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节
宋琬没有说话, 从袖子里拿出一张红纸笺递到宋老夫人的手中。她的嘴角噙着淡淡的笑意, 接过小丫鬟捧来的雨前龙井呷了两口。 宋老夫人扫了一眼红纸笺上的小字,越往下看脸色越阴沉。在看到下毒的字眼时,宋老夫人愤愤的拍了一把小炕几,砚台里的油墨溅出几滴, 洒在淡黄色的蔡伦纸上,甚是显眼。 宋琬连忙放下手中的青瓷茶盏,轻轻拍着宋老夫人的背给她顺气。宋琬见宋老夫人气的脸色通红,又蹙着眉头嗔道,“信不是还没送出去嘛,祖母何必生这么大的气。若是再气坏了身子那更不值得了。” 宋老夫人握住宋琬的手道,“琬儿,若是这封信到了你父亲手里,怕是你父亲他就轻信了陈姨娘,而冤枉了你。祖母怎能不气?” 宋琬脸上的笑意渐渐淡去,她垂了垂眸子,低声道,“怕是没有这封信,父亲回到家也会冤枉了我。”宋琬说到这里,自嘲的笑了笑,又抬头和宋老夫人说,“还好有祖母疼着,琬儿不怕冤枉。” 宋老夫人心里头有些不是滋味,声音里带着几分哽咽,“自打陈姨娘母女进了咱们宋家的大门,出了多少幺蛾子事。你哥哥磕伤了脑袋,你又摔着了额头,恐怕这些都与那陈姨娘脱不了干系。你父亲他偏心偏到了家,竟叫陈姨娘在咱们宋家一手遮天。” 宋老夫人这几日清明了过来,越想越觉着自己过去糊涂的厉害。只是现在她清醒了,宋渊却还被那个‘狐媚子’迷惑着。宋老夫人拍着宋琬的手道,“琬儿你放心,祖母定会为你做主。” 宋琬用力的点了点头,又伏在宋老夫人的怀里说了一阵子话。祖孙之间亲密无间,方mama看在眼里,甚是欣慰。 没一会,宋珩也过来了。宋珩提起外出求学的事,宋老夫人甚是高兴。府学里头的夫子给宋珩引荐了胡正胡翰林,胡翰林虽是从五品的侍讲学士,但学识却很渊博。前世他指点了宋珩一二,宋珩才得以考中同进士。 宋琬想到这里不免蹙了蹙眉头,她记得孟阶的导师是夏冕夏次辅。夏次辅在朝堂上举足轻重,却一直和谢光敌对。孟阶这一次外出求学,怕是要时时经受冷枪冷箭了。即使宋琬知道这些在孟阶面前算不得什么,可她还是忍不住担心。 用过早膳,宋琬便心事重重的回到了东跨院里。自打她重生后,就很少再摸经书了。今日却觉着心烦,她让明月找了两本佛经过来,念了一阵方慢慢平静了下来。 孙嬷嬷从外头回来,给宋琬带来了一个好消息。紫鸢终于松了口,愿意出来指证陈姨娘陷害宋珩。宋琬松了一口气,她拿出那一张带着泪痕的红笺纸来,笑着和孙嬷嬷道,“走,咱们去会会陈姨娘。” 西跨院里很少有人来,院子里寂静一片。走得近了,隐隐听到一阵女子的哭声,宋琬仔细辨了一回,便认出这个哭声是宋瑶的。 宋琬笑了笑,抬脚进了院门。杨婆子和另外两个婆子坐在台阶上说话,一见宋琬来了,都慌忙站了起来。杨婆子弓腰上前给宋琬作了一揖,“大小姐,您过来了。” 宋琬点了点头,和杨婆子道,“这几日怎么样了,陈姨娘还是疯着的吗?” 杨婆子谄笑着回道,“疯的可厉害了,捡着什么吃什么。昨儿小的按大小姐的吩咐给她送了一碗馊饭,她吃的可快了,生怕别人抢似得,还把碗上的油舔得精光。小的怕她噎住了,又端了一碗马尿过来,她连眉头都没皱就咽了下去。” 宋琬只觉着胃里面一阵翻腾,她抬手掩着鼻子和孙嬷嬷笑说,“可真是难为了咱们装疯的陈姨娘。”宋琬朝紧闭的房门挑了挑眉,杨婆子会意,连忙小跑过去,将房门打开了。 刚入房门,就有一股霉味扑来,夹杂着难闻的臭味。宋琬轻轻扫了一眼,只见屋里一片狼藉,屎尿满地都是,陈姨娘躺在地板上,衣服上沾得到处都是。 明月早忍不住了,捂着嘴干呕起来。宋琬眉头紧皱,她没想到陈姨娘为了骗过她,竟能狠下心来下这么大的血本。