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节
说时迟,那时快,刀风直面而来,眼看就要当头斩下,裴惊蛰脸色大变,他倒是没有凤霄那般铁石心肠,但以他站的位置,想要冲过来救人已是不及,能救崔不去的,唯有一个凤霄。 千钧一发之际,崔不去大声道:“谈判之功分你一半!” “早这样不就好了?”凤霄笑道,人随声动,瞬间到了崔不去身旁。 他袍袖一挥,还未如何动作,颂吉就觉一股大力涌来,人就不由往后跌倒,随即被裴惊蛰拿住。 此人原是佛耳座下的小弟子,入门最晚,武功最低,却最得佛耳喜爱,此番佛耳来中原杀与阿波使者谈判之人,顺便也将这小徒弟带上,本意是想让他跟着来中原历练一番,先时都将他安置得远远,只让他跟踪阿波使者,未让他轻易涉险,不过颂吉年轻气盛,立功之心也蠢蠢欲动,虽奉师父之命暗中埋伏,却在听见凤霄与崔不去对话时,沉不住气跳出来,想将崔不去拿住。 谁知凤霄此人反反复复,前一刻还冷眼旁观崔不去死活,下一刻又出手相救,颂吉恨得咬牙,奈何一朝露面已经失了先机,直接就被拿下。 凤霄没把颂吉放在眼里,依旧谈笑风生:“君子一言,快马一鞭,去去啊,你堂堂左月局之尊,最好也别干毁诺之事。” 言下之意,你做初一,我做十五,大家互坑,谁也占不了谁的便宜。 崔不去:“我不是君子,不过答应过的事情,自然会兑现,不过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乔仙不是佛耳的对手,你要与我回去,帮我杀了佛耳。” 凤霄笑眯眯道:“方才我诓你的,我根本没在路上看见佛耳。你想知道他的下落,不妨问问他的徒弟,有此人在手,不愁他师父不上门。” 崔不去:…… 凤霄:“你也坑过我几回,咱们算是扯平了吧,不如握手言和。” 崔不去心道扯你娘的平,但他面上却点点头,颇为赞同:“对,扯平了。” 两人相视一眼,都露出惊人相似的皮笑rou不笑。 裴惊蛰嘴角抽搐:……这真是够了! 凤霄:“此间事了,本座先去找秦妙语的下落,去去可要同行?” 崔不去:“今夜我会与阿波使者谈判,凤府主若有意,不妨前来旁听。” 凤霄这一听是真要合作分功的意思,不由有点意外:“我还以为你会算计一番再同意。” 崔不去冷笑:“我像这么不干不脆拖泥带水之人吗?” 凤霄拱手一笑:“倒是我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卢幽娘之死真相大白,但对卢缇夫妇而言,被一个扮作亲人的高句丽人在身边潜伏数年,还害了宝贝女儿的性命,他们的感受并未比以为卢幽娘自杀溺亡时更好受一些,李氏从昏厥中醒来之后,更是捶胸顿足,后悔不迭,但卢幽娘躺在棺木之中,早已不可挽回。 卢幽娘九泉之下,不知会否为自己错看了人而懊悔。 世间最痛楚之至,莫过于时光无法倒流,破镜难圆,覆水难收。 卢家上下愁云惨雾,凤霄与崔不去也没多作停留,各自在卢家门口分道扬镳。 崔不去忽然啊了一下,叫住凤霄:“我刚刚想起一事,与你有关,不知当说不当说。” 凤霄看他满脸的故作为难,心里升起不详的预感:“那就别说了。” 崔不去仍旧道:“我刚刚察看尸体,将手探入卢幽娘口中,手上沾了点她生前吃过的绿豆糕,后来忘了擦干净,就从裴惊蛰手中接过你的印章,我记得你似乎是爱洁之人?