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节
快到新年的时候，甘道夫会到这个海边的小村子里来住上个把月，然后又消失不见。据说是去往东边的夏尔。也有人说，他能向南渡过烈酒河。可是再远的地方村里人都不知道，不止没见过，连听都没听过。那么远的地方谁要去啊，林子深处又有可怕的东西。 甘道夫喜欢在每一年的结束赶到这个海边。在无人打扰的天地里，抽着一支烟，吐着烟圈，眺望辽阔的海面。这让他更觉得会远离中土，更靠近神的居所。或许，他也像精灵们一样，渴望回到西边的海外仙境。 “丑儿！丑儿！” 一阵嘈杂从不远处传来。 坐在车上甘道夫回过头去，帽子下面满是皱纹的眼睛眯起来。 原来村里的孩子们正追着一个前面奔跑的孩子，并不断用土豆和番茄打他。 大约，那个孩子实在跑累了，干脆蹲在地上，将脸埋进身体里，用纤细的手臂护住头。其余的孩子追上来围住还在不停的打骂。 “丑八怪！谁让你到这里来的！”“快滚回到海边去吧！” 甘道夫站起，身躯显得极其高大，举起手杖，佯怒咆哮道，“看我不把你们的丑陋暴行告诉你们的爹妈。” “巫师！巫师！！”孩子们尖叫的逃走了。 没想到在单纯的人类世界，在那么小的孩子身上也能看到欺软怕硬的行径，甘道夫摇摇头，下车走过去，那个被欺负的小孩依然抱着头蹲在地上。 “孩子，你没事……” 老巫师的尾音消失在那个孩子抬头的一瞬。 是个年纪不过十四、五岁的女孩。 她衣衫褴褛，放下手臂让一头浅金色的长发露了出来，阳光映照下如根根银丝一般。虽然满面灰土和血污，但她的面貌还是让见过精灵贵族的甘道夫都甚为讶异。 一眼能看穿任何伪装的巫师却从她身上找不出任何其他种族的气息或者妖兽的味道。 她，是个人类。 听了问话，她摇摇头，起身来，检查了一下身上并无太大的伤口，便缩手缩脚的准备走了。 她的面容引起了甘道夫回忆。很久之前，他似乎离此不远的在哈龙德海港的一个老船夫身边见过这个孩子，老船夫去世之后，有时候她会徘徊在村子不远处的山林里。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了，她一直维持这个年纪和样貌。 时间，仿佛在她身上静止。 突然之间，甘道夫对这个孩子的来历产生了一丝好奇，用通用语继续问，“你的父母呢？” 她摇摇头。 甘道夫不明白她的意思是不知道还是不愿意说。 “他们为什么打你？”他露出慈祥的笑容。他的模样本来极易引起孩子的亲近。 她犹豫了一下，终于结结巴巴的开口了，“他们说……我很丑。” 从未到过外面的世界，生平最亲近的生灵恐怕只有那个老船夫，但是她每每看到水中也映照出她的模样——没有附近人类那样浓密卷曲的棕发，她的皮肤太过苍白，四肢也太过纤长柔软，身体像是熬不过一个冬天那般孱弱。单纯的她多少也体会得到——她跟那些人不一样。 “很丑？”甘道夫喃喃重复，忍不住低声咒骂，“无知的人类！” 随即，更慈祥的笑容随着皱纹的加深而展开，他又问，“你饿了吗？” 游历四方的好处是很明显的。除了丰富的阅历，甘道夫还带来了许多孩子从没见过也没吃过的东西。北方的面包和干酪，南方的果酱和甜露，东方的香草与香叶，再配上当地的海鲜。于是，孩子的戒心在和甘道夫吃了一顿丰盛的大餐之后完全打消。甘道夫已经晋升为老船夫后第二个亲近的生灵。 在老船夫的小屋里，甘道夫抽着烟，细细打量她，看着她刚开始狼吞虎咽之后又恢复细嚼慢咽的样子。 多么奇特的人类啊，就连洛汗或刚铎皇族的人也不是这副模样。 一头浅金色头发自脑后流泻下来，没有一丝停顿与漩涡。