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节
晚上的夜空真的是极其晴朗的,夜空之中布满了星星,还有皎洁而圆的月亮,照着夜色亮如白昼。 朱桢卿站在小院的庭院前,抬头张望着夜空。 身后的房子里,时不时的会传来女人的低吟声,那声音极轻极轻,轻的几乎让人听不见,明明是痛极了,但却偏偏忍耐着。 有产婆的声音传来,她们都在教她怎么用力,声音里带着焦急。 院子里唯一的两个丫鬟在忙进忙出,端一盆热水进去,或者端着一盆血水出来,但脸上却早已经泪眼模糊。 朱桢卿知道,里面生产的情况并不好。 朱桢卿想起上一次这样绝望的站在院子里,等待一个判决是什么时候。 是很多很多年前,他心爱的妻子,她有过一个他们的孩子。可是最终这个孩子没有了,那时候的下人也是这样,一盆一盆的血水端出来,他站在院子外面,等得令人绝望。 她们不愧是表姐妹,除了模样,连性子都是有些相似的。同样再痛再苦也只自己忍着,而不肯叫出来。大约是因为这样,所以总是受委屈。 她想要离开他的时候,总是在说他从来不曾珍惜过她。他那时候心里总是辩驳,他心里明明这样爱着她,视她如珠如宝。后来想想,他好像的确是没有做过多少珍视她的事情的。 他总是叫她忍耐,让她忍耐他无理取闹的母亲,让她忍耐他的妾侍,让她忍耐他那并不尊敬她的庶子。 所以最后她离开他成了别人的妻子。 但是现在,他希望屋子里面最后能给他一个好的消息。 孩子会平安,霜霜也会没事。 朱桢卿已经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直到屋子里面一声孩子的啼哭传出来,朱桢卿的脸上才动了动。 那孩子的声音响亮而有活力,显然是健康的。 朱桢卿觉得自己现在应该走进屋子里面去看一看,看一看那个给他生了孩子的女人。可是不知为何,他突然有一股怯怯,心头那种不好的预感让他觉得害怕。 然后又是过了一会,产房的门被打开。 走出来的是一直跟着霜霜的那个丫鬟,此时抱着孩子,脸上却是泪流满面。 丫鬟走过来对她屈了屈膝,哽咽着道:“恭喜侯爷,霜姑娘给您生了一位千金,十分健康。” 朱桢卿看了一眼她手中襁褓里的孩子,孩子十分安静的闭着眼睛,头发浓密,皮肤粉嫩,是个极其好看的孩子,长得更像是母亲。看得出来,并没有因为是早产,所以身子便羸弱。 朱桢卿从她手里将孩子接过来,轻轻的晃了晃。 那丫鬟突然又极其伤心的捂着嘴巴啜泣道:“侯爷,霜姑娘快不行了,您进去看看她吧。” 朱桢卿只觉得心里一恸,接着便抱了孩子进了里面。 屋里里面有着nongnong的血腥味,霜霜就躺在床上,闭着眼睛。面容依旧是极漂亮的,只是脸色苍白,脆弱得让人怜惜和心痛。 产婆和医女在给她止血,但是怎么也止不住,越止血流得反而越多。 大约是感觉到了朱桢卿进来,她睁开眼睛,然后扯着嘴角对她笑了笑,问道:“孩子好吗?” 朱桢卿目光黯淡,顿了一会,才点了点头。走到她的床边坐下,然后道:“长得很像你,是个女孩子,很漂亮。” 霜霜笑了笑,目光却有些黯淡。长得像她有什么好的,一生孤萍漂泊无依。 霜霜又微微低头,看着正在忙着给她止血的医女和产婆道:“不用白忙活了,你们出去吧,我想和侯爷说说话。” 医女和产婆相互对视了一眼,不敢擅自决定,最后将目光望向了朱桢卿。 朱桢卿沉默了好一会,最后还是点了点头。 产婆和医女屈了屈膝,最后退了出去。 房间里变得极其安静,大红的蜡烛烧着,只照出他们两个人的身影。 朱桢卿看着躺在床上的霜霜,眼睛一动也不敢动一下,就怕动一下,她便会消失了一般。 霜霜却像是极其疲惫,躺在床上,眼睛想要合上,却又拼命的睁开。 朱桢卿问:“你想要看看孩子吗?或者握一握她的手。” 霜霜却摇了摇头,她只怕她这一握,便不想死了。可是她太累了,很想休息。 