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节
俞眉远便绕过屏风,便看到床沿上倚着个女人。 这女人眉目秀丽,然而脸颊凹陷,肤色苍白,在灯光之下显出久病的糁人颜色,她身上只着中衣,松垮垮地罩着件竹月色薄袄,一手捂着胸口,一手正拿着几张纸往床下的火盆里丢。 “娘。” 脆生生的唤声惊得她一愕。她抬头,手也忘了收回,俞眉远便见到她手间的纸张被火舌勾到烧起,火焰卷起袭到她指上,她却恍若未觉。 “娘!”她顾不上心头情怯,飞快冲过去抓住母亲手腕,“娘,快松手。” 徐言娘这才发现火已烧到手上,她忙松开手,纸张滑落,还未入盆便已化作灰烬。 “我的儿,这大冷的天你怎么跑来了?”徐言娘按住俞眉远的手,伸手在她身上捏了捏,“穿得这么薄?你身体才刚好转一点,怎么又胡闹起来?要是再冻病了可怎么好?” 她说着又咳起,这次咳得更加激烈,脸颊上起了红晕,唇色也更加鲜艳,像染了血。 淡淡的血腥味透出。 俞眉远蹙紧了眉,用胖乎乎的小指头抚着母亲的手掌。 纤细的手瘦得只剩骨头,白皙的皮肤上被火烫起红痕,看上去像蝴蝶的斑纹。 “娘,你不疼吗?”俞眉远轻声问她。 徐言娘闻言强忍下喉间痒意,将小小的俞眉远揽进怀里,又把身上的薄袄扯下盖在了她身上。 “不疼,娘……早就不知道疼了。” 俞眉远心狠狠一抽。 “娘,那你也不冷吗?” “呵……娘不冷。”徐言娘摸摸小姑娘的头,怜惜地望着女儿。 俞眉远身上只穿了朱槿色长袄裙,鲜亮的颜色衬得她的脸庞更加玉雪粉嫩,她起得急,头发也没梳,此时正凌乱地披在脑后,发尾有些卷翘,十分可爱。 徐言娘爱极,连目光转开都不舍得。 “娘,不知疼痛,不知冷暖,不知酸甜苦辣……”俞眉远把头埋在她胸口,嗅着她身上浅浅的香气,痛极开口,“你中毒了。” 徐言娘愕然低头。 俞眉远也抬头,清冽的目光与她撞个正着,那眼中没有丝毫属于孩子的稚气。 她雪白的小指头不知何时已搭在了母亲手腕脉上。 “慈悲骨。对吗?娘?”俞眉远咬牙切齿地开口,目光中终现血色。 慈悲骨,正是她上世所中之毒,怎知重活一世,竟让她在自己母亲身上再度发现这毒。 而让她更痛的是,徐言娘身上的毒,已经毒入骨髓,与她死前症状一模一样。 她救不了母亲。 ☆、第3章 亲逝 慈悲为骨,腐入心脉。 没有人比俞眉远更了解慈悲骨这毒的滋味。 中毒之人初时与常人无异,待毒渐渐渗入骨血经脉,毒症才渐渐显出其霸道本色。这毒会侵蚀中毒之人的经脉,令其常年如置寒冰,不知冷暖,紧接着便会麻木人的三感。人有五感:形、声、闻、味、触,而俞眉远失了三感。从温度开始,到味觉、嗅觉,最后是触感,若非还听得到、看得见,她会以为自己早就死了。 这毒到了后期,*并不痛苦,只会让人生无可恋。俞眉远便是这么一步一步走过来的,最初她只觉得冷,等到寒毒入心,她便渐渐没了嗅觉与味觉,闻不到花香,尝不出酸甜,日子像一潭全无期待的死水,心都跟着麻木。后来,触觉也慢慢消失,她感觉不到疼痛。都说十指连心,可长针入指,她也毫无知觉,痛苦被剥离,生命如同冻结的湖面。 这段过程很漫长,她做了四年的活死人。 慈悲骨是味并不痛苦的毒,世间无解。 俞眉远曾经动用过所有力量去查这毒,可最终也只查到这奇毒的名字而已。她连自己几时中毒,被谁下的毒,都不知道,更遑论解毒。 她的毒,是上辈子未解之谜。 徐言娘去世时她还年幼,记忆不多,便一直当母亲因病亡故,却不曾想过…… 重活一次,竟叫她发现母亲离世的原因。 原来这场阴谋早在她幼时便已开启。 思绪纷乱,俞眉远的眉头越蹙越紧,因为重生而带来的那点欣喜转眼被忧疑取代。 “阿远,你……你怎么知道这些?”徐言娘十分震惊,她抓起俞眉远细嫩的手腕问道。 “娘,你信轮回吗?”俞眉远开口,不是孩子的口吻。 徐言娘柳眉紧拧,诧异地盯着自己怀里的孩子。 她饱满的脸颊像蜜桃,带点浅浅的红,一掐便会出水,十分可人,再加上她生了张笑靥,唇角自然勾起,眼眸里汪着一潭水光,整张脸像春日的桃杏,明媚鲜活,垂挂在枝头压过满山花红,是个任谁见了都会情不自禁怜爱的孩子。 可此时,她眼里却毫无孩子的稚气,目光冷凉如檐下冰锥,清澈犀利,被这张粉嫩可爱的脸庞一衬,便显出十分的妖异来。 “什么轮回?阿远,你是怎么知道慈悲骨的?”