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节
江循脸色遽变, 腿本能地就放软了, 差点儿直接从轮车扶手上出溜下去。 在场所有知道内幕的人士, 几乎是同时把目光投向了呆若木鸡的江循,又极有默契地各自收回。 秦牧略略皱起眉来,刚转头想问江循打算怎么办, 就见刚才江循靠坐着的轮车边,只剩下了一套空荡荡迎风招展的衣服。 秦牧:“……” 当一只毛茸茸软绵绵的小家伙盘成一圈儿,沿着自己的小腿一蹬一蹬地爬上来时, 展枚又惊又喜, 连动也不敢动了,有点慌张地咬住了唇, 仰起脸来,看向乐礼。 乐礼俯身, 看向那片扒拉在展枚腿上一蹭一蹭的隆起,瞳孔稍稍眯了一眯, 默不作声地收起了那身麻布衣裳。 江循利索地爬上了轮车,但在沿着展枚身上所有的地方溜达一圈后,他只得怨愤地咬着尾巴尖儿团成一团, 蜷在了展枚双腿之间的空档。 ……枚妹这身葫芦娃同款骨头真特么硌人啊。 他把毛茸茸的小脑袋压在爪子上, 歪头趴了一会儿,又有点不安地伸出舌头,舔一舔rou嫩的小rou垫,耳朵轻轻支棱起来,细心听着外头的动静。 玉邈踏入渔阳山门, 信步踱至回明殿前时,整座渔阳山上开始弥漫起一股无比微妙的气氛来。 ……忙于灾后重建的秦氏弟子、帮忙洒扫整理的乐展两家弟子,乐礼、殷无堂、展枚和秦牧,又无数双眼睛都直勾勾地对着玉邈行注目礼。 玉邈无视了诡异如斯的氛围,目不斜视,耳不旁听,只是在路过通天梯时,他抬头瞻仰了一番那悬挂在空中呈风干状的仙界武使。 不过五秒钟时间,他就收回了目光,走至回明殿前阶梯,撩开琉璃白色的襟袍,坦荡荡地对秦牧单膝跪下,单刀直入道:“秦家主,家兄玉迁前来渔阳叨扰,行事不妥,玉邈特来致歉。还请秦家主网开一面,归还我七哥。” 江循实在是忍不住,一路沿着展枚结实的腹肌蹑手蹑脚爬上去,用双爪勾住展枚的前襟,探出头来,露出一对元宝似的小耳朵和宝蓝色的大眼睛,看向那个琉璃白色的人影。 玉邈的声音依旧清冷,如月如冰,似乎和往日无甚区别,就连求人之时,亦是平平静静,毫无奴颜婢膝的意味,眉目间沉着一汪碧透而深不见底的湖泊。 江循莫名地松了一口气。 ……还好,他还活着。 秦牧既已知道江循死而复生,再见玉邈,也难以提起昔日那般强烈的恨意,口吻中虽没有太多善意,但好歹是客气了不少:“玉家主,还请你约束好你的兄长们,别让他们隔三差五便来我这里掘墓盗尸。” 玉邈微微颔首,站起身来,环视一圈四周的狼藉景象,问道:“渔阳出了何事?” 昨夜,秦牧确实下令将玉迁囚入地牢,但等到捕获那三百余名魔道活口时,他已经把玉迁转移,软禁在了秦牧自己居所的偏院里。 秦牧挥手,令几个弟子去带玉迁来,又听玉邈这么问,不禁奇道:“东山与渔阳相隔不算远,你怎会不知道发生了何事?” 玉邈平静答:“我今早从陇州回来,刚回东山不久。” 江循扒在展枚的领口,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 ……于玉邈而言,三年已经过去,但他看起来的确就像殷无堂所说的那样,并没有什么不同。 说话的腔调,行事的姿态,一袭白衣,一把长剑,一举手一投足,皆如往常。 但在江循的意识里,自己最多死了三天。那日玉邈引刀自戮的场景还鲜血淋漓地刻在江循的心口,令他时时绞痛难受一阵。可是,当玉邈真的出现在自己眼前,他却根本不知道自己该如何面对他。 ……不知道该面对这个违背了当初击掌订下的诺言的人。 本来,江循已经把自己的愿望压缩到了无限小,只要玉九找到让阿牧活下来的办法,他会甘心情愿接受封印的。 他不是什么有野心的人。