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6节
夜已渐深,张蕊珠不顾身边女史们的劝阻,仍然站立在天和殿廊下,看着那殿门外。她有些恍惚,愤怒和不平早已经慢慢消退,赵棣他总归会应承太皇太后的,她了解他。他待自己再好,也会权衡利弊。何况这也是先生赞成的事,一举几得来着,她记不清了。没有人顾及她想什么,要用她的时候才会想到她。 有几只雀儿仓皇归巢,啼叫得可怜。张蕊珠在那微颤的树叶中寻找它们的踪影,这洛阳宫城几十年来无皇帝驾幸,它们早已将那参天大树当成了自己的家,只怕是被他们惊吓到了。可见鸠占鹊巢日子久了,就会把别人的窝当成自己的不放手。 还是晚词经事多,说的话倒有几分道理,当年舅舅娶了荣国夫人,得了青神王氏嫡系多年来在清流和文官中的助力,官场上也有赖于她的谋划,十年也未纳过其他女子。那么赵棣呢?如何才能让孟婵毫无恩宠更无子嗣。自己帮了他这许多,还有打断骨头连着筋的宰相舅舅,他会不会投向孟家,礼待孟婵。她费尽心机,难道便这样为孟婵做了嫁衣裳? 赵棣下了肩舆,浑身酸痛,他铤而走险,在巩义刻意生了一场大病,却一直没能将养好,又来回奔波折腾,身心俱疲,见到廊下伊人正痴痴看着自己,赵棣心中一热,疾步上前握住张蕊珠的手:“你站了多久了?别累坏了身子和腹中孩儿。” 两人携手进了天和殿后殿,赵棣挥手喝令众人退下,仔细地打量着张蕊珠,歉然道:“你知道了?” 张蕊珠凝视着他,半晌才柔声道:“五郎,你应承了?” 赵棣不自觉地看向她微微隆起的小腹上,垂泪道:“应承了。你怪我罢。” 张蕊珠看着他有点乱的发髻,出了会神,才哽咽道:“妾出身卑微,父母双亡,连宗谱都无,有姓氏而不得归,能侍奉郎君,已是天大的福分,从不敢肖想什么。官家身子还未好透,切勿因妾身费神,当保重龙体才是。” 赵棣不知怎么说才好,只将她拥入怀中,低声道:“你明白我的心意就好。”蕊珠如此识大体,他太对不住她,可他自己原来那些暗中联络的朝臣们,早已背弃他而去,如今文要靠太皇太后才能号令群臣,武要靠阮玉郎麾下的三路大军。他只是个傀儡皇帝而已,但不要紧,赵栩死了,太皇太后老了,阮玉郎见不得光,总有一天他能做得了主,再也没有人能替他做主,他定会好好补偿蕊珠。 张蕊珠在他怀中声音暗哑:“妾一想到五郎你要和别人同床共枕,心都碎了,妾身善妒,妾身有罪!” 赵棣只觉得怀里人儿不住抽动,不闻哭声,显然在极力隐忍着,热血上涌,低声在她耳边道:“珠珠你放心,就算那孟氏做了皇后,我也不会碰她一根头发,他日待我根基稳了,找个借口废了她便是。” 张蕊珠却哭得更厉害了,赵棣便又细细说起她的封号贤妃及一并加封张子厚一事。张蕊珠一怔,随即明白,孟婵和她都做了赵棣的后妃,汴京那四面楚歌的朝廷势必分裂,自有那反对苏瞻、孟在和张子厚的朝臣们落井下石趁机□□。 *** 一辆马车缓缓驶入京兆府东城门,虽然秦州前线战事不断,京兆府也刚刚结束了围城之困,但却没有戒严,守城军士也只盯着那些形迹可疑之人。马车慢悠悠往城北而去,在元旭匹帛铺前停了下来。 赵栩掀开车帘,跳下车,那打晕他的村汉收了马鞭缰绳,跟着也跳了下来,将老汉和阿芳扶下车。 “郎君的亲戚是开匹帛铺的?”阿芳吓了一跳,眼睛金光闪闪。 赵栩笑着请他们入内歇上两日再回去,老汉却执意不肯,扯着孙女返身就要上车:“郎君既然到了,咱们就该回家去,再不回去家里田都荒废了。”虽然为了这位郎君将家里的五头牛才换了这一匹马,但孙女惹的祸,倾家荡产也要担着。 匹帛铺的掌柜见他们占住了店门口,带着几个伙计出来,见了赵栩,愣了一愣。燕王于壶口失踪一事传遍大江南北,不仅朝廷四处张贴悬赏寻找,元旭匹帛铺的总掌柜更是传令各处留意。他虽没见过殿下,可眼前这位身穿粗布衫依然姿容绝世,一双桃花眼似笑非笑。掌柜的一颗心砰砰乱跳,见赵栩看向自己,身不由己地跪了下去:“殿,殿下?” 赵栩见他如此精明,倒笑了起来:“好眼力,你是京兆府的陈十八?” 掌柜的大喜,声音都颤抖不已:“殿下万福安康!殿下平安归来,大喜大喜。小人正是元旭匹帛铺的陈十八,是元初将军麾下——” 这元旭匹帛铺向来选在府衙周边,此时过往路人听闻燕王平安驾临京兆府,纷纷围了上来,倒把那瞠目结舌的老汉等人挤到了一旁。 赵栩走到那老汉身边,微笑着点了点头,登上了马车,转身对着周围民众朗声道:“本王乃先帝六子栩,被河东路叛军所迫,坠入壶口瀑布,幸得这几位宜川百姓搭救,可见上苍有眼。赵棣在这国难当头之时,蛊惑太皇太后,自立称帝,有负官家,违背先帝遗旨,这等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徒,实乃大赵国贼,当人神共愤。本王将从京兆府领兵东下勤王,讨伐逆贼!” 那掌柜的立刻带着伙计们高声呼喊:“殿下万福安康!