徐言娘疾语。 这些话,不该出自一个六岁孩童之口。 “娘,女儿不知该如何解释,你就当我磕破了头,奈何桥上走一回,阎王没有收我,倒让我看到了往后的事。二十二年后,我和娘亲你一样,因这无药可救的毒而亡。我现在只想知道,这毒从何而来?”俞眉远反手握紧母亲的手掌。 世事无常,她无从解释。轮回路转,她一朝回归六岁稚龄,孰真孰梦,便是她也分不清楚,又能向母亲说清什么? “你……你说什么?”徐言娘震愕至极,无法相信自己听到的话,“你这是被魇到了?” 她说话间倏地脸色一变,从余眉远掌中抽回手捂在胸口,痛苦地曲了身体。 “娘!娘!你怎么了?”俞眉远迅速爬到母亲身边,伸出手想拥住她,可她的手太短,纵然徐言娘已瘦得只剩骨头,她也抱不全。 其实她不用问,也知道徐言娘怎么了。 毒入骨髓,徐言娘已油尽灯枯,最终会窒息而去。 就像二十二年后的那个冬天,俞眉远也似这般,捂着胸踏出房门,倒在了凛冽白雪之间,倒在了魏眠曦衣袍之下。 骤然袭来的苦楚让徐言娘说不出话,枯皱的唇间溢出鲜血,她唇瓣嗫嚅着却吐不出一个音来,只能费力抬头瞪着俞眉远,眼珠几欲离眶。 这狰狞的表情,不是因为恐惧和痛苦,而是因为俞眉远的话。 俞眉远后悔了,她不该说那些话。 “娘,你别说话,别说了。”她知道徐言娘有话想说,可这种时候越想说话就越痛苦。 俞眉远心如火焚,她空有二十多年的记忆,此时却也无计可施。 “夫人,出什么事了?”外间传来周氏的唤声。 适才她们追到屋外本要进来,周氏见俞眉远进去后屋里没有响动,便改了主意守在屋外,让她们母女两能说些体己话。 毕竟……这种机会已经不多了。 俞眉远刚要唤人,手便被徐言娘抓紧,她望去,徐言娘正艰难地摇头示意。 “周mama,没事。”俞眉远高声回了句,转而又轻声道,“娘,你有什么事要交代的?” 徐言娘仍旧说不出话,她胸口起伏着,喉里发出粗重的喘气声,眼眶却渐渐红了。 枯瘦冰凉的手抚上俞眉远的脸颊,留恋地在她脸上摸索着,从她的眉骨一路抚下,俞眉远眼中的泪水便再也忍不住倾泻而下。 年幼丧母,这世上真心待她之人又少,俞眉远一直都念着这个在她记忆里面目模糊的母亲。 好不容易重生,叫她见到母亲,怎奈又即将面临诀别。 她如何甘心,又如何舍得? 徐言娘指尖从她眼底拭过,惹得俞眉远啜泣地叫了句“娘”,可还没等她说出下一句话,徐言娘却骤然间推开她,扑到了榻边。 “娘,你找什么?”俞眉远又惊又惑。 榻边堆放着一叠纸稿书藉,俞眉远记起自己进来之前,母亲正在焚烧书稿,想来这些都是她要烧毁的东西。 徐言娘伸手将这叠书稿拔乱,在其中乱翻起来。 俞眉远不知她要找何物,便只能跪在她背后,替她拍着背,以减轻她的痛苦。 很快地,徐言娘在书稿中翻出本泛黄的旧书捧到手中。 《五音律》? 俞眉远瞥见了书名。 那是本音律的入门书,除了被翻得有些残旧外,并无特别,但徐言娘捧在手中时却显得犹豫并且激动。 “娘,这书怎么了?”俞眉远不解。 徐言娘盯着那书许久,似乎下了决心般将书一攥,眼眸望向床前桌面。 圆桌上摆着鱼嘴陶壶与莲花杯。 “娘可是要喝水?”俞眉远一边问着,一边利索地跳下床。 徐言娘说不了话,只能点头。 俞眉远很快倒好水送到床前,正要喂她,岂料徐言娘却将手伸入杯中。 红痕如絮,在水中绽开。 徐言娘的指尖不知何时多了几道深痕,殷红的血涌出,化入水里。 “娘?!”俞眉远惊叫道。 徐言娘不理她,只夺过那杯水,均匀地沷在了《五音律》上。 残旧的古书被这水一泡竟渐渐褪去原来的模样,封面的墨色粗字转作另外三个字—— 《归海经》。 俞眉远心头一动,只觉得这书名有些耳熟,但她一时间也想不起在哪里听过。 徐言娘将书塞进俞眉远怀里,又从自己脖子上扯下了一枚玉石来塞进她手心。 那玉石莹润通透,鸽蛋大小,不知是何品种,入手还带着暖度。 俞眉远对这玉石有些印象。上一世母亲临终前也曾将玉石交给她,可就在母亲离世之后,俞府来了几个老mama接她回京,她们嫌弃这宅子里的东西赃破,不让她带一针一线回京,连她身上的饰物都抢去。 后来她才知道刁奴欺主,这些人欺她年幼,周氏只有一个人又照应不过来,她们就昧下她的东西,她连母亲的最后一件遗物都没留住。 当真可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