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节
他不确定慕先生是会向着自己的侄女,劝他放弃宝珊,还是袖手旁观,但以慕夭磨人的本事,慕先生多半会偏袒她。 若慕先生出手阻拦,出于师徒之礼,他也要给恩师这个面子,毕竟宝珊只是他的侍女,而非妾室。 然而,他的心里是不情愿的,费了这么力气,不就是要把那个出逃的小姑娘带回去么。 而且,在没查明宝珊的身世前,他不会让宝珊接触到官家和慕先生,这里面有旁观者的冷静分析,也有当局者的一点私心。 作为旁观者,他知道官家和慕先生都没放弃寻找邵家小姐,若是把宝珊误送到其中一人身边,很可能给她招来不必要的麻烦。 慕先生还好,即便宝珊不是他的骨rou,他也不至于伤害宝珊,可反之呢? 官家向来心狠手辣,倘若让他知道邵家小姐为情敌生了孩子,是否会大发雷霆迁怒宝珊呢? 想要解开身世之谜,就要探知当年与邵家小姐有过肌肤之亲的男人是谁,而更复杂的情况则是,三人陷入了不可解破的情感纠葛中。 当年的事,长辈们绝口不提,也没人完全了解。 次之,作为当局者,他不想把宝珊送回邵家,一旦送回,必将引起官家和慕先生的注意。 出于私心,他也不想那么做。 宝珊是他的。 这种奇怪的占有欲一度使他感到迷惑,直到现在也理不清自己为何会对宝珊这么偏执。 天字号房分东西两间,宝珊和慕夭睡在东卧,齐冰自己睡在西卧,东西卧房之间隔着宽敞的客堂和湢浴。 风吹窗棂发出咯咯声,宝珊睡得不太安稳,梦里有一个女子被人锁在金碧辉煌的屋子里,她看不清女子的脸,但感觉那女子很亲切,像自己的娘亲。 咯吱。 门开了,一个高大的男人走了进来,女子求他放过什么人,男人勾起她的下巴,沉声道:“拿自己来换。” “砰!” 窗户忽然大开,呼呼的夜风灌了进来,宝珊惊坐起来,目光有些呆滞,窗子的咯吱声打断了梦境,她依稀感觉梦里的女子没有答应男人的要求。 身旁的慕夭翻个身背对她,哼唧几声。 宝珊趿上鞋子去关窗,忽然感觉院子里闪过几道暗影,待仔细去看,又空空如也,正当她陷入疑惑时,身后悄然逼近的身影捂住了她的嘴。 “唔......” 后背贴在某人的胸膛上,宝珊吓得头皮发麻,身体无法动弹。 陆喻舟单手捂住她的嘴,另一只手圈在她的细腰上,俯身靠近她耳畔,“临走之前,一声招呼都不打,当缃国公府是什么地方?” 当他陆喻舟是什么人? 深夜宁谧,还能听见小黄狗的梦呓,安静的有些可怕。宝珊不知他是点了迷香进来的,还是堂而皇之进来的,但对她都是不利的。 陆喻舟低笑,“现在跟我出去,以免误伤。” 宝珊被男人一步步往外带,每走一步都心急如焚,当两人走出客堂时,西卧突然飞扑过来一道身影,清瘦玲珑,刀法极快,直逼陆喻舟而去。 说时迟那时快,陆喻舟搂着宝珊的腰转了半圈,避开袭来的唐刀。 唐刀开鞘,锋利无比,割破了陆喻舟抬起的衣袂。 陆喻舟轻推开宝珊,拔出腰间佩刀,与齐冰过起招。刀刃相交,打破了夜的沉寂,隔壁住客又一次骂咧咧拉开门,当瞧见一群黑衣护卫时,吓得缩了回去。 慕夭也被动静吵醒,猛地弹跳起来,拔出一把短刀跑了出来。 被陆喻舟压住刀刃,齐冰大声道:“这里有我,你们先走!” 