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节
她面上并无异状,一举一动却表露出浓烈的蔑视与鄙夷之态,将自尊心极重的赵纯熙气得倒仰。而一帮管事也被她雍容端严的气度所摄,竟冒出许多冷汗。 当是时,识文断字的人极其稀少,书本是更甚于珠宝玉器的财富,就算有银子也买不到。《世家录》一书乃人人趋之若鹜的绝品典藏,有了它就能寻根问祖、追本溯源。若自己的家族有幸载入其中,那简直是天大的荣幸,足以将相关的内容镌刻在碑文或印章上,世代流传。 如今世家底蕴虽多多少少被战火消磨,但只要进入他们的宗祠,必定能看见一本《世家录》被供奉在最显眼的位置。老侯爷在世时曾远赴天水,向赵氏本家借《世家录》誊抄,却被好一番奚落,回来后不免大病一场。旁人欲问详情,皆被他拖出去赏了板子,连老太太和侯爷也没闹明白其中缘故,再要细究却惹得他几次暴怒,终是不了了之。 想当年老侯爷是如何将赵家整得鸡飞狗跳,人心惶惶,这些管事们仍然记忆犹新,再去看新夫人以及她手边的书卷,先是恍然大悟,继而敬畏非常。原来赵家乃逃奴之后,难怪老侯爷羞于启齿。再者,《世家录》可不是什么人都能拿的,没有千年底蕴,莫说公侯宰相,连皇帝都未必得见。新夫人竟随随便便将它甩在桌边,这底气该多足? 赵纯熙脸颊已从紫红转为青白,硬是忍住了询问叶家根脚的欲望,强笑道,“那母亲您祖上是哪一脉的?”如果真有什么来头,之前怎会穷的连饭都吃不上? 然而世道缭乱,战火纷飞,吃不上饭的世家比比皆是,她略一思量便数出十好几个,这才把最后一句话咽下。那些世家子弟就算穷的讨饭,只要把祖宗牌位挨个儿细数一遍,也多得是人周济,甚至奉为上宾。他们的贫穷只是表面,尊贵却是骨血中注定的。 关素衣翻开其中一页,徐徐开口,“关姓源于姬姓,出自远古帝舜时期养龙高手董父,因其精于此道,帝特赐名豢龙氏。故,我的姓氏原该称为关龙,后简化为关。我祖父这一支乃夏之贤臣关龙逢的后裔,为躲避夏桀囚杀避至平陵,现居于燕京。我关家乃书香世家,代出贤臣。” 她将《世家录》收入锦盒,话锋陡然一转,“好叫你们知道,我关素衣的确出身寒微,却并非寒门,我不提出身并不是因为卑弱,而是觉得没那个必要。平日里我不声不响,并不表示耳目栓塞、糊涂度日,亦或者任由你们欺辱拿捏。真要论起血脉,荣宠、权势,我关家一样不缺,更不是已经没落的侯府可比。皇上称帝一年半,你们侯爷何时上过朝……” “母亲!”赵纯熙猜到关素衣又要拿爹爹与皇上的龃龉做文章,好叫侯府诸人看清现实,通晓好歹,不免尖声打断。自从得知嫁入赵府是爹爹巴巴求来的结果,她对侯府的厌弃就一刻也未停止过,甚至连伪装都懒怠。她能伸手便打爹爹、弟弟和自己的脸面,亦能张口就戳破侯府窘境,一点儿余地也不给旁人留,强势的手段与柔美的长相丝毫不符。 可恨她如此尖酸刻薄,爹爹和老夫人竟还纵着,反倒把赵纯熙这个曾经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千金大小姐压得喘不过气来。她昨晚才终于接受侯府败落的事实,今天关素衣就要让下仆全都明白东主的尴尬处境,这一招真狠啊!比当众扒皮还狠! 赵纯熙不能让她说下去,顺势跪在地上,哀求道,“母亲,昨晚是弟弟不孝,冒犯了您,我在言语上也有过失,这便向您赔罪。