霜霜道:“侯爷给她娶个名字吧。” 朱桢卿道:“就叫朗月吧。” 霜霜低声念了一句“朗月”又笑了一下,道:“真是个极好听的名字。”说着又道:“麻烦侯爷以后好好照顾她。” 朱桢卿伸出手来握了握她的手,他这才发现,她的手冰冷冰冷的,像是冬天的血一样。 朱桢卿心痛至极,目光发红,极力笑着道:“你说什么呢,以后自然是我们一起照顾她长大。” 霜霜道:“我是不行了,我大概要先走一步。” “霜霜……” 霜霜道:“侯爷,我想去找我的父亲和母亲,我太想他们了,这么多年,我一直很想找她们。所以原谅我现在要抛弃她,去和我的父母团聚。” 朱桢卿道:“你想你的父母,我们把他们的坟迁出来,你不是说你父亲一直很想回京城吗?我们把他们迁回京城来,还有你们俞家以前的宅子,我去替你们买回来。” 霜霜摇了摇头,道:“不了,他们就在那个小渔村里,或许更能宁静。又何必回到京城来,给皇后娘娘带来麻烦。” 说着仿佛是累极,眼睛又想要合上。 朱桢卿握紧了她的手,连忙道:“霜霜,你别睡,我们说话,你陪我好好说说话……” 霜霜摇了摇头,道:“侯爷,我太累了。侯爷,我很累。” 朱桢卿道:“再累也别睡,你听见了吗?” 大约是听到了他的话,她突然笑了笑,重新渐渐的睁开了眼睛,然后看着朱桢卿,突然抬了抬手,仿佛是想要娶摸一摸朱桢卿的脸。可惜身上却已经没有了力气,最后不得不垂下手来。 朱桢卿像是知道她想做什么一样,握着她的手放到自己的脸上。 霜霜摸到了他的脸上湿湿的,所以替他擦了擦眼泪,接着声音虚弱而细小的道:“这个世间太过险恶,令人活着都感觉到绝望。在遇见侯爷之前,我从来没有对这世间眷恋过,只是这样有一日没一日的活着。遇见侯爷是我的幸事,是侯爷给了我这一段安宁的日子。” 说着眼睛里渐渐流出了眼泪,接着道:“侯爷以前不是问过我,为什么我会流落风尘吗?我的父亲长得很好,所以我长得也很好。可是长得好并不是什么好事,姑母长得好,所以最后俞家家破人亡。我长得好,最后也连累得父亲和母亲双亡。我十三岁那年,小渔村里新来了一个县令,他看上了我想要纳我为妾,给了我爹五百两银子。可是我爹不同意,他说他的女儿是不为爹的,以后要嫁给好人家做正头娘子。” 她说到这里,仿佛是回想起了极其伤心的事情,眼泪流了更快了,脸上也露出了痛苦的表情。 她继续道:“后来村里死了人,县令大人便说是我爹说的,要抓我爹去砍头。 我娘不会说话,不能替我爹争辩,所以拿了把刀拦在了我爹前面不让人将他带走。然后那县令便说我娘持刀伤人,最后被活活打死了。后来我爹还是被抓走了,在牢里被人折磨晕之后由着人按着手指签下了我的卖身契,然后我成了县令家的妾侍。我以为我乖乖的听话,好好服侍他,县令就会放过我爹。可是没有,我爹后来还是死了,我爹跪在县衙前面求县令放过我,县令觉得扫了面子让人将他重新关入牢中折磨至死。而我,则在有一天县令离开家的时候,被县令夫人卖入了青楼,然后多年辗转到了京城。你看,这世上总是恃强凌弱的人多,雪中送炭的人少。” 朱桢卿握紧了她的手,微微哽咽着道:“你不必说了,以后不会再有人欺负你,我不会再让人欺负你。” 霜霜摇了摇头,道:“我一直觉得对不起我爹我娘,要不是我,他们不会死。可是我也不知道我到底做错了什么,或许长得好看本身就是罪无可恕。好在现在,我终于可以去陪他们了,长长久久的陪着他们,孝顺他们。” 霜霜又笑了笑,脸上是一种解脱之色,接着又道:“侯爷,等我死后,就把我送回我出生的那个小渔村,将我埋在我父母的身边吧。他们一定在哪里等了我很久。” 朱桢卿喃喃道:“霜霜……” 霜霜又看了一眼他手上的孩子,接着长长的叹了一口气,道:“倘若这个孩子长大了,问起她的母亲来。侯爷千万不要告诉她,她的母亲是个风尘女子……” 她说着的时候,声音里突然带上了哽咽。不管她再怎么淡然,但是对自己流落风尘终归是在意的。 