征服六界,降服八荒,那是秦始皇和奥特曼该做的事情,如果可以的话,他愿意卸去这一身的负担,洗清罪名,做回普通人,跟着玉九回东山,让仙界去处理吞天之象的事情。 没什么人愿意一直漂泊在外。他早就累了,他想有个安稳的家。 所以太女在被挖去金丹时声嘶力竭喊出的挑拨之语,江循根本没放在心上。 他如何想不到,释迦法阵是仙界在背后推波助澜? 仙界又怎会容许一个高于它权威与能力的神出现? 但是,那个时候的江循疲惫已极,他想着,封一个月也好,封一生也好,都无所谓。第一世的江循都有了完整的神魂,足够破碎虚空,再造世界,但最后不还是死了吗? 或许自己不争不抢,这一生就能峰回路转也说不定。 所以,玉邈骗自己,他能理解。但他不能原谅玉邈对阿牧的伤害。 ……然而,就事论事,玉邈本来就对阿牧感情不深,甚至还因为他栖居在自己右手中而颇有微词。如果仙界频繁向他施压,万不得已之时,他弃阿牧而选择保自己,似乎又是再正常不过的决定了。 从醒过来后,江循就尽量不去想玉邈。 原因很简单,尽管江循生气、恼火,但他偏偏又心知肚明,玉邈做的让他恼火的一切事情,都是为了自己。 ……妈的好气啊。 江循愤恨地用小犬牙磨着展枚的前襟,视线穿越人群,直直落在玉邈身上。 玉邈似乎是感应到有股子怨念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眉,转头朝江循这边看来。 江循在玉邈颈椎骨开始产生移动趋势的瞬间就一猛子扎回了展枚的衣服里,成功被磕得头晕眼花,两只爪子抱住小脑袋就动不了了。 因为江循闪得太快,玉邈也只看到了坐在轮车上、黑布蒙眼,脸颊泛着淡淡红色的展枚。 他稍稍抬起目光,看向立在轮车后方的乐仁和还拄着翠竹杖的殷无堂。 殷无堂马上转开了脸,他生怕自己忍不住把目光转向江循那里,惹得玉邈怀疑,乐礼那边倒是淡定,面皮绷得紧紧的,对玉邈克制有礼地点了点头。 展枚什么都看不见,但他已经紧张得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放了。 好想伸手摸摸那只蜷成一团的小猫球…… ……不行,等等。 展氏修行,必以静心为本。静心绝欲,始归静虚…… 默默念起展氏清心诀的展枚强行忍住手痒的冲动,但还是有点遗憾。 ——猫好软。想摸。 这时,玉迁被秦家弟子领了出来。 他显然没受什么委屈,仪容整齐,头发一如往常,梳得一丝不苟。见了玉邈,玉迁眼中闪过一丝愧悔,默默地对玉邈抱拳一拜,又转身,对秦牧单膝跪地,行了重礼,以示歉意。 秦牧抿唇,努力做出一副不近人情的模样:“走吧。我渔阳刚遭魔道侵袭,事务繁多,就不多留玉家主了。” 玉邈颔首,正欲转身,玉迁却在停顿半晌后,蓦然朝向了秦牧,字字铿锵道:“明日就是江公子三年忌日,秦家主可否宽宥一下……” “……七哥。” 玉邈打断了玉迁的话,不欲让他再说下去,玉迁却充耳未闻,继续道:“请秦家主网开一面,哪怕让我家家主看上江公子一眼也好!他……” “玉观淮!” 玉邈再次打断了他,不怒自威的冷淡声调,终于逼得玉迁闭上了嘴。 在神色变幻几重后,玉迁再没有开口祈求。 玉邈也不再说些什么,只领着玉迁迈步往前走去,跨过那道自三年前开始再没有踏足过的门槛。 他迎着山头斜照的初阳,衣袂飘飞,潇洒任意,身姿恍若天神。 但是只有秦牧知道,三年前,在这道门槛前,是什么样的一副光景。 三年前的那个冬夜,天降倾盆暴雨,山路被浇灌得泥泞不堪,天边黑云滚滚,像是搅入了墨汁,浓黑至极。天边时常扯起一片猩红色的闪电,抓破黑云的外壳,划出一道道刺目的血爪痕。 玉邈挣扎着来到渔阳山下时,雨势已经急如瓢泼。