实在是过意不去。” 凤霄:…… 裴惊蛰愣是没从崔不去脸上看出半点过意不去的样子,但他却看见凤霄的脸色生生变绿了。 崔不去也没傻到留在原地等人算账,说完一溜烟就不见了,身手之敏捷,速度之快,完全没有半分此前走一段路都要咳嗽半天的虚弱多病。 裴惊蛰看了看凤霄的脸色,小心翼翼道:“郎君,那咱们,是先去找秦妙语,还是……先回去沐浴更衣?” “找,人。”两个字从凤霄牙缝里蹦出来。 裴惊蛰毫不怀疑秦妙语可能要倒大霉。 作者有话要说: 与正文无关的小剧场 凤霄:说好不互坑。 崔不去:好的没问题。 两人转身离开,扑通一声,都掉进对方为自己挖好的坑里。 第36章 秦妙语是土生土长的高句丽人,她甚至原来也并不叫这个名字。 高句丽从国王乃至上层贵族,大都精通中原文化,她从小就被收养,有目的性地被传授各种学识武功,甚至包括勾引男人的技巧,十二岁时,她被告知将会有一个任务需要她去完成,那就是来到千里之外的中原王朝,伪装成当地人的身份潜伏,直到有新的任务。 彼时的高句丽与中原,自秦汉起,就一直作为中原强大王朝的附庸,甚至接受过几代皇帝的册封,但随着高句丽的逐渐强大,中原战火纷飞,两者的矛盾越来越大,高句丽不再甘于俯首人臣,矛盾开始不断滋生,秦妙语正是在这种情况下,与苏醒一道,作为细作被派遣到六工城来,她也知道,中原同样会有细作潜伏在高句丽,像他们这样的人,也许终其一生默默无闻,也许会在某一个时刻丧命。 六工城虽是边陲小城,但西通于阗且末等西域诸城,北靠突厥,东连内腹之地,位置敏感微妙,高句丽那边选择了这个地方,正是因它与众不同的特殊性,甚至远比洛阳余杭那等繁华之地更为重要。 她来到中原的第四个年头,渐渐已经熟悉了这里的生活,她住着的这户人家,女主人姓秦,相信了她所精心伪造的身份,真将她当作亲侄女一样疼爱,这家人还有一个年纪与秦妙语相仿的儿子,秦妙语称之为表兄,对方人品正直,待秦妙语极好,秦氏姑母甚至有意撮合他们二人,但秦妙语一直有意无意推拒,她知道自己终究不可能像普通人那样成亲生子平淡一生。 终于,当时还是于阗王侄儿的尉迟金乌来到六工城,苏醒让秦妙语设法嫁给尉迟金乌,陪同他回到于阗,因为苏醒认为,以当时随国公杨坚的权势,将来必然会夺权称帝,一旦新朝建立,杨坚锐意进取,难免与周边国家发生冲突,而于阗作为西域小国,国小而位置重要,说不定会成为大国博弈之中的一枚重要棋子。 秦妙语无从反驳,当时她孤身一人在六工城,论武功,论身份,都在苏醒之下,她只能遵从对方的命令,制造时机“偶遇”尉迟金乌。对方惊为天人,当即就提出纳她为妾。姑母家强烈反对,都认为尉迟金乌不是良配,她那位“表兄”更是将上门提亲的尉迟金乌赶走,奈何秦妙语一意坚持,他们最后也只能以为她爱慕虚荣,向往浮华,无奈放她出嫁。 自此之后,她再也没有回过六工城,见到待她极好的秦氏一家。 尉迟金乌毕竟是于阗王之侄,怎么说也是王公贵族,秦妙语在于阗的日子自然也比在六工城好太多,锦衣玉食,珍馐美味自然不缺,但她却常常想起远在六工城的那一家人。 无论如何,秦妙语知道自己再也回不去了,私底下她从未放下武功,纵然她的武功还很低微,在中原顶多只能跻身三流高手的行列,但在这个实力为尊的世道,这是她能够摆脱束缚的唯一途径。 