宋琬嘴角露出一丝淡笑,又抬头看向被绑在临窗大炕上的宋瑶。 几日不见,宋瑶又削瘦了许多,脸色苍白,一双水雾眸中布满了血丝。她怒狠狠的看着宋琬,发出‘呜呜’的声音。 宋琬扭头问向杨婆子,“你们怎么把二小姐绑成这样?” 杨婆子跪下来给宋琬磕了一个头,回道,“二小姐闹腾的厉害,又是摔碗又是砸桌子,我们几个进来给她送吃的,她还厮打小的们,小的实在忍受不了,便做主将二小姐绑了。” 宋琬面色淡淡,沉默了许久才道,“二小姐好歹是主子,你们以后尽量温柔一些。”却丝毫不提给宋瑶松绑的事情。 宋琬又看了一眼躺在地上的陈姨娘,嘴角勾出一抹淡笑,她从袖子里拿出那张红笺纸,在陈姨娘面前扬了扬,说道,“姨娘的‘装疯’演的不错,不如再给琬儿唱一出‘扮傻’?” 陈姨娘看到红笺纸时,眼底有一抹异样的神色闪过。宋琬笑了笑,又道,“姨娘,你说若是爹爹见到你如今这般模样,得有多心疼。”宋琬叹了一口气,又笑道,“只可惜爹爹永远都不会见到你了。” “你伤我便也罢了,但你陷害我哥哥的事情,我绝对和你没完。你不是最宝贵你的女儿吗?你不是想着让你的女儿嫁到一个世家大族中吗?你不是想当宋家的主母吗?你不是想拿捏我吗?怎么,现在就装疯扮傻起来,丧失斗志了?” 陈姨娘眼中有怒火燃烧起来,她从地上一跃而起,就要往宋琬的身上扑过来,杨婆子见状连忙将陈姨娘按到了地上,狠狠地啐了一口,黏黄的痰沾在了陈姨娘的脸上。 陈姨娘挣扎了两下,狠狠地朝宋琬骂道,“贱人,你不得好死。你就不怕遭报应吗!” 宋琬冷笑道,“陈姨娘,这世上没有只你害人是对的道理。和你的手段比起来,我自配不如。若是真遭报应的话,那也是你先。你尚且不怕,我又怕什么。” 宋琬走出房门,在台阶上驻足了一会。又和孙嬷嬷道,“偷偷的将她们娘俩送到庄子上去,找个小屋关起来。再找两个力气大的婆子看管,莫要让她们俩逃了。”宋琬想了想又嘱咐,“别饿死了就行。” 孙嬷嬷看了一眼宋琬,领命出去了。 陈姨娘谩骂的声音从院子里传过来,宋琬听了几句,淡淡的笑了笑。 宋珩三天后日就要去京师求学,宋琬看着天气越来越凉,便让孙嬷嬷买了一块宝蓝色的水纹哆罗呢,她想亲手给宋珩做一件背心。 用过晚饭后,宋琬就坐在临窗大炕上做针线。明月、喜儿和双雨三个坐在脚踏上打络子玩。 宋琬听到外面一阵脚步声,她还以为是孙嬷嬷从庄子上回来了。抬头一看,却是孟阶。 宋琬一下子愣住了。孟阶走过来,目瞪口呆的明月、喜儿和双雨慌忙让道。孟阶走到宋琬面前才站定,淡淡的开口道,“琬琬,我来是给你说一声,我明日就要去京师了。” 这件事情刚刚定了下来,孟阶回到西跨院便过来了。 宋琬僵硬着脖子点了点头,沉默了许久才道,“路上小心。” 宋琬想了想,最终还是没把那一句‘我等你回来’说出口,她起身将孟阶送到门外。看着孟阶要走,她轻轻抓了一下孟阶的衣袖。 孟阶脸上有了一丝笑容,他反手握住宋琬的小手道,“等我回来。” 宋琬点了点头,脸上有一丝娇羞。 第四十八章 (捉虫) 天还没亮, 宋琬便睁开了双眼。她翻了一个身, 把守夜的孙嬷嬷吵醒了。宋琬看着床帘, 许久才出声喊了一句‘孙嬷嬷’。 孙嬷嬷应了一声,拉开一边的联珠纱帐问道, “小姐可是有心事?”宋琬的睡眠一直很好, 每次醒来天都大亮。昨儿晚上明月拉着她把孟阶过来的事说了一遍,孙嬷嬷想了想,便猜了个大概。 宋琬看着孙嬷嬷的眼中有一抹促狭的笑意, 脸颊上不禁飞来两朵淡淡的红晕,她抿了抿嘴唇, 才和孙嬷嬷道,“嬷嬷, 你去来管事那里将朱漆小门的钥匙要过来, 就说我有用。” 孙嬷嬷应了一声,又笑着说,“小姐可是要见阶公子?” 宋琬佯怒嗔了孙嬷嬷一眼,往里翻了个身,拉着被子蒙上了头。