他腹部伤口未愈,耗干的灵力也才复原十之一二,山脚下戍守的秦氏弟子受秦牧之命,将他阻拦在外,负伤在身,他根本无力硬闯,只能把想说的话教弟子一层层通报上来。 ——他要看江循一眼。 彼时的秦牧心若铁石,他正在为江循擦拭尸身,听到弟子们的禀告,也只硬邦邦地丢下一句话来:“跟他说,若虔心,就磕长头拜上渔阳山来。我准他看上小循一眼。” 在接到江循答复后,玉邈再无二话,踉跄向前,把腰间的广乘剑解下,放在渔阳山最底部的台阶上,并除下自己的单环玉饰,将自己的琉璃白衣脱下,折好。 很快,他全身上下只剩下了一身单薄的素白色里衣。 除去身上所有的累赘之后,他砰然跪倒在泥水间,额头砸在嶙峋的台阶上,发出沉闷的咚响。 在秦家弟子们诧异的注视下,他膝行爬上了下一阶,身子一起一折间,他腹间包扎的纱布便松脱开来,沁出一片血晕。 雨落如柱,粗大的白茫茫的雨点砸在地上,在蓄满水的台阶上又再度反弹起来,像是一根根激射的箭头,玉邈尘灰覆面,一身白衣尽皆成泥,每登一阶,便伏地用额头有力地碰上青石台阶。 他的头发一绺一绺地往下滴着水,雨水汇成涓流模糊了人的眼睛,涌入人的口中,他也没有停止。额头上渐渐有了伤口,擦破翻卷的皮rou间嵌着灰黑色的沙砾,他连擦也不擦一下,只等雨水把污物和鲜血一并冲净。 从渔阳山底到渔阳山门,共计三千九百阶。 近四千个台阶,玉邈足足爬了三日有余。 冬雨断断续续地落了一日,转而朔风阵阵,山林间结满了肮脏冰块,然而不到半日,天空再次飘起鹅毛大雪,整个世界陷入静谧的银白。 秦牧中间去看过一眼。在半山腰的摘星台边,他眼看着玉邈一步步拜上山来,口中念念有词:“江循,字抱玉,戊辰年生人,天降其寿,地育其身。劲节山下红枫村人士……” 他的声带因为使用过度,沙哑得厉害,而秦牧则听到戍守在摘星台中的几个弟子切切察察,谈论的对象自然是玉邈。 “他念叨什么呢?” “玉家主该不是疯了吧?” “这两人当真是那般关系?” 秦牧眉峰一皱,一个眼刀扫去,他们齐齐打了一个激灵马上各做各事,再不敢多加妄言。 旁人以为玉邈在发疯,但秦牧知道玉邈在说什么。 念出死者性命、出生年月,生平所历,亡者的魂魄会追随而来。 ——玉邈在试图给小循招魂。 他不知道把相同的内容重复念了多少遍,爬一阶,磕一记,念一遍,状如疯魔,每一个他跪过的地方,都会多上一片被水冲开的淡粉色血迹,他嘴唇开裂,往日谦谦君子的模样一扫而空。 秦牧觉得眼窝发热,咬牙拂袖离开摘星台前,留下了一句残忍无比的话:“紧闭山门,不准任何玉姓之人踏足我秦氏土地。我秦家和玉家,死生皆为仇敌!” 直到三天后,玉邈到达渔阳山门前,才知道秦牧说了这样的话。 他也没说什么,只是起身,一跌一跌地徒步走下了山去。 那时候的秦牧就像三年后的现在一样,在背后默默注视着他的背影,直到他消失在台阶的尽头。 那时候的秦牧,满怀愤怒、悲伤,痛得浑身发抖。 在魂魄被抽离江循的右手时,他早就准备好了活三日、替小循洗清冤屈,而后灰飞烟灭的准备。 ……他早就准备好去死了。 但他活了,活下来,然后看着江循死去。 他和江循之间仿佛存在着可怕的诅咒,一人死去,一人复生,仿佛永远没有再站在一起的机会。 天知道在乱雪体内再生之时,秦牧有多想吼叫,想骂,想把周围的一切毁灭殆尽,他怒火滔天,可他知道这种愤怒是多么无能为力。 因为说到底,自己才是那个灾祸的源头。 他无力撼动虚伪轻诺的仙界,同样无法奈何爱子成疯的父亲,而痛恨玉邈、痛恨协助他施行法阵的另外五人,也根本于事无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