您既然已嫁进侯府,咱们就是一家人,原该风雨共济,同心同德,何必说那些外道的话,伤彼此的心呢?日后谁若是再说您半句不是,女儿第一个不饶他!” 关素衣定定看了她半晌才摆手道,“起来吧。”她其实并不觉得高官厚禄有什么了不起,也不觉得血脉中的尊贵可以代表一切。但经历过卑微入尘的上一世,她恍然明白一个道理——若想在侯府安身立命,就得把所有人踩在脚下,不拘仆役、管事、主子,只要你露出一点点卑微姿态,他们就会尽情的折辱你,仿佛这样能获得莫大的乐趣。 说句不中听的话,侯府这个地方,某些时候不啻于修罗场,而关素衣并不打算与这些魑魅魍魉多做纠缠,所以她得摆出高高在上的姿态,让这些人明白,莫说折辱,便是她的脚跟,也不是他们能碰得的。 眼见大小姐都跪了,一干管事也陆陆续续跪下,还有几个自持资历,勉强挺直腰板,颇有些负隅顽抗的意思,却听外面传来丫鬟焦急的声音,“夫人,宫里来人了,请您赶紧出去接旨!” 关素衣也不惊慌,领着一群人走到院外,抬头望了望天色,辰时三刻,约莫刚刚下朝,这道旨意十有八九是祖父和爹爹求来的,应该是好事。果然,一脸谄媚的小黄门迅速颁布圣旨,大意为圣上感念帝师教化之恩,而关氏淑慎性成,勤勉柔顺,雍和粹纯,性行温良……实乃女中表率,故加封关氏一品侯夫人之位云云。 赵陆离和孙氏也匆匆赶来,跪在廊下,听完一大段赞颂之词,脸色几多变幻。因叶蓁厌恶孙氏的缘故,魏国建立之初,皇上分封各位功臣及其眷属时,竟独独遗漏了镇北侯府的老夫人,叫众人看了个不大不小的笑话。也因此,镇北侯府素来不与其他公、侯、伯府走动,一是怕丢脸,二也是无人搭理。 现在,侯府新夫人总算得了个一品诰命,这代表着镇北侯府的女眷终于可以抬头挺胸地出去应酬,如何不叫人振奋?孙氏欢喜地差点晕过去,赵陆离也颇感欣慰,而赵纯熙又高兴又怨恨,竟不知该作何反应。 那些倨傲的管事们早已经吓得魂飞魄散,一面擦汗一面想着该如何巴结这位新出炉的一品夫人。至于背后弄鬼?现在谁还有那个胆子? 第17章 巧舌 给小黄门塞了一个厚厚的红封,孙氏把儿媳妇叫到正院说话,除了因伤在床的赵望舒,其余几位主子都来了,不管心里怎么想,面上均摆出欢天喜地的模样。 孙氏小心翼翼地抚摸着正红色诰命朝服,感叹道,“这补子绣得真精致,穿上一定好看。”赵纯熙立在一旁默默打量,目中既暗藏嫉恨,也溢出渴望与艳羡。一品诰命,除后妃之外,这大约是魏国女人能得到的最高封赏。怎么偏偏让关素衣碰上了呢? 她想告诉自己,这是关素衣沾了父亲的光,然而想起独独被皇上遗漏的老夫人,心头却更添苦涩。 下人正转着眼珠,心道这关氏还说关家的富贵与侯府不相干,那这诰命总与侯府相干了吧?不嫁给侯爷,她能成为一品夫人?得意洋洋的表情还未露出来,就听院外传来道喜的声音,原是关家派了管事婆子来送礼,珊瑚、玉石、古董、皆为御赐之物,其贵重程度叫人咋舌。临走,那管事还道,“这一品诰命是老太爷和老爷特地入宫求来的,小姐您日后若受了委屈,只管回去告诉他们,他们自会为您做主。老夫人,您别怪他们管得宽,关家如今只得了小姐这一根独苗,当然护得紧,还请您多担待。” 孙氏虽心中不快,面上却不敢表露,连说无碍,亲家着实想多了云云。 原来这一品诰命是关家求来的?也对啊,若是因侯爷的缘故,也该先加封了老夫人才是。