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节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孩子出生后身体归父母所有,性命归国君所有,什么时候律法规定,应该归强盗窃贼,掳掠之徒所有了?” “大晋刑罚规定,盗人子女按律可判斩;” “这毒妇掠人子女、拆散天伦,其罪可以诛心,其骨当捐沟渠!” 他话说完,王三姑便一滩泥似的倒了下去。 白素看着韩攻有些发怔,从进入公堂的那一刻开始,便觉得他有些不同往常。 堂上众官个个神情严肃,微微点头,又听韩攻俯身揖道:“既然已经证明了这个孩子无所属,是不是可以放归了?” “且慢!” 刁士奇想要极力阻止,但已经来不及了,德清方丈挺身站出。 德清见韩攻巧舌如簧,早已心火如焚,又见刁士奇不言不语像只斗败了的公鸡,更加恼怒,便亲自出马,使出了杀手锏:“禀告大人,此孩武功高强不知何方妖物,屠杀寺僧,绝非一般的孩童。” 说着,还真的抬出两具穿着僧衣染了血迹的尸体来。 白素大吃一惊。 德清道:“当日这恶童在寺庙了乱闯企图逃跑,被发现后便开始大闹寺院。交手过程中,老衲发现她受过高人训练,武功了得,原想捉拿她报官,却不料她在寺中大开杀戒,打死我弟子二人,有各院僧人为证。” 白素心头狂跳。 这些僧人自然互相勾结,怎么可能说实话。 那种感觉,仿佛一瞬间就回到了自己变回小孩之前,同门中人千夫所指——白素,你弑师夺位! 她双腿发软,竟想到了逃跑。 跑吧,就像上次一样,只要逃出这个波诡云谲之地,别人又能拿她如何。留在这里解释,只不过是入了他们的瞉罢了! 头脑昏沉之际,突然听得耳边一声清锐嗓音:“你杀过这二人么?” 她清醒过来,仰起头,对上韩攻锋利的目光。 “回答我!”他俯下身,双手撑住膝盖,突然压低了声音,“小不点,如果你想要堂堂正正的活着,不被人视作怪物,那就要站出来为自己洗刷冤屈;如果你想要我襄助你,那就要说实话。” 白素怔怔看他。 他将声音压得更低,目光极为深邃:“不平则鸣,你和尚都敢打,这点血性都没有啊?骨气呢!” 白素攥紧双拳。 他大声又问了一次:“德清主持说你大闹佛寺,有还是没有?” “有,他率众围困窝,我不得已出手。” “那你有没有杀人!” 头痛欲裂,往事种种袭来,所有的命运汇聚于一线,凝于一点,全部抓紧在此刻他手上。 白素咬紧了牙关: “绝无此事。” 韩攻眉锋一展。 “我武功不济,敌不过那老方丈,当日还中了他一掌在左胸。”白素说罢,仿佛已经用尽了全身气力,若非韩攻拉着她,便要瘫软在地。 韩攻抿起唇,点头:“在下可以保证她所言非虚,如有质疑,可以当堂验伤。” 白素刚松了一口气,突然又变得紧张,小手捏着韩攻的手指晃了晃: “且慢,你们有没有女的……仵作?” 公堂上卢太守看一眼贼曹掾,贼曹掾连连摇头摊手——一般仵作都要验尸,哪有女人肯干这份脏活儿?皱着眉毛不解道:“这才多大的娃娃,这都要讲究啊。” “这,这不可以,男女有别……”吓得白素紧捂胸口,恼羞成怒。她才不是什么娃娃,她活了快二十年,可是堂堂正正、威风凛凛、一尘不染、冰清玉洁的大宗师呢!“我不验……啊啊啊!” 话音未落,小鸡似的被韩攻抓了起来,顺手一抛丢给仵作:“麻烦你了。我们继续说案情。” ☆、真是个疯子 007 仵作将白素带去后堂查验,果然有个掌印。 白素垂头丧气地从后堂出来,一边整理衣裳,别样地生无可恋——早知如此,就不该听那姓韩的鼓动一时奋发,想着要洗刷什么冤屈,横竖都是没了清白。 看一眼韩攻,他仍立在那同德清等人激辩,嘴快似剑如割野草: “德清主持,你习武多少年了?