走动时像是月光照耀的山泉，静止时如同雪山顶上的湖泊。蓝绿色的眼睛比精灵要深，却比人类要浅，额间还有一个他辨识不出的水滴型印记。面部年轻的轮廓中却带着辛达精灵没有的古老而悠久的韵味。 也无怪，饿极的她出来觅食会被那些孩子追打，更无怪她从来不愿意与人接触。这样的与众不同，定会让从没有看过外面世界的小镇人感到异样。他们采取的措施跟所有人类一样——对于异己，总是格外排斥。 在以后的日子里，甘道夫便时常和那孩子一起住在老船夫的小屋。有人聊天和陪伴，她也渐渐开朗，说话也流畅了许多。当然，她那乏善可陈的来历也就一清二楚了。 她没有父母，只是一个被老船夫从海上捡来养大的孩子。 这样的来历让甘道夫没有过多猜疑，虽然她的容貌异于常人，但浑身上下却不带一丝黑暗气息。只是她独自生活多年却依然保持这个样貌让老巫师非常警觉。 “你身上，带着什么奇怪的首饰吗？”甘道夫迂回的问。 上古时代的精灵宝钻虽然已从中土消失，但是依然有很多带有魔力的戒指和宝物在流传着。 她眨动双眸，显然不解其意。 “比如说，戒指。”他索性挑明。 她眸光更困惑。 看看她浑身上下比来历更加乏善可陈的装束，大约根本也不知道什么是戒指，甘道夫也只好放弃了盘问。 冬天的夜空与夏夜完全不同，海边冷的刺骨。 一老一少却总喜欢坐在海边辨识星座，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天，甘道夫的烟斗在夜色中一明一暗的闪烁。 “甘道夫，这里的女人很少出门，听说外面，我是指山那一边，那里的女人也可以和男人一样读书识字，出门游历。”孩子很是好奇，甘道夫又是个学识渊博，喜欢结交朋友的人，两人总有聊不完的话。 知道老船夫一定讲了很多冒险故事给她听。甘道夫微微笑道，“要知道上古时代，很多女神和女精灵都拥有强大的力量。” 孩子眯起眼，看着远处，想象着上古的故事。 “唔，就算在当纪，洛汗国的女人也可以骑马，而刚铎的女人甚至可以学习挥剑。” “我也可以！钻树林子是我的拿手好戏。”她献宝似的拿出自己木质的短弓，骄傲的说，“看，我自己做的。可以射中一只灰熊呢。” 深知一只成年灰熊有时候需要一整个人类狩猎队集体合作才能猎到，甘道夫端着烟枪呵呵的笑起来，“你这样的小弓大约只能杀死一只浣熊。” 人类吹牛的毛病，她倒是学了个十足十。 孩子不以为意倒在草地上，看着天上的星河，“甘道夫，再跟我讲讲维拉与精灵的故事嘛。” 这么冷的季节，孩子裹着毯子也要在星空下听讲上古的神话。而精灵的故事，她像是怎么也听不腻。 “今天，就来讲讲点亮星辰者的故事吧。”甘道夫吐烟圈，帮身边的孩子掖了掖毯子。这个新年，有她在，真是一点也不清净，怪的是，他不讨厌。 “维拉主神曼威的妻子，是星辰之后瓦尔妲，她对宇宙万物都了若指掌，她的美更是世间任何文字都无法形容。光是她的力量，她用来点亮星辰，将精灵引到西方。所有的维拉中，精灵们最敬爱的就是她，他们在中土黑暗笼罩时呼喊她，也在繁星升空时歌颂她。而她与曼威的爱更是连天魔王都嫉妒。但瓦尔妲和曼威很少离开彼此，他们一直居住在维林诺。” 旁边的传来悠然神往的叹息，“……永远在一起啊，真好。不会老也不会死。精灵们也是一样。” “也不是所有的精灵都不会死。”吐了一口烟，甘道夫幽幽的说。 “哦？” 视线就像拉到了悠久的纪元之前。 “露西安·提努维尔，上古的精灵国王之女。她的美放眼世上没有生灵能与之相比，她和人类王子贝伦相爱。在珠宝之战中，远古的人类英雄们出于义愤也协助精灵。露西安与贝伦历经艰辛渡海而去终于求得了维拉的力量帮助精灵战胜了天魔王，但贝伦却在露西安的臂弯里过世。