别家侯府主母都有诰命,偏老夫人没有,难不成皇上独独把镇北侯府给忘了?唉,看来侯爷与皇上的交情也不过如此!想到这里,稍微挺直了一点腰板的管事们再次佝偻身形,低眉顺眼地站在门口等待训诫。关素衣不张嘴让他们走,竟是一个都不敢动。 送走了关家人,孙氏兴致大减,把诰命朝服还给儿媳妇,让她妥善收藏。赵陆离全程无话,手里拿着从明芳那儿要来的《世家录》翻阅,脸色很是难看。他一直以为镇北侯府是天水赵氏的嫡支,哪料竟只是逃奴之后,当年父亲兴匆匆跑去相认,估计被羞辱得不轻。 怎么关氏一来,侯府竟似里里外外被扒了好几层皮,又是疼痛又是难堪?他心情郁躁,重重合上书册,看见印在左下角的撰者名讳,眼眸不由被狠狠刺痛。左博雄,左氏先祖,亦是关素衣的老玄外太祖,曾经先后侍奉过齐王、楚王、秦王,乃名传千古的史学家,声望更在左丁香之上。这本《世家录》竟是他撰写的,难怪关素衣唾手可得。 左家与关家虽无财势,学术与名望上的积累却十足显耀。娶了关家女儿,镇北侯府获益颇丰。想来当初霍圣哲欲纳关素衣为妃,也是为了招揽中原名士,却偏偏被自己求去。他怎么能同意?难道这是一种试探? 赵陆离额头瞬间冒出许多冷汗,忙把《世家录》扔进锦盒,脸色变得极其苍白。老夫人会错了意,敛去笑容诘问道,“素衣,流言的事,侯爷已经解决了,那些嘴碎的奴才统统发卖出去,一个不留。你若是还有不满意的地方,可以私下里找侯爷倾诉,亦或者寻我商量,何必揭人疮疤,不依不饶呢?”她也才得知赵家竟是逃奴之后,心里极其不得劲儿,若不是有加封诰命的喜讯冲了一冲,这会儿说不定已经羞愤交加病倒了。 关素衣奉上一杯热茶,徐徐开口,“老夫人,我拿赵府根脚说事儿,您和侯爷想必很不痛快吧?” 身无品级的孙氏不好发作,只能低不可闻地冷哼。赵陆离终于从可怕的猜想中回过神来,摆手遣退几位管事,“你们先下去吧。”家丑不可外扬,就算对关氏有再多不满,也不能让旁人看了笑话。 众管事齐齐应诺,抬腿欲走,却被新夫人叫住,“走什么,今日的家务我还未料理,待会儿一个一个叫回来,岂不麻烦?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他们都已经知道了,除非拔了舌头,否则你们还想管住他们的嘴不成?中原世家,哪一户的宗祠内没珍藏着一本《世家录》?镇北侯府究竟什么来路,别人早已心知肚明,只不说破而已。” 众管事双股战战,汗出如浆,生怕侯爷真把他们的舌头给拔了,不由跪在地上磕头哀告。 关素衣食指抵唇,语气轻慢,“小声点,太吵。” 众人霎时间噤若寒蝉,且自动自发地挪到角落,免得碍到新夫人的眼。这位主儿如今要家世有家世,要品级有品级,且借刀杀人的手段忒狠,可见心机也十分深沉。眼见着连侯爷和老夫人都快压不住她了,底下这些小鱼小虾还是有多远滚多远吧。 赵陆离的确压不住新婚妻子。在她面前,他一次又一次感到无力、难堪、羞耻。而如今,这羞耻已达到令他五内俱焚的程度。原来魏国的世家巨族均知道镇北侯府的来历,难怪父亲当年无论怎么钻营也入不了他们的眼,难怪就算自己拼死拼活挣来侯爵,也常常被人排挤轻视。逃奴之后,只要《世家录》还存在,这个耻辱至极的名号就会永远隐刻在镇北侯府的匾额,甚至墓碑上。 思及此,他恶念丛生,竟想取出锦盒内的书册扔进火盆里。 “你想作甚?”关素衣先一步压住盒盖,徐徐开口,“烧掉我手里这本,你能烧掉别家典藏的吗?