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节
风尘仆仆的戴天磊装成进京寻亲的乡下人,混在人群里,进了京城。这还是他头一回进京,一面被京城的繁华弄得眼花缭乱,一面又无头苍蝇似的在大街上找长乐坊。 好容易碰上个还算面善的大叔,刚问一句“您可知长乐坊在何处”,就被翻了好几个白眼,面善大叔边走着边摇头,感慨世风日下,长得挺正气个青年,一来就先找歌舞坊,真是…… 戴天磊碰了一鼻子灰,干脆转身去问旁边馄饨摊的小老板。为了不露怯,他先叫了碗鲜rou馄饨,趁着老板给他端来馄饨时,随口问了句长乐坊。这老板倒是热心,不光给他细细地指了路,还重点介绍了长乐坊里几个模样俊俏的姑娘。 戴天磊热乎乎喝了碗馄饨汤,撂下钱就往长乐坊去了。陌红楼在离开裕州前,曾说她会在京城长乐坊落脚,让他得了消息就往长乐坊来。 戴天磊边走着边琢磨,他怎么就上了这艘“贼船”了? 开春以后招募新兵,他不死心地跑到顾长平那走关系,仗着顾长安走了没人知道他底细,壮着胆子就上顾长平府上去了。 哪知道顾长平竟然大手一挥就同意了,还跑到他家里去,磨破嘴皮子把他老爹也给说通了。 戴天磊这一腔热血,彻底沸腾了。 他老老实实在军营里练本事,倒没遇上顾长安说的那些苦差事,也没人当他是个少爷兵来嘲笑他。戴天磊在裕州军里活的挺自在,权当顾长安当年都是在危言耸听,愈发觉得这个女人挺可恶,差点就埋没了他。 戴天磊不晓得上头几位将军间的嫌隙,跟谁的人都打的热络,尤其与胡炜两个副将底下的兵,关系处的挺熟。大约是出身相近的缘故,戴天磊觉得跟那几个人还挺有的聊。 这么一来二去,直到顾长平失踪,顾长安回营,他才慢慢咂摸出味儿来,敢情他跟顾长平的死对头关系不赖,这可是大大的糟糕。 戴天磊表面看去是个少爷,心里头的一碗水却端得很平,也懂得为人首先得正,不能歪了。所以顾长平被就回来以后,戴天磊就揣着一颗愧疚的心偷偷溜去探望他。 谁知道顾长平竟然交给他一封手书,且交代他一旦他们兄妹俩出事,就将信代转韶音坊的陌红楼,让她送进京去。 戴天磊一时间被那信炸的说不出话来,感觉手上拿的不是一封信,而是沉甸甸的数条性命。 后来顾长平一语成谶,他们兄妹俩果然被押进了囚车。戴天磊欲哭无泪,真是好的不灵坏的灵,当下也敢耽搁,奔到韶音坊找着陌红楼,俩人一商量,陌红楼当日就出发了。 再后来,于茂春、傅常玉几位将军也对他颇为“关注”,戚少杰还私下里跟他聊过几回,说他们正追查胡炜手里头的证据到底是个啥东西,但查来查去也摸不着门路,看他跟胡炜的人走得近,让他没事去探探口风。 戴天磊被这句“没事去探探口风”又炸了一回,心里的苦说也说不出。 结果也不知是撞大运还是命该如此,还真让他无意间得知了个惊人的消息。待他将此事同戚少杰一说,他们悄没声地派人查过之后,竟是真的,且还找出了印证的证据。 而这证据,眼下就揣在戴天磊怀里。 戴天磊实是不想再往这坑里跳了,但于茂春几个偏赶鸭子上架,说他们的人都不能动,一动就要露馅,只有他这个平日里四处晃荡的“少爷兵”不引人注目。 戴天磊临危受命,莫名其妙地一路狂奔,赶到了京城。 