露西安放弃永生的生命随他而去。精灵之中，只有露西安会死。但是她的血脉还一直在中土流传，爱隆王就是她的子孙。她和贝伦的后代也是西方皇族之始。” 孩子轻轻一叹，“真是个悲伤的故事。” “悲伤？”甘道夫并不能理解，“为什么？他们得到主神曼威的恩宠，可以在海的那一边相会。” 孩子还是闷闷的说，“但那么美的露西安还是会死啊。人的一生实在太短暂了，就算他们能在一起，也太短了。……大约，只有永远在一起，才是我认为最好的结局。” 放下手中的烟，甘道夫那双睿智的眼睛变得锐利，“人人都渴望不朽，却不肯放下拥有的任何一样东西。跳不脱生老病死，只是寿命延长，智慧却没有增长，心也越来越疲惫，最后也只有死才能解脱。所以从来没有一个人永生！难道，你也想要长生不死？” “嗯，只有精灵能永生。”孩子似懂非懂，随即，她倒是不以为意，“可是，活久一点，终究比较好吧。有无尽的时间可以了解亘古的久远，中土的辽阔，又有机会可以看到世界的未来。那该多好！” 甘道夫反而笑了，“那么，如果露西安不放弃永生，贝伦已逝，他们却永远的分开呢？” 孩子考虑良久，垂下眼帘，有点郁郁的说，“我不知道哪种更悲剧一些，是相属的短暂，还是分开的永生。” 甘道夫竟不能答。 过了几千年，人类的想法还经常让他大吃一惊。 “无论如何，这是露西安的选择。”他这样总结。 沉默了一会儿，也不知道她是不是同意，她突然问，“甘道夫，我很讨人厌吗？” 一时之间，甘道夫都不能理解她那跳跃的脑筋在转些什么，然后，老迈的脸上笑出了更多的皱纹。 “当然不，孩子。”实际上，除了离群索居，胆小怕人，她的优点实在很多，讨厌她的人只怕是嫉妒。 “那么，为什么人们都不喜欢我？”她追问。 无法用她能理解的方式解答，甘道夫转移话题，“孩子，你有什么愿望。” 她望着星辰，又望了望大海，突然提高了声音，“我想，有朝一日，我要离开这里，用这双脚走遍中土。去看看巫师的高塔，人类的城市，矮人的山洞，还要……去看一看精灵。虽然，我不晓得该怎么走……”话语间本来还是雄心壮志，到后来不由的有些怯懦。 “你会的。”甘道夫悠悠的，饱含深意的重复，“……你会的。” 孩子兴奋的转过脸来，“那么，我什么时候该启程呢？” “孩子，我不是引路人。”甘道夫摇头微笑，“至少，不是你的引路人。你应该学会自己去寻找一个启示。” “什么样的启示？”她干脆坐了起来。 “用心去寻找，看到它，你就知道了。”甘道夫给了一个模糊的答案。 实际上，他经常用这句话来应付那些喜欢放弃思考而寻找捷径，想从他这里得到预言的人类。未来也好，运势也罢，其实对他们而言，指引他们的启示应该是内心深处的声音，他们所要做的，就是聆听它罢了。 孩子依然似懂非懂，但还是快乐的应了。 “遇见人要有礼貌。” “嗯。” “遮起你的额头。” “嗯。” “如果你要在白天行走，最好带上兜帽。哦，还有，别太引人注目。”甘道夫还是忍不住多说了几句，随即觉得自己真的老了嘛？以至于这么啰嗦。 她双手抱膝，微微笑着，一一应道。 甘道夫看着星光笼罩她的脸庞，那一瞬，仿佛看到伊露维塔的光芒在瓦尔妲脸上闪烁。 不禁心中一动，“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星光下，拥有浅金色头发的少女轻吟着念出一串动听如音符般的字节—— “elbereth。” 甘道夫的笑容却瞬间凝固了。 伊尔碧绿丝…… ……这是一个精灵语的名字啊。 to be tinu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