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8小说 - 历史小说 - 东都岁时记(暴发户日常)在线阅读 - 第53节

第53节

    钟荟看着庶兄一脸戒备,忍俊不禁道:“阿兄,无妨,meimei和卫公子有过一面之缘,确实欠了人家钱。”

    忍不住又含沙射影地刺了卫十一郎一下:“公子记性真好,上回多亏公子仗义疏财。”

    她一行说一行从袖子里掏出钱袋,摸出块半两重的素银饼子,大大方方地递给他,用公事公办银货两讫的口吻道,“公子收好,不必找了。”言语间浓郁的市侩气简直打消了姜悔对他好meimei与外男私相授受的疑虑。

    卫十一郎一脸当之无愧地接过来,全没有要找钱的意思,转手就给了招呼他的老店主,指着一只单脚用麻绳拴在架子上的鹩哥道,“这只看起来不错,会说些什么?”

    钟荟也不懂挑鸟儿有什么门道,乍一看觉得一排五六只鹩哥儿中就属这只毛色最稀拉干枯,圆溜溜的眼珠子也有些无精打采,心说这卫家小子眼可真瘸。

    卫十一郎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对着姜悔解释道:“雌鸟比雄鸟更擅学人言,声音也清脆。”

    “卫公子真是行家,”掌柜先前只从衣着气度判断出卫琇家世不一般,没想到如此不一般,半躬着身子一脸为难地道:“倒不是小的不愿卖,可这鸟儿上回叫个客人教了几句玩笑话......”

    “是何玩笑话?很难听么?”卫琇兴致盎然地问道。

    “那倒也不是......”掌柜的仿佛肠胃不适。

    卫琇随手拿起架子上的小竹勺,从食皿里舀了些黍米,逗着那鸟道,“叫来听听,叫了与你黍米吃。”

    那鹩哥腹中墨水远多过姜大娘和年表兄,十分锦心绣口:“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养怡之福!可得永年!阳春布德泽!延寿千万岁……”

    “这不是说得挺好么?”卫十一郎大惑不解。

    那鹩哥儿越说越欢,寓意吉祥的诗句倒完了不算,开始显摆起百鸟鸣来,学完画眉学黄鹂,学完黄鹂学绣眼,啁啁啾啾个没完,急得那店主一个劲拿袖子揩脑门上的汗。

    钟荟心里冷笑,这老翁装得倒挺像。什么玩笑话压根就是托词,八成嫌卫十一郎出的价低,又碍于他身份不敢讲价,故而寻个莫须有的由头把这奇货可居的鸟儿留下来,等旁的买家出好价。

    纵然卫琇人情世故上有些迟钝,此时也回过味来了,从自己钱袋子里掏出个约莫二两的金饼子来,递给那店家道:“恕我眼拙,先时未曾看出这鹩哥儿如此稀罕,老人家见笑了。”

    那店主直想哭,见那黄澄澄的金子又想笑,扯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抖抖索索接过那块烫手的金子,觉得自己百口莫辩:“公子,小的真不敢诳你,那鹩哥……若是那鹩哥说什么浑话,您尽管叫人拿来换。”

    一边说一边将拿根绑住鹩哥儿腿的麻绳解下来,小心抓着鸟儿的翅膀塞进个紫竹鸟笼里,恭敬地递给卫琇,想了想还不放心,叮嘱道:“公子,若这鸟儿乱说嘴,您可得拿来换呐。”

    卫十一郎买到了心宜的鹩哥也不走,也不嫌这铺子里气味不佳,自顾自东瞧瞧西瞅瞅。

    钟荟艳羡地看了看那只其貌不扬但经纶满腹的内秀鹩哥儿,对店家道:“同这只一样能说人言又能学各种鸟叫的还有么?”

    店家无奈地一摊手:“小娘子,不怕您笑话,这只鹩哥儿也算是敝店的镇店之宝,不防叫个......贵客教了些浑话,污了声口,老朽敢跟您道,莫说全洛京,就是整个大靖,都未必找得出第二只来。”

    钟荟心道二两金子就能镇住你这店,哄黄口小儿呢。只得在余下的几只毛色漆黑油亮的雄鹩哥里挑挑捡捡,可见识了镇店之宝的本领,其余的就难以入眼了。

    卫十一郎见那小娘子一脸沮丧,忍不住翘起了嘴角:“上回不小心将你的蝈蝈儿弄坏了,这只鹩哥儿就当卫某与女公子赔礼道歉,还请不要嫌弃。”

    钟荟狐疑地打量着他那张无懈可击的俊脸。

    卫十一郎便对姜悔道:“劳烦姜兄替令妹收下吧。”

    姜明霜看不懂了,掰着手指合计了半天:“起初咱们二娘欠那卫小郎君两个钱,还了他一个银饼子,卫小郎君拿这银饼子买鹩哥儿,又贴了二两金子进去,结果把这鹩哥儿送与二娘,他这是赔了多少个啊?”

    “二两金子莫?”年表兄不太确定,“这银饼子是二娘的,不对不对,二娘把银子给了卫小郎君,便是卫小郎君的了......”