第三十九章 获救 长乐坊里,陌红楼看着戴天磊一脸苦大仇深觉得颇是有趣,便道:“也是奇怪,那时候长安拿着打鸳鸯的大棒把你和青黛敲散,虽说青黛也不想嫁你吧……可你一点都不记恨?” 戴天磊听一句脸就黑一分,陌红楼看得实在从头到脚都舒服,比那回揍他一顿还乐呵。 “一开始当然恨得牙痒痒,可后来我也想明白了,”戴天磊叹口气,“这就是命。” 陌红楼“扑哧”一声笑出来,“还当你悟出了什么道理,敢情是认命了。” “红楼姐可别笑话我了,都是过去的事。眼下……可该怎么办?”戴天磊摸出贴身藏着一沓纸,“直接送到端王也府上?” 陌红楼敛去盈盈笑意,看着那沓纸,摇头道:“不妥。既然是性命攸关的东西,自然不可大意,要说这世上还有谁能没点私心地为着长安,也就属叶清池了。我差人去请他来,你先歇着。” 叶清池是谁,戴天磊不知道也没见过,但他知道富得能拿钱砸死人的叶氏,暗自一砸吧嘴,想这叶清池大概是叶氏的嫡系。 区区一个商人能有啥办法?戴天磊和衣躺在床上,接着发起愁来。 刑部大牢外的一干人焦头烂额,顾长安却有点认命有点无奈地跟旁边的郑婆唠起家常。 其实很多话郑婆都颠过来倒过去跟她说了七八遍了,但顾都尉左耳进右耳溜,根本没往中间脑袋里过一过。 顾长安觉得自己现在等同于废人一个,知道顾长平死不了,心就安了,那边刘珩在外头不管怎么作大死她也伸不了那么长的胳膊去教训他,索性什么都不想了。 “婆婆,你再说说你为啥要上那苦主家去?”顾长安掏掏耳朵,往郑婆那边凑了凑,准备听听这“杀人案”。 “是这么回事,其实这房说给那李大力以后,就没我啥事了。结果有天我出门回来,就正巧看见那木桌上用几枚铜钱压着张纸条,老婆子我也不识字,就找旁边钱秀才的给瞧瞧。钱秀才说那字条是李大力写的,叫我上他家里一趟,有急事。”郑婆子顿了顿,神叨叨地压低声音,“我当时就觉得奇怪啊,这有急事还不央人到市集上找我,留个我看不懂的字条干啥子。当时吧,我就想着既然房都给人家说下了,万一真有点啥要紧事,可别耽误咯,这就去了。哪知道到那儿差点吓死我老婆子——李大力一家子全死了,啧啧,那叫一个惨哦,吓人、吓人。” 郑婆说完,压惊似的拍拍胸口,长出一口气,大约是又回忆起那个场景,脸色变得灰扑扑的。 顾长安听罢,半晌没吭气,就在郑婆以为她又听睡着的时候,忽然听见她道:“您不识字,却有人给送来字条,还压了铜钱,显然是凶手想找替罪羊。”顾长安说到这就顿住了,压着句话没说,她都能想到的事,沈卿必然也想到了,那为何俩月过去了,也没见沈卿来提审郑婆,只能说明,这案子不是她想的那么直白。 “呀,那沈大人也是这么说的,他还说那几个压字条的铜钱上沾着猪油,那写字的墨是什么阁的,有香气,纸也是什么阁的,贵着咧。” 什么阁?顾长安是抓破头也想不出来,一来她从不关心自己用什么纸用什么墨,写得了字就行,没那个讲究,二来她跟京城确实不熟,就连出了名的酒楼都没去过几回,更别提卖文房四宝的什么阁了。 “猪油和金贵的纸墨……沈大人可还说什么了?”顾长安摸不出门道,只得接着问郑婆。 “那就没啥了,只说叫我等着。”郑婆难得有些沮丧,她年岁大了,这牢狱之苦也着实不好受。 