尊贵源自血脉,更源自内心,只要内心足够强大,纵使所有人都瞧不起你,你也能傲立于世。我拿出这本《世家录》,并没有贬损赵家的意思,我只是想让你们知道,在折辱别人的时候,也是在折辱你们自己。圣人有云:‘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自己都觉得难以忍受的事,便不要强加给别人。你们赵家拿我的出身大做文章,我当时的心情,你们现在可能感同身受?如果一段婚姻,一个家庭,需要用‘你压制我,我折辱你’的方法来维系平衡,那么距分崩离析已经不远了。误会既已生成,便似破溃的伤口长满腐rou,浸满毒汁,光清洗并无大用,还得刮骨疗伤,破而后立方可。” 她将一把九曲连环锁挂在盒盖的扣栓里,用力压紧,然后把铜制的钥匙隔窗扔出去,吟语道,“九品中正制将被科举制取代,而世家早晚也会成为历史长河中的遗尘,不值一提。九黎族曾是我炎黄子孙的手下败将,如今却又入主中原,称霸一方,可见时移世易,沧海桑田,连皇朝都不能恒久存在,更何况家族。我们理应摒弃掉血脉与种姓的偏见,也摒弃掉之前的误解与怨恨,和和美美,你爱我敬的过日子,这才是我真正的初衷。” 说完这番话,关素衣斟了两杯热茶,双手平举至眉峰,躬身道,“之前若有得罪之处,素衣在此向二位赔罪。如今镇北侯府也是我的家,我自然想让它蒸蒸日上,方兴未艾,故此,更需大家同心同德,群策群力。正所谓‘王化出自闺门’,一个家族乃至于一个皇朝的兴衰荣辱,有一半系在千千万万的后宅女子身上。然偌大一座侯府,如今竟联起手来排挤甚至打压主母,闹得乌烟瘴气,人心涣散,又何谈一致对外?更何谈保全族人,重振门楣?我性格耿直,有话说话,您二位若是觉得我做错了,日后只管当着我的面指出,莫要积怨心中,闹得家宅不宁。我当有则改之无则加勉,为侯府打造一个安安定定的后院。咱们把自己的日子过好了,旁人怎么看又有甚紧要?你们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茶杯就在眼前,正汩汩冒着白气,看上去热乎极了,也香醇极了。孙氏抹掉眼角的泪珠,这才接过儿媳妇的心意,一饮而尽。关氏刀子嘴豆腐心,一举一动、一言一行皆光明正大,爽直快意。她能剖开了,揉碎了,把内心的想法和侯府的处境一一道明,可见是真心为大伙儿考虑。 反过来想,她若把《世家录》藏起来,侯府永远不会知道在别人眼中自己是个什么玩意儿,然后每每以天水赵氏嫡脉自居,惹得旁人耻笑蔑视,那样就是对的吗?不,只会让侯府处境越发难堪而已。 孙氏伸出手,摸了摸关素衣鸦青色的鬓角,叹道,“你是个好孩子。关家果然会教人。” 母亲都能想到的事,赵陆离只会想得更深。他满心怨恨皆化为愧疚与感激,将茶杯放到一旁,闷声道,“这杯茶我当不得,原该我给夫人赔罪才是。若夫人不说,我侯府现在还是个笑话。”话落站起身,规规矩矩行了个大礼,这一句“夫人”竟叫得心甘情愿起来。 关素衣连忙避开,说了几句漂亮的场面话。 跪在角落的众管事被新夫人这张颠倒黑白的嘴震得目瞪口呆,分明是她故意给大小姐难堪,到最后竟成了侯府的恩人,也把自个儿的主母之位狠狠钉死。日后谁若是忤逆她,亦或损了她的威信,岂不成了扰乱侯府的罪魁,人人喊打?思及此,众人诚惶诚恐地俯下身,将额头抵在手背上,以示对新夫人的敬畏。 