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节
他摆出一副严父的神态来,抬起头来,一瞅高拱,心里却咯噔了一下。 高拱的面色,非但没有放晴,反而阴沉了下来。 “那刘一刀,我一直是只闻其名,不见其人。反倒是馥儿今日曾亲眼见过。正所谓耳听为虚,眼见为实,馥儿说话自有她的道理。退一万步讲,你也说了馥儿年纪小,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 “……” 谢宗明万万没想到高拱竟然转过头来指责自己,一时之间都没想到好说辞。 好半天,他才开口:“岳丈大人言之有理,是小婿糊涂了,是小婿糊涂了。” 旁边的谢蓉听得胆战心惊,更是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高拱没给谢宗明好脸色。 他转头一看谢馥,只见平日里乖巧懂事讨人喜欢的外孙女,这会儿低垂着头,也看不到脸上是什么表情。 高拱只以为谢馥心里委屈,于是对谢宗明越发不耐烦起来。 “一路从绍兴过来,也算是劳累奔波。高府后头的熹微别院已经打扫出来,高福,你先带姑爷去吧。” “是。” 高福走了出来,朝着还坐在圈椅上的谢宗明一摆手,“姑爷这边请。” 谢宗明这才反应过来,连忙站起来,对着高拱惶恐地拱手:“多谢岳丈美意,小婿告退。” 谢蓉也连忙起来福身,跟在谢宗明的身后,退了出去。 一步,两步,三步。 眼见着就要退出花厅了,谢蓉悄悄抬起眼来,最后瞥了谢馥一眼。 那昔年的黄毛丫头,就端庄地坐在圈椅上,稳稳地,动也不动一下,仿佛不知道他们已经离开。 凭什么? 凭什么谢馥就可以如此好运? 谢蓉本以为高氏没了之后,就可以把谢馥踩在脚底下,可没想到,谢馥竟然会被高拱接回京城。 几年不见,谢馥已经摇身一变,成为自己不可企及的存在了! 不知觉间,谢蓉的目光一下怨毒起来。 兴许是感觉到了这样不善的目光,谢馥眉头一拧,竟然在那一瞬间抬了眼眸起来,正朝着门口的方向。 目光,与目光。 撞了个正着。 黑潭一样的眸子,有着琉璃一样深邃的质感,下面浓郁的黑色,像一条静静流淌的暗河。 淡静? 汹涌? 这是谢馥的眼眸,让谢蓉无端端觉得心颤。 还好,最后一步,已经到了门外。 谢蓉猝不及防地收回了自己的目光,连忙低下头去,随着谢宗明一道转身,下了台阶,很快去远了。 直到走出去有十步远,谢蓉才从方才的心悸之中回过神来。 高福在前面引路,谢宗明与谢蓉落后几步走着。 “前面就是熹微别院,在大人您来的时候,老爷就已经叫我等收拾,如今已经妥当……” 一面走,一面介绍着别院的情况。 高福的脚步,很快停在了别院门口。 谢宗明停下了脚步,对着高拱身边的心腹管家,自然也不敢怠慢,脸上带笑,道一声:“有劳管家了。” 高福两手交在身前,也是笑容满面。 “您客气了。别院里有仆人伺候,若您有什么事情,只管吩咐他们。老奴还要回去伺候老爷,便让吉祥带你们进去吧。吉祥——” 高福喊了一声。 别院门口站着两名清秀小厮,其中一名听见声音,立刻走了过来:“高管家。” “你来,带姑爷与表小姐进去。” “是。”叫吉祥的小厮躬了身,朝着谢宗明扬起笑脸,一摆手,“姑爷,表小姐,这边请。” 谢宗明拱手别了高福,随着吉祥一起入了别院。 谢蓉听着这一声“表小姐”,总有一种说不出的别扭,像是有一根刺扎在喉咙里一样。 眼见着已经进来许多,高福走了,谢蓉大着胆子问:“你们家小姐呢?