说话间,就听北边传来一阵脚步声,听来有三四人的样子,顾长安眯起眼睛看过去,只觉得领头那人颇是眼熟。 “犯妇郑氏。” 来人一共三个,前头站着的正是同顾长安严肃地相过一回亲,后来被刘珩愣插一脚的沈卿,而说话的则是站在沈卿后面的狱卒。 “是、是,小人在。”郑婆匍匐在地上,既惶恐又有点不敢外露地期待着。 “本官奉命来带你过堂。”沈卿忽然道了句,然后招呼狱卒打开牢门,接着声色不动对几个狱卒道:“先将犯妇带去辨认她先前口供,本官随后就来。” “是,大人。” 狱卒利索地打开牢门,连拉带拽地三两下就把郑婆给带走了。 沈卿见狱卒走远,这才向前踏了一步,隔着牢门打量顾长安,“可还安好?” 顾长安点头,知道他能在此说几句话不易,抓紧问道:“我这一切无虞,府里可还好?他们……都好?” 沈卿的神色还是如一个完好不见裂缝的瓷瓶,微一颔首,道:“虽如履薄冰,但还可畅行。故人托我捎句话,‘望吾妹善自珍重,耐心静候’。”沈卿顿了下,又看看四周,才说,“侯爷那边我不能去,但也托人打听了,一切无碍。” 顾长安满腹的话想问,但也怕连累沈卿,起身正正经经向他行个礼,道:“大人今日之恩长安当铭记在心,烦请大人替长安向故人问好。” 沈卿点点头,谨慎地四下看了看,轻声道:“裕州那边已有消息,不日便会有结果了。” 说罢,他便退后一步,向着顾长安还一礼,转身大步离去。 转瞬又是七八日的光景匆匆而逝,自打那日沈卿提审过郑婆,就再没见她回来。不知是因无罪被放了,还是替人背上黑锅丢了性命。 顾长安倚着牢房凉冰冰的墙壁,私心里觉得沈卿并不是敷衍了事,乱杀无辜的人。 也许,郑婆已经回到她的小院,过着从前平常的日子了。 ** 戴天磊在长乐坊腻歪了七八日,就等来了陌红楼的消息。 陌红楼一进门便喜气洋洋的,戴天磊这几日也摸着了陌红楼的脉,知道她是个女侠脾气,跟熟人从来不藏着掖着,直来直往。 所以戴天磊一见她嘴角往耳朵根咧,就知道是顾长安那边有救了。 “你小子这回算是立了大功,那证据已经呈到皇上面前了。”陌红楼坐下捞了口水喝,眼角眉梢都带着笑。 戴天磊吞了口口水,“我还以为怎么也得一个月的光景才能辗转到皇上跟前呢,”说着禁不住带出点神秘兮兮的笑,“是走了谁的门路?” 陌红楼照着他脑门一拍,“什么谁的门路?正经的巡查使递上去的。” 戴天磊一怔,“那人从裕州回来了?” “回了,”陌红楼不在意地一点头,“大约跟你前后脚。” “……那费这周折叫我跑一趟作甚?”戴天磊顿时就吹胡子瞪眼,指着自己鼻子质问,“溜我?觉得我闲得慌?” “你也是个烂泥扶不上墙的玩意。”陌红楼说着就叹气,“动动脑子成不成,那巡查使多显眼一个靶子,证据要真到他手里头,他当真能全须全尾地回京?” 戴天磊被陌红楼呛一句,不吭气了,转念一想,也确实是这个理儿,干脆瘪着嘴,彻底不说话了。 陌红楼和戴天磊口中的证据,实际上是几封信,这几封信和胡炜告发顾长平用的信一模一样,半个字都未落下,并且字迹也如出一辙,将两封信上下一叠,恰能严丝合缝地对上。 这些白纸黑字出自一个靠临摹前朝字画为生的画师之手,他模仿人的笔迹惟妙惟肖,简直要到了本人都难以辨认的程度,更遑论旁人。 