心眼，绝对会认为自己是嫡系，陈侯再怎么宠庶子也不会真的废嫡立庶，可是世上的事哪里能够说的明白的？

    郑庄公喜欢庶子喜欢的和嫡子差不多了，最后为了避免兄弟残杀还专门将庶子送回宋国，结果还不是一样的兄弟相争。

    这个爹坑嫡子坑的也蛮狠的。

    陈妤坐在那里，想起陈国的那一摊子，还有远在蔡国的妘眼下也不知道如何了，而且她自己在楚国会是什么样，她也不知道。

    她坐在席上抬起眼睛，看过去除了侍女就是寺人，傅姆在她身旁坐着，给她整理一些还没有看过的竹简。

    那些竹简都是楚王让人送来的，上面有楚国从开国以来的一些事迹和王室谱系。在楚武王之前，高傲的中原人的眼里从来就看不起楚人，因此楚国的事也到不了中原来，中原诸侯也不屑于和楚国联姻。

    公女出嫁做夫人，都是在公宫中学礼三月，将夫家的那些族系弄清楚，以免到了夫家还认不清楚人。

    楚王舍不得让陈妤真的独自学礼，干脆就让人将那些简牍都送了过来给她慢慢看。

    “夫人，这些要看么？”傅姆将那些简牍整理好，见着陈妤坐在那里发呆，出声提醒一下。

    “啊？”陈妤被傅姆一提醒反应过来，她看着那边堆得和小山一样高的竹简，顿时有些头疼，楚国开国到如今也几百年了，这些还只是一部分，还没算上从周昭王到如今的，只是从鬻熊那一代慢慢的刨……

    “拿一卷来吧。”陈妤在席上坐直了身子，让傅姆拿一卷竹简过来。

    傅姆也陪着她看，毕竟这么多竹简一个人看实在是太闷了点。

    傅姆翻开一卷竹简一看，上面写的就是当年鬻熊之曾孙被周成王召进镐京，诸侯在宫室中宴乐，楚子熊绎就在火堆旁和鲜卑人一起看守火堆。

    “这楚子能从地方五十里到如今，也真不容易了。”傅姆合上竹简对着陈妤感叹。

    当年周天子侮辱堂堂一个诸侯，让他和蛮夷去守火堆，到了如今楚国直接不把周天子放在眼里，僭越称王了。

    “不过这僭越……”傅姆心里想着就说出口，亏得旁边的寺人贯赶紧拉了一把傅姆的袖子，傅姆被这么一提醒赶紧住了口。

    陈妤知道傅姆想说什么，就是楚国僭越称王，中原诸侯不承认不当回事呗。她想起战国时期那一堆的王，轻笑一声，那会怎么没说僭越了？

    “好了，”陈妤轻笑，“陪着我看吧。”

    **

    每年的秋季对于楚王来说就是忙碌，先不提可能的战事，他作为国君必须亲征，而且那些秋收还有司败所判的案子，里头尤其是死刑必须要再三确定，不能随随便便就行刑，司败判了之后，最后是要送到楚王面前定下的。

    楚王和那些卿大夫商议往接下来要攻打收拾楚国周边的哪个诸侯，等到卿大夫们散朝之后，他还能看那些有司们送上的简牍。

    楚王手里拿着刀笔，看着简牍双眼都要疼起来了，好不容易将司败的看完，关于今年尝新祭祀的简牍又到了眼前。

    “国君休息一会吧？”寺人亢瞧了眼那边的漏壶对楚王道。

    “嗯。”楚王应了声，将手里的简牍丢开，一下子就全靠到身后的那弯凭几上面去。楚王将双臂展开来，将凭几上遮的半点都不见。

    “今日仲妫应该去武夫人了？”今日重要的事情都已经处理完，至于祭祀的事，一向是国之重事，有司不敢在祭祀先祖鬼神上面懈怠。所以楚王也能腾出精力来问一问陈妤的事。

    “唯，今日仲妫去了武夫人宫中。”寺人亢膝行过来给楚王揉肩，好让楚王减缓一下身上的不适。

    “嗯。”楚王应了声。等到祭祀过后，他得好好选一个雅言过得去，而且熟知中原礼仪的卿出来去陈国。

    这次去中原，楚王心里也不愿意让中原人看笑话。

    楚国人在中原人眼里很没有规矩，楚王心里知道楚人的确没有规矩，就是昏礼这块，楚人年轻男女事先看对眼，事后男方才会请来媒人和父亲女子商议昏礼。说起来楚王自己好像……也是这样，而且陈妤还是他抢过来的。

    楚王想起前几日晚上他压着陈妤想做又不敢做的事了，能看能抱，但是除此之外的事却是一件都不能做！

    想到这里，楚王呼出一口浊气，没有比这个更加让他气闷的了！

    寺人亢在楚王身边服侍这么多年，人精着呢，瞧着楚王躺在那里蹙眉，瞧着又不是为国事发愁，他眼珠子轱辘一转，“国君可是为仲妫之事发愁？”

    楚王听到挑起一边眉毛盯着他。

    寺人贯一见楚王这样，就知道自己猜中了，寺人贯瞧着楚王每次都要在陈妤那里磨蹭半天才依依不舍的离开，楚王中意陈妤，这事只要有眼睛都看的出来，可是这不留宿，寺人亢能想的也只有仲妫不答应了。

    “你想说甚么？”楚王对着陈妤积压的那些火气没处发，对着她亲亲蹭蹭，可是如同隔着几层衣物瘙痒一样，怎么用力也用不到对的地方上去。

    可是答应过她，要守礼。那话还是他自己说出来的。

    “小人想说……”寺人亢说到这里朝着楚王嘿嘿一笑，虽然被阉割了，但是寺人亢对于男女之事还是很明白的，“仲妫不肯，那么国君就让她肯嘛。”

    “甚么意思？”楚王听到寺人亢这话顿时就来了精神，一手撑在凭几上坐起来，一双眼睛盯着寺人亢，险些将寺人亢后背上给盯出一层汗来。

    “小人听说，这饮食和人欲乃是人之常情，而且无论男女都是一样的。”寺人亢斟酌着用词，“仲妫……已经嫁过一次，应当会有时候意动才是。”

    楚王听到寺人亢这话，冷笑了一声，“你这话说的也是。”

    寺人亢听到楚王那声冷哼，吓了一跳，但是很快反应过来，那应该不是冲着自己来的，应该是那个已经死透了的息侯。寺人亢想起陈妤还几次为息侯向楚王求情，心里感叹一声，恐怕到现在，那位息夫人还不知道息侯早就没命了吧！

    “仲妫不让，那么国君就让她愿意，也不算违背她的心愿。”寺人亢吞了口唾沫说道。

    都来了楚国了，又经历过敦伦之乐的女子，对着英俊强壮的男子哪里会日日不动心，只要楚王再加把劲儿，总会成事的。

    楚王眉头挑起来，他倒是明白寺人亢这话里是个什么意思，不让就挑拨的她愿意么，就算日后说起来也不是他违背了诺言。

    可是……这怎么才让她愿意？

    楚王突然想起这个问题，他不会如何取悦女子，平常他对陈妤的亲热，已经让陈妤觉得不耐烦。难道他真的该到云梦泽上去和那些男人学学？

    楚王纠结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