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议论欢呼惊叹声中,赵栩跃下马车大步进了匹帛铺。到了此时,阮玉郎后招尽出,他也无需隐瞒行踪和实力了。消息传得越快越好越广越好,让阮玉郎忌惮,让赵棣无路可退,还有,让娘亲meimei还有阿妧放心。 外头被众人簇拥着问长问短的三个人,不知所措。脸红得发烫的阿芳回过神来,大声回答道:“那一天,我和阿红给田里送饭,路过河边,见到滩上躺着一个人……” 瞟到胡大郎吞得下整个鸡蛋的大嘴,还有翁翁不住颤动的白胡子,阿芳开始了自己女说书人的光辉生涯第一步。打死也不能说是他们打晕了殿下……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各位。我这一个月更得这么不规律,任何榜单也没有申请,收藏还一直在涨,真的感谢。虽然晚了点,也是今日更新了。 302.第三百零二章 第三百零二章 从都堂出来时, 广场上的官员们已散去,残暑的酷热还未消,各处灯火通明,宫人军士内侍各司其职, 这大赵朝堂的核心之处肃穆静谧。 张子厚仰头看了看不远处大内的殿阁飞檐, 叹息道:“我大赵人才济济,却被这些累赘人耽搁了。当年陈汉臣执掌枢密院时, 何来这许多废话?” 九娘心中沉甸甸的,四个时辰,枢密院方拟定了迎战洛阳叛军的计划,无数争论反驳各持己见犹豫不决缩头缩尾。 “纸上谈兵, 又害怕担战败之责。”九娘不禁也叹息了一声:“多说多做不如少说少做, 少说少做不如不说不做。这是大赵官场历来的规矩吧。不然张理少和陈表叔你为何被冠上独断专行的帽子招人厌恨?” 张理少听到九娘把自己和陈青相提并论, 笑道:“当年陈汉臣还是太尉时, 有先帝一力支持,又拳镇文德殿, 腿扫垂拱殿, 可谓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我在枢密院是也有诸多掣肘, 若遇到战事,恐怕也比朱相谢相他们好不到哪里去。兵部户部那两个尚书都不是软柿子。” “说得也是,先前听六哥说起变法一事,甚是令人向往, 想必能一扫陈垢, 精简官员, 至少能将这四个时辰的争论缩短不少。”九娘不自觉地又提起了赵栩,这些日子,她已经警醒自己许多回,可不知不觉,无论是在前朝还是后廷,她总会想到赵栩会如何想如何做,他曾经说过什么,甚至这般脱口而出。 张子厚振奋起来:“不错,这长夜已经黑了好些时候,也该一扫阴霾见见大日头了。”他转头看着九娘的侧脸,不知道她在出什么神,总和殿下相关吧。暗夜里月色迷离,两侧廊灯在她秀致脸颊上投下长睫阴影,微微颤动着。 “殿下吉人天相,必会平安归来。”张子厚想来想去,说了句俗气的宽慰话,只恨自己舌灿莲花灿不出什么贴心的话来。 “对了,章叔夜已经去洛阳了?”张子厚低声问道,岔开话题兴许她会少难过一些。 九娘回过神来,点了点头:“今日一早就带人出京了,里应外合应该能把我六姐救回来。算来我二哥也快从杭州回来了。有表叔在秦州,元初大哥从夏州围魏救赵,击败西夏和回鹘是迟早的事,还有太初他,这两日应该登陆海州了。” 两人相视而笑,九娘深信赵栩这些日子没有音讯是他有意为之,信心满满。张子厚却将忧心忡忡掩饰起来。 *** 赵栩脱险的消息还未传出永兴军路,汴京先收到了极坏的消息。福建路、两浙路、江南东路高举“除jian佞”的大旗,拥护洛阳新帝,奉太皇太后懿旨往汴京而来,福建路水师不日将抵达海州,将和陈太初遭遇。两浙路和江南东路的叛党直往淮南西路而来,黄州、舒州、庐州皆已失守。 至此,大赵二十六路烽烟四起,汴京身陷重围,只有东四路和京西两路可驰援京师,然而,这六路之中,又有几分可信,敢不敢让他们靠近汴京,又成了二府诸位相公头疼之极的事。草木皆兵之下,似乎人人都可能倒戈向洛阳那边。 正当朝中和京师百姓都人心惶惶之时,赵栩脱险的消息终于到了汴京。九娘紧紧捏着手中细长的纸条,“平安”两个字飞扬跳脱,似乎活了过来直扑入她心里。十几只飞奴正急急啄着地上的粟米粒。 看到惜兰递上的帕子,九娘才惊觉脸颊上凉凉的,可还是要盯着那两个字,心头汹涌激荡得发疼,忍不住轻声笑道:“我犯傻了,该笑的怎么倒哭了——” 可她的确想搂住一个人放声大哭一场。姨娘、慈姑哪怕有一个人在她身边,也许她早就这么做了。 慈宁殿里,陈素眼巴巴地看着向太后手中那张纸,双目泛红,低声一再问九娘:“是六郎写的么?不是谁用来哄我们的?”她虽然不得已做了修道之人,却放不下一双儿女,也知道当下京城岌岌可危,若有赵栩的音信能让臣民们定心不少。 赵浅予又哭又笑着说道:“谁敢拿这哄我们?阿妧说的肯定不会错。” 九娘笑着摇头:“是六哥亲笔,不会错的,学他字的人虽多,可哪里写得出他的锐气和灵气,放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