画师自知小命不保,所以在造假这些信的时候统共造了两份,一份给了胡炜,一份交给了自己目不识丁的老娘。后来画师被胡炜灭口,他老娘却侥幸死里逃生。 胡炜的手下在跟戴天磊逛乐坊听曲的时候,不留神说漏了这仿什么都仿得天衣无缝的画师,当时说的虽是前朝名家遗作,但戴天磊总觉得不对劲,回去向于茂春等人一提,他们当夜就去了那画师家中,从他老娘的妆奁夹层里找到了被藏起来的另外一份“密信”。 胡炜百密一疏,没料到那看似胆小懦弱的画师还留了这么一手。而他从前的倚靠许之栋也早已伏法,再无人来保他。 皇上收到巡查使呈上去的“密信”后,气得掀翻了案上的几十份奏折,当日便将胡炜以“戕害忠良,勾结外敌”之罪下狱。 耐人寻味的是,皇上虽把顾长安和顾长平从刑部大牢里放了出来,却未摘掉他们脑袋上的罪名。 接顾长平兄妹出狱的也并非顾长宁,而是皇帝身边的太监福禄。 顾长安俩人蓬头垢面,人鬼难辨地被请到了含章殿,而顾长平的腿已不能行动,是四个小太监一路抬着给抬进了大殿里。 时隔近四月,顾长安再一次跪在帝王脚下,却已物是人非。 她看着那黑漆漆的地面映出的影子,一时间竟不敢辨认。 她垂眸盯着倒映里的人,眼前浮现方才从那黑洞洞的牢房走出的情境。顾长安从不知道日头是那样的刺眼,初冬的西北风又是那样彻骨地冰冷。她迎风站在风口下,冻得瑟瑟发抖,举手投足都是那样迟缓,仿佛她已是耄耋之年。 顾长平被人用担架抬出来,顾长安用手挡在眉骨上,遮去刺目的光线,想用力看清她一心牵挂的兄长。可每一次眨眼,眼前都是一片模糊。 他的腿已经彻底坏了,大概终此一生都将不良于行。 顾长平用他瘦的骨节耸立的手无力地握了握顾长安的手,露出一个近乎苍白的笑,他说:“还好,都还活着。” 第四十章 回家 帝王的皇权与威严不容置疑,顾长安也从未想过要置疑。 她的耳边一直环绕着大殿里嗡嗡的回声,只听得顾长平在旁边用一种近乎调侃的口吻道:“臣的腿已残了,往后不能再为君分忧。臣有罪,请皇上降罪。” 皇帝用探究的目光看着他,好似眼前的真相并不能令他信服,他还要用自己的眼睛去找寻他想要的答案。 “爱卿啊,你不能打了,还有顾都尉可以打,一样能为朕分忧。” “顾长安无领军之能,不可为一军主帅。”顾长平声音细若蚊蝇,但在这空旷大的大殿却仿佛掷地有声。 “顾长平!”皇帝的声调陡然拔高,“你别以为朕不知道你在打算什么……顾长安无领军之能?元光十五年,铜壶口大捷;元光十八年,猫耳关大捷;元光十九年,石岭城外歼敌万余人,抢回百石粮食;元光二十一年,白头山一役,大捷;元光二十三年,孤身率前锋一万诱敌深入,其勇可匹男儿,这样,还不可为一军主帅么?” “皇上——”顾长平拖着残腿重重叩首,那声闷响也像是砸在顾长安心头,让她禁不住一颤。 皇帝负手背对着他二人,良久,才无甚情绪地道:“你有罪,失察之罪,朕罚你一年俸禄,引以为戒。又或者……你想要一个欺君之罪么?” 皇帝的话如同寒冬腊月透骨的寒风,叫人从骨头缝里钻出几分阴冷。 欺君之罪,如何敢要,那是诛九族的大罪。他顾长平能舍命,可怎能让侯府上下一同舍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