反观赵纯熙,脑子已经完全跟不上了。她只知道自己,乃至于整个侯府,都被关素衣贬得一文不值,然而爹爹和老夫人不但不发怒,竟又一次被她哄了回去,且还感激涕零,敬爱非常。她,她也太能说会道了吧? 娘亲,你可把我害苦了!赵纯熙先是懊悔不迭,转而想到:若是这人入了宫,定能把皇上哄得团团转,反叫娘亲失去宠爱。如此,倒是娘亲有远见,将她先一步弄来侯府。自己弹压不住她,难道就不能找个帮手? 少顷,她竟埋着头笑了。 第18章 如簧 一脚把高高在上的侯府踩进泥里,又摆平了赵陆离和老夫人,关素衣这才坐回原位,徐徐道,“我大可以隐瞒侯府的来历,不做这个招人嫌的恶人。然,日后府里都是我在当家,交际应酬、人情往来,总得料理清楚。正如文臣有文臣的派系,武将有武将的圈子,燕京这些有头有脸的人家也各有其属。世家自持血脉尊贵,素来只与实力相当的世家交往,而出身寒微的新贵们亦十分排外。若是我不说破,镇北侯府既入不了世家圈子,又近不得新贵圈子,天长地久,只会越发步履维艰。” “对对对,你说得对。”孙氏连连点头,语气恍然,“你若是不说破,我到现在还想不明白,为何侯府每年送去天水赵氏的礼物都会被退回来,为何世家聚会从不带上咱们,为何几位家主、宗妇看见我和侯爷便调头就走,却是这个缘故。老侯爷当年怎么就不说清楚呢,害得咱们……害得咱们当了几年的跳梁小丑。”话落,孙氏已面红耳赤,无地自容。 赵陆离以手扶额,默然不语。他本就自尊心极强,只会比老夫人更难受,却有口难言。 赵纯熙似乎想到什么,脸色变得十分苍白。 关素衣瞥她一眼,继续道,“日后咱们得找准侯府的位置。世家的圈子,咱们非但不能往里挤,还得离得远远的,朝堂新贵倒是可以适当结交,却也不能越界。还是那句老话,我不追问你们侯府被皇上厌弃的缘由,你们也别搪塞我,许多迹象已经表明,侯府恐怕已被皇上记了一笔,也不知什么时候就会清算,故而行事还需低调谨慎,莫当出头的椽子。” 孙氏大为赞同,“素衣说得很是。纯熙,听说你最近收到很多帖子,把能回绝的都回绝掉,不能回绝的将人请到府里来,让你母亲帮着掌掌眼,别学那些攀龙附凤的商家女,捡着一条大腿就想往上抱,丢不丢人?” 赵纯熙被这番指桑骂槐的话弄得又羞又恼,却不好发作,只能委委屈屈地应了一声。想起以往的聚会,自己总是被世家千金和勋爵贵女排挤冷待,她总认为是父亲不掌实权、母亲下落不明的缘故,现在才知竟是因为出身。她堂堂镇北侯府的嫡长女,竟也会因出身而被人轻贱,难怪娘亲当年宁愿抛夫弃子、骨rou分离,亦要入宫为妃。 关氏嫁入侯府才几天时间,赵纯熙却觉得像是过了几年,只因她太知道怎么撕开别人的脸皮,抠烂别人的伤口,再洒上一把又一把盐,叫人痛不欲生。然而她更擅长把别人的痛苦怨恨转化为感激涕零,这一手颠倒黑白极其可怕。 性格耿直?这话恐怕只有爹爹和老夫人才会信!思及此,赵纯熙心口一阵憋闷,偏在此时,又听关素衣柔声说道,“以前的事都过去了,咱们日后关起门来过日子,一家人平平安安、团团圆圆便好。我性格耿直,故而常常得罪了人还不自知,日后还需大家多担待。昨日望舒被打,我未曾劝阻,熙儿因此误会我狠心,今日我便说一句掏心掏肺的话,对侯爷这一双儿女,我实在是……无法视如己出。” 啥?你说啥?是不是老身听岔了?