尉迟金乌在于阗已经娶了正妻,美妾也有好几位,但因秦妙语色艺双绝,独得宠爱,竟几年未衰,直到尉迟金乌被于阗王委任为使者,前往中原朝贡时,被秦妙语软言几句,立时就答应带上爱妾同行,可他估计再怎么也不会想到,此行竟成了他的亡命之旅。 苏醒割破尉迟金乌喉咙的那一刻,鲜血喷在秦妙语脸上,她禁不住瞪大眼,低低惊呼一声,却被苏醒不耐烦地制止,对方低吼道:“闭嘴,你想引来更多的人吗!去将那两名侍女解决了!” 他说罢便抛下秦妙语,又去解决余下的于阗随从。 那些人是于阗王侍卫,在于阗国内也非等闲之辈,可放在中原这样人才济济之地,就有些不够看了,秦妙语发现自己苦练几年的武功,其实也就只能解决队伍里那些平庸之辈,如果想要跟苏醒交手,恐怕十招都走不过。 意识到这个事实,她瞬间抛去了那一丝对尉迟金乌的不舍愧疚之情,生出想要将玉胆据为己有的心思。 尉迟金乌对她爱重有加,曾经对她说过一个秘密:这次带出于阗的天池玉胆,并非一个,而是两个。 在没有见过真玉胆之前,很多人都会对假玉胆深信不疑,实际上假玉胆同样是真正的美玉,只不过当时是在真玉胆不远的山体被发现,也没有真玉胆那样无可比拟、独一无二的流光溢彩,于阗王将两个玉胆献给隋帝,意在表达自己的诚意,在刺杀发生之前不久,尉迟金乌甚至告诉过秦妙语,两块玉胆分别放在哪里。 在比苏醒多得知这样一个讯息的情况下,秦妙语大胆瞒过苏醒,将假玉胆给他,自己则藏起真玉胆,先假作与苏醒一道回城,而后偷偷折返,拿到真玉胆,再重新回城藏匿起来。 秦妙语没有忘记天池玉胆的传说,它能够伐筋吸髓,增长功力的诱惑实在太大,连她也忍不住尝试,在试过各种办法之后,她终于发现,在月圆之夜,将天池玉胆暴露在月光之下,运功于手掌,能与玉胆感应,得到一丝丝内力的回馈洗涤。如是几次之后,秦妙语彻底摸清玉胆的秘密,她如获至宝,夜以继日苦练内功,当时乔仙与长孙菩提循着线索找上门去,还有云海十三楼的杀手从中杀出,想要取她性命,秦妙语故作不敌,等乔仙二人逼退杀手,才出其不意,从他们手中逃脱。 当时她也想试试自己的武功进度,结果自然令人惊喜,要知几日之前,她还只是三流身手,如今内功却有了rou眼可见的增幅,可见玉胆的确非同凡响,假以时日,她必定能将玉胆内的能量悉数吸收,跻身一流高手的行列。 但留给秦妙语的时间已经不多,她虽然从乔仙与长孙手中逃脱,却仍是受了重伤,不得不继续藏在城中养伤,在凤霄从苏醒口中得到她三个藏匿地点时,她正好从那处本该最隐秘、除了苏醒无人得知的宅子后门出来,正打算冒险前往城门,扮作出城省亲的寡妇,与之前早已联系好的商队一道离开。 秦妙语早已决定好,假如这次能够成功逃脱,海阔天空,她不会再当什么高句丽的细作,也不会听命于任何人,她要堂堂正正,光明正大地活着,作为自己,叫秦妙语也好,叫别的名字也罢,总之不会再为别人而活,有了玉胆在手,连苏醒也无法再命令她,甚至反过来,她可以说服苏醒摆脱现在的一切,追随自己离开。 但她这样的打算,在看见一个男人站在后门不远处的树下望着她笑时,彻底破灭了。 那是一个极为俊美的男人。 秦妙语自忖见过不少市面,但像眼前英俊到这个地步的,她还是头一回见。 但这个男人带给她的感觉,并不是少女怀春的怦然心动,而是可怕与恐惧。 那是一种只有习武者面对强敌时,才能感知到的直觉。 