    姜悔大约嫌他们的难题不够棘手,还来添乱:“卫公子这礼太贵重了,若是公子不吝割爱,不如转售与我们。”

    卫十一郎想了想,非亲非故的送礼给人家小娘子也是不妥,便点头答应了。

    姜悔说得大义凛然,然而一穷二白,最后慷的还是他二妹的慨,一只鸟花了二两足金,钟荟有些rou痛,不过一想这鹩哥儿的不凡,便觉得这二两金子花得也算值了。

    钟荟喜滋滋地回了自己院子,叫阿枣将鸟笼挂在廊下,学着卫十一郎的样子拿小竹勺舀了黍米逗它说话:“乖鸟儿,念首诗,念得好与你黍米吃。”

    那镇店之宝倒也没什么架子,立在横杆上扑腾了两下翅膀,伸伸脖子,煞有介事地“咳咳”清了清嗓子,听声口仿佛是个年轻女郎:“卫十一郎!举世无双!卫十一郎!国色天香!老女不嫁,踏天唤地!卫十一郎!我欲与君相知......”说到此处惟妙惟肖地叹了口气:“唉!”

    钟荟隐约知道那无良贵客是谁了。

    第57章

    时近端阳,暖风里带着开败的荼靡陈酒般的气息,熏得人昏昏欲睡。

    前日表婶苏氏托了入京办事的同乡带了土仪过姜府,并捎话给年表兄责其尽早归家,年表兄得了母命,也不好意思再叨扰,执意要回去,姜老太太挽留不过,只得叫仆役套了车送年表兄回济源去。

    姜大娘自小与年表兄一起长大,几乎是形影不离,自是万分不舍,好在近来两位先生那里的功课十分重,仪礼、诵经、习字、抚琴、绣花,满满当当地从日出排到日落,倒没什么空闲去理那些离愁别绪了。

    因着临近端午,吴先生新近教了他们制长命缕之法,以便届时做来分送尊长和亲朋。吴先生做事很是一丝不苟,嫌恶市售的五色丝色泽不佳,带着一干女弟子从染练开始亲力亲为,这活听起来不难,做起来却是工序烦杂,光是将素丝染成青、朱、白、玄、黄五色便花了好几日,极是考验耐心。

    钟荟惯会偷懒,抚琴读书还罢了,女红是绝耐不下性子脚踏实地去学的,更不愿将手染得五彩斑斓,姜大娘便自觉地将meimei那份也包揽了。

    这日傍晚姜大娘在院中理丝,钟荟取了桐木小琴放在膝头,弹吴先生教的新曲《碣石调幽兰》,她有前世的功底在,学起来得心应手,不过在刻意掩饰下,她的指法远不如兢兢业业的三娘子流畅熟练,姜大娘听着那时断时续磕磕绊绊的琴声,很是为她捏一把汗。

    四月末的天气已经有些燠热,钟荟抚了一曲手心已经出了层薄汗,便放下琴站起身来,叫阿杏去小厨房要冰镇过的瓜果,自己拿起搁在一旁的织成团扇晃着,去训那廊庑下的鹩哥儿。

    钟荟取名字乏善可陈,那芦花鸡叫阿花,便将这鹩哥儿唤作二花,与它二两金子加半两银子的高贵身世很不相称,不过这雌鹩哥的毛色有些杂,也算是另一重意义上的实至名归。

    二花自打在此地安家落户,便未学会什么新词。钟荟训了三五日没了耐心,觉得院子里有个活物成天扯着嗓子抒发恨嫁之情十分有伤风化,想将它放了,由它祸害别人家小娘子去,可姜大娘因着那二两金子死活不让,她只好迂回行事,某一日清晨喂它黍米清水时假作忘了将笼门关上,不想那鸟儿物似主人形,直到他们下学回来仍旧在那笼子里啄黍米吃。

    毕竟是二两金子换来的,钟荟也下不了第二回决心,只当这鸟儿与她有缘,便勉为其难地留下来,心道自己使出浑身解数,难不成还不能叫这鸟儿慕化?

    “好二花,同我念,”钟荟一开始总是循循善诱的,“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鹩哥儿近来黍米可着劲儿吃,一身杂毛像涂了油似的,它将圆眼一睁,冥顽不灵地道:“阿婆不嫁女!哪得孙儿抱!卫十一郎!思君令人老!”

    钟荟打开门揪着鹩哥儿的翅膀将它拖出来,拿手掌轻轻拍了拍它的脑袋:“不许再叫卫十一郎,听见没?再叫将你的毛羽揪下来,叫一声揪一根!”

    鹩哥儿滴溜溜地转了转小眼珠子,打量了主人两眼,似将她的外强中干看了个对穿:“卫十一郎!卫十一郎!”

    大娘子与阿枣对视了一眼,笑着摇了摇头:“这鸟儿贼得很,阿妹你拔一根试试来。”

    “不信治不了你了。”钟荟朝着阿杏一伸手,那圆脸婢子便心领神会地捧上小陶罐装的胶牙饧并一双牙箸。

    钟荟拿起一根牙箸,叫阿杏将罐盖子掀开,拿牙箸往里搅了搅,沾了花生大小的一块饧,往那鹩哥儿的嘴里捅,将它鸟喙粘住:“这下子看你如何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