有眼泪从她的眼角流出来,她渐渐累及的闭上了眼睛,最后道:“记得,不要告诉她,她的母亲是个风尘女子……” 然后声音越来越小,小得几乎让人听不见。 然后世界都安静了,只剩下哭泣。 或许孩子也感觉到了母亲的离去,突然在襁褓里大声的哭了起来,哇哇哇…… 朱桢卿在这间屋子里呆了很久很久,久得连孩子都哭累了睡着了。 然后他抱着孩子从产房里面走出来,一出门看到的便是匆匆从外面进来的程观唐。 程观唐看了一眼他手上抱着的孩子,再低头看着跪在地上哀哭痛嚎的下人,以及屋子里面传出来的nongnong的血腥味,脸色突然苍白。 他展开手,一块玉佩挂在他的手指上落了下来,接着声音有些阴翳的问道:“你让人来给我送这块玉佩是什么意思,这块玉佩你是从哪里得来的?” 朱桢卿看着他,沉默了好一会,才缓缓的开口道:“她跟我说她本姓俞,她的父亲叫俞越,她的父亲有个十分亲近的jiejie。她还跟我说,倘若俞姨娘还活着,她该叫她一声姑母。” 程观唐听着往后退了一步,脸色越发苍白。 难怪,难怪她和jiejie会长得这么像。难怪他上次想要杀了她好让朱桢卿痛不欲生以偿还jiejie在他身上受的这么多的委屈的时候,她看他的表情会这么怪异。难怪他最后竟然会舍不得动手杀了她。 当年俞家竟然还有一个舅舅活了下来,还留下了一个表姐。 虽然他心里多少已经预料到,但他还是觉得震惊。 程观唐又抬起头来,厉声问道:“她在哪里?” 朱桢卿转头看了看房间里面,接着目光悲痛,道:“她跟我说,她死后想回到父母身边,让我将她埋在她出生的那个小渔村,埋在她父母的坟墓旁边。” 程观唐听完后,脸上失色,脚步急切的往产房里面走去。 朱桢卿抬了抬眼睛,将眼睛里将要流出来的眼泪忍回去。 霜霜,虽然你一直说皇后娘娘不应该有一个流落风尘的表妹,一直说不想跟他们相认免得给他们带来麻烦,但我知道,你应该是希望和他们相认的。不管怎么样,他们都是你唯一的亲人。希望你不会怪我。 此时,皇宫里面,凤藻宫里。 观音坐在椅子上,目光呆呆的,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手里却摩挲着一块玉佩。 曼珠走过来,给她倒了一杯茶,一边安慰她道:“娘娘,您放心吧,观唐少爷一定可以见到表小姐的。” 观音将玉佩握紧在手里,声音淡淡的道:“希望如此吧,不会去得太迟。” 说着呵笑了一声,接着又道:“你说这世上的事是不是天意弄人的很,活了这么久,才知道自己有个活着的表妹。” 曼珠道:“娘娘,谁也不曾想到。都以为当年两位舅爷死了,谁知道小舅爷最后活了下来,还隐姓埋名娶妻生子了,就连姨娘当年也想不到。”若非如此,俞姨娘不会这么恨冯氏恨冯家。 观音又道:“我们应该早点找到她的,若是我们早点找到她,她不会受这么多的苦。一个女子流落风尘,我甚至不知道她这么多年究竟遭受过什么。一定一定是很糟糕的经历。” 说着闭了闭眼睛,有眼泪流了出来,手里摩挲着那块玉佩。 她这块玉佩是俞姨娘留给她的,当年她的外祖父偶然得了一块玉石,让人开了做成三个一模一样的玉佩,找高僧开了光,然后给三个女儿一人一块,想让这玉佩保得他们一生平安。 这玉佩虽然最终并没有保护他们平安,但好歹还是保护小舅舅多活了几年。 姨娘若是知道,她曾经最疼爱的弟弟当年并没有死,一定很高兴。 俞姨娘的玉佩留给了她,小舅舅的玉佩给了霜霜,至于大舅舅的那块,只怕早就不知道便宜了哪个官差了吧。 曼珠继续道:“娘娘不必伤心,等观唐少爷将表小姐认回来,娘娘以后会有很多机会可以补偿表小姐的。” 观音希望她们还有补偿的机会,不会去得太迟。 柳枝胡同里。 程观唐目光微红的从产房里面走出来,神色阴沉。他终究还是来得太迟了,连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