本以为儿媳妇会说一些贴心话,却没料后边来了个巨大的转折,惊得孙氏一口茶水差点喷出来。 赵陆离迟疑道,“你是不是多说了两个字?”按常理来论,刚过门的继室不该对夫君信誓旦旦地表决心,说定然会把继子、继女视如己出吗?怎么关氏反其道而行之?但他并未急着生气,料想关氏还有未尽之语。 赵纯熙眸光微闪,定定朝上首看去。 关素衣慢条斯理地喝了一口热茶,续道,“我今年十八,熙儿十三,望舒转过年就十一,我们岁数相差不大,以母子相称着实怪异,且十分不习惯。再者,感情都是处出来的,我才刚过门没几天,非说如何如何喜欢二位,如何如何一见如故,情投意合,你们信吗?反正我是不信的。然,不管今后我们能不能合得来,能不能倾心相交,我都会尽到做母亲的责任。你们可以不相信我的人品,但我祖父的声誉摆在那里,身为帝师,理当事必躬行、为人表率,仁义礼智、忠信孝悌,断然不可悖逆,否则难当大任,更无颜面君。故此,我也不会堕了祖父的名头,给我关家光焰万丈的文台抹黑。我会给熙儿找一户好人家,亦会告诉望舒该如何走上正途,至于我们日后能不能亲如母子,这个还得看缘分。” 虽然这话委实有点直白,在赵陆离和孙氏听来却顺耳极了。关氏的确年纪尚小,又无生育,不可能一下子代入母亲的角色。她若一过门就佯装贤惠大度、温柔慈和,反倒叫人猜忌,不如眼下坦诚相告来得入情入心。 孙氏对这个儿媳妇满意的不得了,笑意连连地道,“有缘分,自然有缘分,要不你怎会成为我赵家的媳妇呢?纯熙,日后好好孝顺你母亲,知道吗?” 赵纯熙除了憋屈的应是,竟无旁的话可说。关素衣太懂得交流的技巧,欲扬先抑,融情于理,能把人瞬间惹怒,又能立刻抚平,末了还被深深触动。关家不愧为文豪世家,嘴皮子和笔杆子一样,一等一的厉害! 憋屈着,憋屈着,一早上就这么过了。关素衣辞别眉开眼笑的孙氏,与赵陆离和赵纯熙一块儿去探望卧床养伤的赵望舒,身后跟着一溜儿管事,看上去排场极大。 赵望舒昨晚被父亲的话吓住了,对待继母竟存了几分小心翼翼。其实他本性不坏,就是耳根子软,容易被人利用。上辈子他之所以陷害关素衣,有赵纯熙和叶繁在其中撺掇,也不乏朝堂上的一些纷争,恰逢其会之下当了别人手里的枪,临到头自己也折成两段。 这辈子他还小,关素衣自然不会伤害一个孩子,但像上一世那般真心教导,处处回护,却是不能了。又说了一番漂亮的场面话,轻易得到赵望舒的好感,关素衣领着一群管事回到正房。 赵纯熙找了个借口将赵陆离拉走,免得他被继母笼络去,竟透出些严防死守的意思。 关素衣对此十分感激,让明芳去厨房炖一盅王八汤给侯爷和大小姐送过去。 众位管事齐齐整整地站在廊下。正房正厅内,四扇雕花朱漆大门敞开着,气质端严,面容华美的新夫人高高坐在上首,不紧不慢地把人一个一个叫进去禀事,不拘采买、入账、出账、交际往来、琐碎事务,均处理地井井有条、滴水不漏,那手段,比老夫人还娴熟高杆。 本就对她又敬又畏的管事们,这下更是心服口服,不敢再闹半点幺蛾子。 送走冷汗淋漓的众位管事,明兰这才气呼呼地说道,“小姐,赵家竟是逃奴之后,他们骗婚!左家、仲家、关家、可都是鼎鼎有名的文豪世家,赵家怎配?” “逃奴?说句大逆不道的话,九黎族战败后也做了炎黄部落的奴隶,为子孙后代计,族长不得不带着族人逃往深山密林避世而居,如今一千多年过去,却最终成为中原霸主。正所谓‘英雄不问出处’,血脉里的这点尊贵,早已经不时兴了。