今天怎么没看到?” 吉祥不过是高府里不怎么得势的小厮,只是人机灵一点,这一次才被派过来做这件事。 他听见这话,已经有些怔神。 “方才听说姑爷与表小姐您,都才从厅里出来,不是见着小姐了吗?” “小姐?” 谢蓉有些一头雾水。 “是啊,就是小姐啊。” 吉祥眨了眨眼,没懂谢蓉怎么问出这样的话来。 咦,不对。 吉祥忽然一拍自己脑门儿,“啪”地一声。 “我明白了。” “怎么了?”谢蓉好奇。 吉祥笑笑,一面走一面道:“您打江南来,恐怕还不知,老爷说过了,馥儿小姐在府里,都不能叫表小姐,那是要挨打的。老爷说,小姐就跟他嫡亲的孙女一样。至于另一位小姐……” 自然就是高妙珍了。 不过吉祥一想那位还在禁足之中,心里就打了个寒战,连忙住了嘴。 谢蓉觉得奇怪:“怎么不说了?” 吉祥有些勉强地笑了笑,他这才想起谢宗明与谢蓉的身份来,娘呀,自己这嘴上没个把门儿的,迟早要把自己的小命儿给搭进去。 犯得着为着两个外地来京城暂住一段时间的人,得罪了小姐吗?不值得啊! 吉祥立刻机灵地转移了话题:“也没什么好说的。地方到了,您请。” 一摆手,吉祥让开了路。 谢蓉一看这模样,就知道自己应该是怎么也套不出话来了。 只是,方才听到的只言片语,已经足够她心惊胆战了。 谢馥…… 谢馥…… 到了京城,竟然连“表小姐”这样的称呼都不许人叫了。 一时之间,谢蓉心里着实不是滋味。 她凭什么? 这边吉祥把人送到了,安排好一应事宜,便去高福那边回禀了一声。 高福道:“没说什么糊涂话吧?” 吉祥心里咯噔一下:“没,没,也就是表小姐问问小姐的事情,随口说了两句,无甚要紧的。” 还好没说多,不然死定了。 吉祥心里庆幸极了。 高福站在厅外点点头:“成,那你去吧,有什么不对劲的早些来报。” “吉祥省得,您放心。” 吉祥看高福没追究,一颗心也就放回了肚子里,利落地行了个礼,连忙退走。 高福瞧着他背影,想起方才那父女俩,心里颇为不屑。 转身进厅,他瞧见高拱与谢馥都坐在那边,都没怎么说话。 “老爷,人已经安排好了。” “嗯。”高拱应了一声,眼底露出几分思索来,似乎在想事,“别院那边到底安静,好吃好喝伺候着也就是了。他毕竟是个外官,咱们得注意着度。” 如今内阁之中党争日益激烈,高拱与张居正也是越来越不对盘,若是在这个节骨眼上出什么事,高拱能把这女婿的皮给剐下来。 高福知道轻重,一一应了。 他办事,高拱也放心,于是转头去看谢馥:“馥儿心里可是不痛快?” 谢馥坐在旁边老半晌了,方才谢蓉出去时候的眼神,她更是看了个清清楚楚。 自古嫡庶有别,谢蓉她娘自视甚高,偏生又在高氏进门之前产下谢蓉,无端端打了高氏的脸。尽管高氏不在意,可不代表高氏从京城带去的丫鬟与婆子们不介意。 怎么说也是高府出来的,断断不能让谢蓉她娘好过。 由此一来,谢蓉她娘怀恨在心,谢馥小时候自然看她们母女不爽,从来都是仗势欺人,叫谢蓉有苦难言。 谢蓉这般记恨自己,也是当然。 只可惜,世人都是讲规矩的,若她没顶在高氏进门之前产下谢蓉,乖乖缩起来,也就没后来那么多的苦头吃了。 谢馥想起幼年时候一件又一件事,脸上的神情淡静极了,没有笑,也没有愁。 “兴许嫡庶之间的事情本没有对错,只是世人有世人的规矩。我是娘的女儿,您的外孙女,您问我痛快不痛快……” 声音一顿,谢馥眼睛忽然一眯,嘴角弯弯。 “这话问得不对。” 高拱微讶:“怎么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