慕夭抓起宝珊手腕,奋力跑向窗前,作势要跳下去。 陆喻舟眸光一冽,不想恋战,佩刀狠狠划过齐冰的唐刀,吩咐下属道:“交给你们。” 说罢,抽离开来,几个健步逼近另外两个姑娘。 慕夭刚将宝珊推到窗框上,就被陆喻舟以刀柄敲晕,两眼一翻倒在地上。 陆喻舟拽住宝珊后领,把人拖进屋子里,“三楼也往下跳,疯了不成?!” 门口还在打斗,齐冰的功夫不是吹的,她突破重围,朝陆喻舟袭来,可陆喻舟的扈从也个个训练有素,并非山匪能比,很快又将她包围住。 此时的客栈内,议论说此起彼伏,二楼和一楼的住客全都走出房门向上观望着。 “砰!” 齐冰被人堵到廊道的栏杆上,后背狠狠撞了一下,她面不改色地跃上栏杆,在空中翻个跟头,落在扈从们的身后,却被猎犬堵在了门外,“汪!” 猎犬目光凶狠,露出尖利的牙齿。 这时,东卧蹿跳出一只小黄狗,冲着猎犬“汪汪汪”起来,气势上完全不输给个头比它大十多倍的猎犬。 外面看热闹的住客太多,陆喻舟打横抱起宝珊,大步走进东卧,反脚带上隔扇,将宝珊丢在软软的大床上。 卧房逼仄至极,宝珊坐在床上仰头盯着男人,戒备之意明显。 隔扇外传来小黄狗扒拉门框的声音,陆喻舟完全不搭理,弯腰撑在宝珊两侧,与她几乎鼻尖贴鼻尖。 想是在客栈外隐藏多时,他身上带着一股花香,与衣料熏染的沉香交织,很好闻,但宝珊不喜欢。 看小姑娘别开脸,陆喻舟掐住她的下巴,扳向自己,与她四目相对,“为何要跑?” “你刻意装聋,我再说几遍能有用?”宝珊尽量控制着紊乱的气息,让自己保持冷静,“我已经说过很多次了。” 她想要自由身,想要过寻常女子过的日子,想要有个家,有家人和孩子,不想再强颜欢笑了。 刻意装聋。 头一次听她讲出这样刁钻的字眼,陆喻舟起身点亮烛台,跳动的火苗映入男人漆黑的眼,“我要是八抬大轿娶你进门呢?” 宝珊愣住,只听男人吟笑,“只要能给你一个家,就不在乎新郎官是谁了吗?还说是,无论我怎么做,哪怕三媒六聘,你也不愿跟我回去?” 两人身份相差悬殊,纵使他出自真心,也不可能成事,更遑论他只是在调侃挖苦。 宝珊挪到床边,站起身,从包袱里取出官家给的钱袋,双手呈到男人面前,“在贵府生活两年,奴婢也不想以逃的方式离开,这里面的钱两远超二十两纹银,还请主子能高抬贵手,给奴婢一条生路,从此两不相欠,各自安好。” 姑娘身上还穿着一件单薄中衣,看着弱不禁风,眸光却异常坚定,明明还是温温软软的模样,却是他再也抓不住的人儿。 陆喻舟不是蛮不讲理之人,深知自己在逼迫人,这不是他的做事风格,可自从那晚被算计,与她有了肌肤之亲后,就一直在打破自律,逼迫她做她不愿意做的事。 自己失了风度,又没得到愉悦,何必呢? 陆喻舟在心底自问,对她到底是怎样一种情感?是单纯的发泄欲念,还是有了凌驾于理智之上的心动? 剑眉微微蹙起,他坐在床边陷入思忖。 宝珊后退几步坐在圈椅上,心里忐忑,不知他在思量什么,但可以肯定,他动摇了,也许这次真的可以彻底摆脱与他的束缚。 一门之隔的堂屋里,慕时清叩住想要撞门的慕夭,“让他们好好谈谈。” 慕夭揉揉发疼的脖颈,跺跺脚,“陆子均要是欺负宝珊怎么办?” 怕他不理解,慕夭红着脸道:“就是那种欺负。” 那种欺负......