好,一个习武四十余年的老方丈,对一个孩子出手便打在心口,不留生还余地;主持,我想请教,既然你彼时认定她是寺中的私产,抓回来就可以了,为何要亏折这些银子杀她呢?” “因为他们扰乱佛寺……”未等德清方丈说罢,韩攻便打断道: “是因为她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吧。这孩子在你的寺庙中七纵八横四处乱闯,看见了你良驹百匹堪比驿站的马厩,看见你棍棒千支胜似武库的藏兵,看见你后院藏着的女人,看见你中转贩卖儿童的据点,和你这些年来敛财搜刮得来的金银珠宝!” “你含血喷人!”德清方丈脖子上青筋跳动,目中腾起一道火焰,却又强自镇压下去,“大人,他这是污蔑,隆通寺这些年来的一点存银,除了少数来自远近的香客修士捐赠,绝大多数都是寺庙的田亩租赁耕种所得,请大人明鉴。” 那堂上的卢太守道:“是啊韩攻,你说的这些可要有凭有据,不可信口妄言。我大晋广开佛寺,是为了给积善之家一虔诚祈愿之地,岂是藏污蓄垢之所。” 韩攻长揖道:“大人所言极是,我大晋广开佛寺,是为给积善之家一行慈悲、培福德之所;而贪利之徒却利用朝廷仁慈,将寺庙变成敛财之手段,窃人主之权而饱私囊,其害甚矣;在下这里有有一篇诉状,正是为声讨这些年来隆通寺如何不缴赋税、勾结乡绅广霸田产,欺压诱民所作,请呈大人过目。” 一听韩攻的文章,卢陵坐直了身体,县官会意来取。 韩攻将文章呈了上去,态度不卑不亢、不傲不狂,好一派琨玉秋霜的风度。趁着堂上那些官员传阅文章之际,悄声回过头,对德清和刁士奇做个粗俗笑脸:“你二人面子不小啦,今天大爷就给你们瞧点厉害的。” 只听卢陵接过文章,念出标题道:“《讨隆通寺众僧檄》。” 刺史蒋继一听,乐了。监御史裴芳在遮着嘴悄声儿道:“这韩师昀官儿是不做了,笔刀春秋的癫泼性子没改,听说这几年来权贵们寻访他的大有人在,愣是装疯卖傻一个没理;前阵子京城有贵人来上门说亲,欲同韩氏结两姓之好,还吃了闭门羹……哎,伯韬兄知道我说得哪家吧?”他和蒋继私交好,说话都不带隐晦。蒋继笑得出声:“是,本官倒佩服他,若是钱相要嫁女儿给我,我是断然不敢不受的。”一众官员偷偷地跟着笑,心中却十分羡慕。 堂下面,德清已经傻眼,他没想到自己会被反诉,他求助地看着刁士奇。刁士奇头冒冷汗,知道完蛋了,从德清作死犯傻拿出作伪证的和尚尸体的时候,他就知道这场官司彻底完了。可当仵作们是吃|屎长大的么,谁杀的人,伤口一验便知。他想要击败韩攻的梦想破碎了,他只能恨恨旁观,无可奈何地看着局势朝最坏的方向发展。 德清原本贿赂了都尉裴辙,买通了仵作,自以为顺理成章给这两个小孩定罪,不需要抓回隆通寺,关进大牢他有的是法子弄个暴毙给他们。可是他没想到这一次不灵了。这一次的局势不是裴辙可以控制的了的,如今在场的,有本郡之长太守卢陵,还有卢陵的上级,整个豫州的州刺史蒋继,和中央派下来的监御史隋芳,他哪里敢动一动? 裴辙避开了德清的眼光,干咳一声,在楠木大椅上如坐针毡。 他作为郡都尉,在颍川官职地位仅次于太守卢陵,两人素来不合,一直明争暗斗。 那卢陵本是范阳卢氏出身,始祖卢赟以儒学显名,肇其基业,其曾祖位至太仆,其后宗族内父兄累居高官,哥哥卢俊在朝中任职,官拜太常,可以说是满门显赫。而裴辙虽然出身于关中豪族,但并不在北方世族主流核心社交圈内,像河内冷氏、范阳卢氏、河东蒋氏、颍川韩氏这样的顶级门阀相互往来,他作为局外人连插缝的间隙都没有。 卢陵仗着家族背景和官大一级,处处藐视于他,又跟当地的韩氏、蔡氏往来甚密,他如果不想办法培植自己在颍川的势力,早晚会被卢陵撸下台。 于是,裴辙便把目光放到了当时正在投石问路寻求庇护的德清的身上,两人一拍即合,官寺勾结,织成了许昌城最黑恶的一张利益网隆通寺。 此刻听着隋芳和蒋继两人漫不经心的谈笑,裴辙的心情焦灼痛苦,仿佛命运就被置于这一场公堂对决之上。 郡中的门下掾,文学掾,掾祭酒……这些官员都在旁观的坐席中,掾祭酒张勤主管本郡的文学事务,是个风雅之徒,生平最喜收藏那颍川四骏的书画,韩攻文章每发必读,此刻自告奋勇起身道:“下官来念吧。”