孙嬷嬷强忍住笑意, 打着珠帘出了碧纱橱。 宋琬在被窝里听孙嬷嬷的脚步声越来越远, 才翻身从床上坐了起来。她趿着鞋坐到妆镜前, 只见里面的女子脸颊绯红,额头上有微微的汗意沁出来。 明月轻手轻脚的进了碧纱橱,抬头便看见宋琬坐在妆镜前梳头发。她吓了一跳,自从宋琬摔着额头后, 她便再没有看见宋琬起这么早过。宋琬瞪了明月一眼,又道,“去打热水来,我要洗脸。” 看着明月出去,宋琬打开花梨木的衣柜,挑了一件玫瑰紫的缠枝折枝纹襕衫,十二幅湘裙。她拿在妆镜前比划了一番,才让明月给她穿上。 梳的鹅胆心髻上插了一支宫纱堆成的珠花,又簪了两只银镀金的蝴蝶步摇。身姿袅袅,走起路来步摇微微摇晃。宋琬满意的点了点头,才走到廊下等孙嬷嬷回来。 天将破晓,露出道道金光。清晨的院子很静,隐隐约约能听到外头街道上打更的‘梆梆’声。孙嬷嬷拿到钥匙便匆匆赶了过来。宋琬沿着玉石小道走到朱漆小门前,小心翼翼的插进钥匙。轻轻一转,门栓便动了。 宋琬推了门进去,探着脑袋张望了一番,才轻手轻脚的进了罗家的西跨院。她沿着抄手游廊走了一段路,隐隐约约看到‘听雨堂’的门前站着一个人。 宋琬慌忙躲到柱廊后面,只见一袭素青长袍的孟阶手中拿着一把长剑,他身形清瘦,动作利落轻快。时而霍,时而矫,时而来,时而罢。一如羿射九日落,群帝骖龙翔;又如雷霆收震怒,江海凝清光。 那剑忽左忽右,忽拔天入地,忽又急坠山壑。宋琬已然看呆了,她一直以为孟阶身手矫健,不曾想竟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 孟阶瞥了一眼柱廊后面的影子,嘴角露出淡淡的笑意。他慢慢将长剑收回来,深吐了一口气才道,“既然来了,何不出来大大方方的看。” 宋琬蹙了蹙眉头,看了一圈都没有人影。她从柱廊后面探出头来,小声的嘀咕,“我吗?” 孟阶看着探出来的小脑袋,浅笑道,“对,就是你。” 宋琬有些窘迫,她偷瞄了孟阶一眼,才垂着头轻移莲步。孟阶无奈的摇了摇头,大步走到宋琬面前。宋琬低着头,孟阶只能弓着身子看她。 “琬琬。”孟阶无奈的摇了摇头,语气里满满的都是宠溺。 宋琬才红着脸看向孟阶,“我不能送你,就想着过来看看你。” 孟阶点了点头,伸出大掌。宋琬疑惑,却见孟阶执起她的小手握在了手心里,宋琬脸色更红。孟阶浅笑着拉着宋琬进了‘听雨堂’。 倚在门边上睡着的洗墨打了个呵欠醒了过来,他抬头看到孟阶拉着宋琬进了书房,困意瞬间跑没了。他震惊了许久,才扶着门槛站了起来,结巴的道,“公——公子,琬——琬小姐。” 孟阶冷冷的扫了他一眼,洗墨立即闭上了嘴巴。宋琬看着外面天色大亮,小声的和孟阶道,“我要回去了。” 孟阶蹙了蹙眉头,微无可闻的叹了一口气。他执起宋琬的小手一直送到朱漆小门前才停下,摸了摸宋琬的发髻道,“今天很漂亮。” 宋琬脸色微红,她抽回胳膊背到身后,才和孟阶道,“你路上小心。”顿了一顿,又道,“你——可不要在外面随便招蜂引蝶,我会见一只打一只的。”宋琬的脸色红的快要滴血,她说完这句,不等孟阶回话便转身溜了。 孟阶看着娇小的身影落荒而逃,不禁失笑。他像是随随便便的人吗?还招蜂引蝶,她以为他是鲜花呀。 宋琬回到‘风荷院’,伏在炕头上给孙嬷嬷说话,“嬷嬷,劳烦你去崔提督家一趟,和锦书jiejie说我在东市的画廊等她。” 宋珩这一去又是半个多月,宋琬害怕中间出了岔子。她思来想去,觉着还是有必要让宋珩和崔锦书再见上一面。 宋琬这才去了宋老夫人那里用早膳。宋珩今日穿了一件蓝色水纹的直裰,看上去很是俊朗。宋琬点了点头,和宋老夫人道,“祖母,后天哥哥就要去京师了,我想让他多陪陪我。” 