慕时清挑眉,没有接话茬,可卧房内静悄悄的,毫无动静,根本不像慕夭设想的那样。 慕时清拉着慕夭坐在桌前,静等里面的人走出来。 齐冰抱起一直冲猎犬们龇牙的小黄狗,走到窗前坐下,捂住小黄狗发抖的身体,心道这小东西怕成这样,还是选择拼命护主,想必加以训练,能成为优良的军犬。 随着天边鱼肚白,微弱的晨曦映上窗纸,陆喻舟终于有了反应,“你意已决?” 宝珊心跳加速,同时也感觉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她知道,他同意了。 “是,奴婢想好了。” 陆喻舟挽起衣袂,“卖身契拿来。” 宝珊不明所以,掏出卖身契,递过去时指尖都在抖。 陆喻舟咬破拇指,在卖身契上印了一个带血的手印,之后把卖身契丢给宝珊,起身时敛起了全部的情绪,眼底薄凉更甚从前。他又恢复了那个端方自持、不讲请面的汴京第一公子。 拉开门扉时,宝珊站起身,有礼貌送别的意思,可男人看都没看她一眼,大步走出卧房,身形如鹤,衣衫飘逸,不缠红尘烦恼丝。 对宝珊的那一点点怜惜,被他彻底猝灭在心底。与人比起绝情,他没输过,又怎会因为一个不情愿的女人,失了自己的风度。 一切都当没有发生过吧,不过一抹倾城色,见之忘之。 客堂内,陆喻舟恢复了翩翩气度,躬身作揖,“让先生见笑了。” 慕时清拍拍他的肩头,“还能赶上早朝吗?” “告了半日的假。” “我送送你。” 朝霞满天,春风阵阵,吹乱师徒二人的衣摆,陆喻舟停下脚步,“容学生问句不该问的。” 慕时清斜他一眼,打趣地问:“既是不该问的,为何还要问?” 既然心里放弃了宝珊,就可以更为理智地来分析宝珊的身世了,但没有十足把握之前,陆喻舟不想给了先生希望,又让先生失望。 不能直接,就只能迂回试探,陆喻舟淡笑道:“慕宰相时常跟学生念叨先生的婚事,说先生三十好几,还不成亲,他很是担心。” 慕时清缄默。 陆喻舟又道:“学生一直很好奇,什么样的女子,能让先生甘愿拜倒在石榴裙下,无怨无悔?” 无怨无悔......何止无怨无悔,是肝脑涂地地臣服,是不加理智的痴缠,是肝肠寸断的相思,可这些,慕时清不会与旁人提起,哪怕是自己最得意的门生。 “是一个值得的女子。”他说得云淡风轻,眼尾泛起浅浅的红晕。 “先生...”陆喻舟顿了下,目光一晃,“可曾得到过她?” 这话触及别人的私密,不该拿到台面来问。 意料之中,慕时清没有回答。 气氛凝滞了一息,陆喻舟知道不能再追问了,否则必露出马脚,他转而一笑,“先生请回吧。” “好。”慕时清只当陆喻舟这个年纪好奇情与爱,没有太往心里去,他握了握对方的手,“子均,据我的眼线调查,皇城司一直有人想要扳倒你和家兄,你比家兄冷静,要多劝劝他,不可在官家面前,与皇城司硬碰硬。很多时候,想要瓦解一方势力,需徐徐图之,做足准备,方可水到渠成。” 陆喻舟颔首,“谨遵先生教诲。” 慕时清拍拍他,“好了,快回吧。” 扈从牵来黑色大宛马,陆喻舟翻身上马,反握马鞭拱了拱手,“学生告辞。” 慕时清抬下手,目送一行人离开。 缃国公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