日后休要再提什么家世不家世,出身不出身的话。”今上手段强横,性格霸道,素来不喜世家掣肘。这天下只准姓霍,世家的昌盛与辉煌行将成为过去。 未尽之语,关素衣并未与小丫头多说,只让她把《世家录》放入箱底,日后莫要再拿出来。上辈子,她将这本书小心翼翼地藏好,不敢让赵家任何人翻阅,生怕折了他们颜面,伤了他们自尊。交际应酬时,她从不允许赵纯熙和赵望舒与世家子弟往来,以免自取其辱,却被他们误解为黑心黑肝,故意阻挠二人前程。 她偷偷取消了每年都要送往天水赵氏的年礼,改为资助育婴堂,却被叶繁告发,落得个贪墨夫家财产的罪名,几度被逼至死境。 她掏心掏肺,尽心竭力,换来的只有漫骂与迫害,而今她狠狠把赵家往泥里踩,这些人却对她感激涕零,信任有加。人啊,就是这样,你的默默付出他们只会视而不见,你光说不练弄一个花团锦簇的假把式,他们反而被迷住了。 可笑,可悲,可叹!关素衣连连摇头,为曾经的自己惋惜。 明兰见她心情不好,连忙转移话题,“哎,奴婢不提了。奴婢听说一件新鲜事,您要不要听听。” “什么事?”关素衣兴致不高。 “有一个叫徐广志的儒家学者接连给十位法家名士发战帖,邀他们在文萃楼辩论。如今外面早已传的沸沸扬扬,都在讨论谁输谁赢。那徐广志口气极大,竟说法家名士赢一场算全胜,他输一场算全败,自当远走燕京,永不复回。” “哦?他真这么说?”关素衣猛然抬头朝小丫头看去。 明兰惊了惊,继而怂恿道,“辩论明日就开始,连续十天,一天一场。小姐,咱们也去看看吧?” “好,自然要去!”关素衣以手扶额,暗暗忖道:这徐广志果真急功好利,上次没能抓住出人头地的机会,这次竟硬生生造一个。此事若是闹大了,定会引起上头注意,他是想入仕想疯了。 第19章 舌战 因徐广志意在扬名,故而暗地里遣人将辩论会的消息散播出去,还请了许多文豪、名宿前来观战,顺便为自己造势。 翌日,等关素衣匆匆赶到文萃楼时,里面早已挤满了人,所幸她未雨绸缪,昨日傍晚便花费重金定了二楼靠围栏的一个雅间,否则这会儿恐怕连插脚的地儿都没有。 瞥见关老爷子和关父也坐在大堂内,她连忙扶了扶幂篱,又拢了拢黑纱,省得被他们认出来。 “哟,客官您总算来了。”店小二点头哈腰地迎上来,歉然道,“客官您看,今儿咱们店里人满为患,掌柜又说不能往外赶客,所以全给纳了,如今别说坐的地方,连站的地方都没有。二楼那些雅间也都拆了,换成圆桌,您若是不介意就上去与人凑合一下。您若是介意,咱们就把定金退给您。”话落指着二楼,语气变得格外殷勤,“其实也不碍着什么。您瞅瞅,大伙儿都是这么凑合的。再者,您的订金咱们如数奉还,茶水和点心钱给您打八折,另外奉送一道下酒菜,您看怎么样?” 关素衣抬头一看,不免暗暗吃惊。燕京的人也太闲了,竟把偌大一座文萃楼挤得快爆满,不光一楼大厅人山人海,二楼也是比肩擦踵,热闹非凡。二楼的雅间都是用屏风隔出来的,掌柜嫌它太占地方,这会儿已全部撤掉,放眼望去只看见围栏上趴满了人,黑压压一片。 此时徐氏理学还未盛行,故而男女大防并不太重,有那盛装打扮的贵女也与别人拼一个桌,更有几个九黎族的少女穿着男装,大大方方混迹在人群中畅所欲言。 关素衣并不是矫情的人,很快就同意了,低垂着头往上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