宋老夫人给宋琬夹了一块油酥果子,笑着道,“你想让你哥哥怎么陪,都由你。” 宋琬歪了歪头,俏皮一笑,“琬儿很久都没有出去了,我想哥哥陪我出去走走,顺便买点女儿家用的胭脂水粉。” 宋珩什么都宠着宋琬,别说这小小的逛街了。就是宋琬要月亮,宋珩也会千方百计的给宋琬摘下来。宋珩笑着看了宋琬一眼,点了点头。 宋老夫人无奈,她虽担心宋琬在街市上遇到坏人,但又不能收回刚才的话,她想了想,又嘱咐宋琬,“西市里人杂,你和珩儿就去东市,让来管事跟着你们两个。” 宋琬知道宋老夫人就会这样说,正好与她的心意相符。宋琬连忙应下了,又和宋老夫人道,“祖母莫要担心,我和哥哥会小心的。” 来顺听说大小姐要出门,早早的便准备了马车。宋琬和宋珩一起上了马车,来管事才扬鞭一打,马儿就嘚嘚的往东市的方向驶去。 崔锦书得了宋琬的信后,也立即出了家门。东市有一家画廊,建在庭新湖的岸边,那里风景秀丽,许多人慕名而来。崔锦书下了马车就等在画廊的门口,不一会,她就看到宋家的马车也赶了过来。 人流涌动,来管事便在画廊不远处的柳树下勒住了马车。明月搬了轿凳过来,宋琬才踩着下了马车。 崔锦书带着一个粉纱幂篱,她害怕宋琬认不出来她,便和她的贴身丫鬟花悉朝宋家马车停下来的地方走了过来。 她看着宋琬下来,刚要上去打招呼,又见车帘掀了起来,从里面下了一个身穿蓝布直裰的男子。崔锦书一眼就认出了宋珩,她心头猛然一跳,竟觉着十分的欢喜。 宋琬也看到了崔锦书,她撩开帷帽上的青纱,和崔锦书挥手道,“锦书jiejie,我在这里。” 崔锦书抿嘴浅笑,和花悉一道走了过来。宋珩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崔锦书,他看了一眼宋琬,又拱手和崔锦书抱拳道,“崔小姐,在下有礼了。” 崔锦书也微微屈腿福了福身子,轻声说道,“宋公子。” 不等崔锦书行完礼,宋琬就笑嘻嘻的挽着崔锦书的手道,“锦书jiejie,咱们去画廊里面看看。” 崔锦书点头,隔着轻纱又望了宋珩一眼。画廊里站了许多拿着折扇的男子,宋琬和崔锦书在里面甚是显眼。二人身姿纤纤,男子们都不免多瞧了两眼。 画廊里展示的画轴都是些小家所作,各有各的特色。宋琬转了一圈,在一幅松竹图前驻了足。 长长的宣纸上只画了寥寥几笔,却将松竹的挺拔,竹节的坚韧描绘了出来。若不是时常观看之人,是没有这个笔力的。宋琬又往下扫了一眼,只见下面的署名是——少湖居士。 这字迹宋琬瞧着甚是熟悉,她仿佛在哪里见到过似的。宋琬蹙了蹙眉头,招了跑堂的过来,“这幅画,是哪个名家所作?” 跑堂的脸色微红,他挠了挠头,不好意思的道,“小的只是跑腿的,认不得这画是哪位名家所作。” 宋琬又问,“那这幅画是什么价位,你可知道?” 跑堂的点了点头,说道,“我家主人说了,这幅画只供众人观赏,却是不卖的。” 宋琬很是遗憾,又细细的看了几眼。她转身看到崔锦书正站在一幅海棠花卷轴前和宋珩说话,浅笑了几分,便拉着明月偷偷的出了画廊。 来管事在画廊前等候,看到宋琬出来,忙上前道,“小姐,咱们还要去哪里?” 宋琬伸出食指在嘴唇上轻轻比划了一下,便往画廊一旁走去。来管事一脸茫然,连忙跟了上来。 宋琬这才和来管事小声的道,“我和明月去前面的糕点铺子跑一趟,你就在这里守着,等哥哥和崔小姐出来了。再带着他们俩去找我。” 来管事果然是个精明的,他听宋琬这样说,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笑着回道,“小的知道怎么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