天池玉胆提升了她的修为,同时也提升了她对危险的感应。 英俊男人笑吟吟道:“秦娘子,久闻其名,今日得见,果然天姿国色,不逊人间名花。” 秦妙语定了定神,也露出一个笑容:“不知阁下尊姓大名?” 男人道:“虽然你的名字很好听,不过我的名字比你好听多了。” 秦妙语还是头一回遇到男人与她这样说话的,对方看她的眼神有着欣赏,却完全不是那种对美色的赞同,仿佛自己在他面前,也只是一朵稍微好看的花。 “我叫凤霄。”她听见对方如是说道。 秦妙语心下一凛,由此带来的不是名字好听与否的感叹,而是对此人身份的警惕。 “原来是解剑府的郎君。”秦妙语极为知机,没等对方说出来意,她就先敛衽施礼,娓娓道来,“想必郎君已经找到苏醒,是苏醒将所有事情都告知您了吧?我手中的确有天池玉胆,也可将其完璧归赵,但我别无他求,只求郎君一件事。” 凤霄负手而立,悠悠道:“没有人可以与我讲条件。” 秦妙语苦笑:“郎君误会了,妙语的性命如今就在您手中,怎敢妄言条件?妙语只想告知郎君,当日在郊外,尉迟金乌和其他人的性命,都是苏醒所取,我只杀了那两名侍女,当时如果我不动手,苏醒也会杀了她们,如果我不拿了天池玉胆,那块玉胆,也早就被苏醒送往高句丽。” 凤霄头一回正眼打量对方。 他发现这个女人非常聪明,既不求自己饶她一命,也不求自己放她自由,反是陈述那天发生过的事情,想以情理动人,撇清关系。 想必她也早就发现凤霄并非为美色所惑之人,更不会轻易放她走,只能剑走偏锋,另辟蹊径。 凤霄:“高句丽人为何要玉胆?” 秦妙语并未迟疑隐瞒,想也不想就道:“我也不是很清楚,但听苏醒说过,高句丽王如今怪病缠身,药石罔医,恐怕与此有关。” 凤霄对她的痛快干脆很是满意,比起苏醒,这女人的确更加聪明,更加识时务,如果不是时运不济被同伙出卖,也许现在还真的已经让她蒙混出城,如鱼入大海。 “玉胆呢?”凤霄问道。 秦妙语从腰间解下绣囊,从中拿出一块玉石,小心翼翼,递向凤霄。 那玉石不过巴掌大小,周身晶莹剔透,其中一抹莹绿,在阳光下缓缓流动,如有生命。 在看到它之前,凤霄也许会觉得之前从琳琅阁拍下的玉石也是稀世美玉,但在看到这块玉胆之后,他立马就能分辨出高下。 眼前此物,才是真正的天池玉胆。 凤霄:“为何会如此小?” 秦妙语小心看了他一眼,斟酌道:“我听说此物有练功之效,用它试了一下。” 她也可以不说,但凤霄未必不知道,反正性命都捏在对方手里,不如彻底放开,实话实说。 秦妙语不知道自己的行为又在凤霄那里得到聪明的评价,她见对方始终不来接玉胆,还以为对方忌惮自己在玉胆上做了什么手脚,忙道:“凤郎君,妙语如刀俎之rou,绝不敢作什么小聪明小心机。” 凤霄嘴角抽搐了一下,最终还是用手接过玉胆。 玉胆入手的瞬间,他随即感觉一阵冰凉彻骨。 那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就像整个人忽然深入冰川之中,又没有感觉丝毫不适,反倒丝丝缕缕凉意从四肢百骸渗入心脏,灵台空明,如得神助。 但凤霄在那一刻,想到的却不是这块玉胆如何神奇,而是反正这块玉胆也要拿回去交差的,谁爱拿沾过尸体嘴里绿豆糕的玉胆,谁就去拿,反正他打死绝对不会再碰第二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