得到了蒋继的微笑默许。 并且,蒋继还在轻轻地吩咐右曹掾史: “此文不但会轰动一时,而且必将流传后世。你们要仔细的记,一句话一个字都不要错漏。”“ 是使君大人。”右曹掾运笔如飞,脸上热汗滚滚。 那激讨众僧的檄文条条款款说来,无一不让德清和隆通寺众僧心惊胆战—— “自佛寺扩张以来,遂使愚民妄求功德,不惮科禁,轻犯宪章将一切功业云之于佛,令百姓弃其亲爱,人人绝其嗣续,不耕不种,不桑不农……” “圈占田地,不缴赋税,更宣扬妖论;” “将刑德威福,贫富贵贱,一切皆云由佛,窃取人主之权,而受人主之福。” “其罪可以当诛!” 张祭酒将韩攻的文章逐字诵出,那笔刀利剑,字字诛心,群僧伏于公堂之上,皆魂飞魄散。 待到张祭酒念罢之时,突然听得啊呜一声,德清方丈须眉皆张,脸上横rou簌簌发抖,从口中喷出一口鲜血,当场栽倒。 众官看面面相觑,再看一眼韩攻,朗朗乾坤,凛凛公堂之上,他刚刚发表完一篇惊世骇俗的檄文,此刻只是淡然伫立,低下头掸了掸衣摆上的灰。 那神情从容得就好像在云林书院的课堂上讲完一篇文章。 蒋继隔着人丛看韩攻,眼睛里有欣赏,有妒羡。 难怪当年在京城,从太学院到朝堂,多少国士名臣对他前呼后拥,穷极一时的荣华和富贵加诸于一翩翩少年身上,那是何等的风光。 白素仰着脖子看韩攻,眼里有深深的迷惑。 她活了快二十年,自小见过门派中弟子们为了争权夺势互相倾轧,知道弱者的悲哀,毕生追求强者的力量。她知道极致的武功是一种力量,至高的权势也是一种力量,所以她要争夺那顶掌门的头冠,以此不屈于人。 可是眼前这个人,他没有绝世的武功,也没有倾城的权势,他的身体里却好像有一种强大的力量,不知来由,不可名状。 官司的结果顺理成章,卢陵立刻下令查办隆通寺,着衙差解救寺内被绑架拐卖的孩子。 白素和隆通寺的卖身契当堂撕毁,德清方丈和崔牙婆王三姑一并押下,待查明案情后法办,此案暂且告结。 只不过一旦隆通寺的不法勾当被开始查办,拔出萝卜带着泥,未来的日子裴都尉可得担心一下前景了。 那堂官司临散场之际,一直端坐在次席旁听的蒋刺史突然站起来,走向韩攻,众官紧随其后。 “韩大人果然风采不减当年,蒋某佩服得紧,方才在公堂之上不便相见,做了多时的壁上观。过去在京中苦无机会结交,今日有幸遇见,正当倾心吐胆一诉衷肠,蒋某已在天香楼备好酒席,请韩大人赴宴。” 众官见他如此礼贤下士姿态,也跟着微一俯身,对韩攻显出极大的礼遇。 却听韩攻淡淡还一礼,道:“承蒙刺史大人看重,韩某早离天闱,如今一介布衣,官话怎么说全忘了,聊多了说错叫人笑话。酒席就不参加了,家中还有事,告辞。” 白素在旁边听得瞠目结舌,不时偷偷望一眼蒋继——这人真当是刺史?假的吧,不然韩攻同他说话怎么一副作死的模样。 她站那有些怔住了,韩攻已经走到了大门口,停下来:“你不跟上,是想通了留下来皈依我佛么?” 白素醒过来,撒开短腿赶上他,举起手来,韩攻一把拉住,提着那莲藕似的小胳膊将她提过了大门槛。 看着一大一小消失在衙门口,蒋继良久伫立。 众官陪他站着,那蒋继的舍人对韩攻不悦,道:“什么名士,我看也就是一狂生罢了,若非使君大人明察秋毫,事先关照要慎重办理此案,岂有他在堂上口吐狂言的机会。”旁边办案的太守卢陵听了,脸色不悦,案子却是他在办的,功劳被归到蒋继。 蒋继望着韩攻的背影,面上的笑容使人捉摸不定:“诶,此人不可以以俗情视之,无妨,早晚还得见面。既然他不肯来,改日咱们再去拜访他。” ——韩攻,你既然穿过那身官服,想要再钻出来,不打断几根骨头挑烂手脚筋怎么成,要不然,如何叫做名利套子呢? 蒋继微微一笑。 …… 蒋继坐言起行,七日后果然来到云林书院拜访韩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