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节
只可惜那杜仲多生于秦岭一带,在他们这太行山西面并不多见,想要杜仲胶,罗用就得先种杜仲树,好在这东西不算特别难种,也比较方便管理,没有什么病虫害。 至于用这种在后世价格相对高昂的橡胶做鞋底划不划算这个事,罗用是没怎么去考虑。生活在这个时代,又有什么是易得的,单论一块麻布,从种麻割麻,到堆沤洗麻,再到搓麻织布,耗费那许多辛苦,也不过就是为了纳税穿衣而已。 “一二百亩……这一亩地,可是要种上三百来株?”这可是一笔大买卖啊,一亩地若是按照三百株杜仲苗来算,一百亩可就是三万株,这么多杜仲苗,要从秦岭一带运到这离石县,绝非易事。 “要的。”罗用先前也是计算过的,这么一笔大投资,心里没数怎么能行。 “以我的能力,怕是只能弄来一千株。”其中一个大胡子青年男人,一边用手指搓着自己那毛茸茸的下巴,一边略带犹豫地说道。 “如此,明年的羊绒毛衣裤,我便也只能应你十套。”罗用面上带笑,言语却是非常直接。 “你明年果真还能弄来羊绒?”那青年汉子疑心道。 “我先前与人有约,只要对方没有食言,明年的羊绒便不成问题。”罗用倒也没有拍胸脯保证,毕竟那赵琛一家的人品,也不是他能够保证得了的。 “待到明年春天,我等从南边运来了那杜仲树苗,你的羊绒可该到了?”在场又有一个看起来相当精明的中年商贾说话了。 “应是到了。”罗用回道。 “如此,届时便可签定契约?”对方又道。 “自然。”罗用爽快到。 那中年商贾沉吟片刻,便道:“这一次回去,我便与人约定购买杜仲树苗,明年开春运来与你,我家商号,能帮你弄来五千株,现下便可签定契约。” “价钱几何?”罗用问他道。 “一株树苗二十文钱。”对方说道。 “可包活?”罗用又问。 “这……”对方顿时为难了,他倒是没想到,这罗三郎年纪小小,做起买卖竟也是滴水不漏。 “不若按我说的,你们只管将树苗与我运来,树苗粗细不得小于二指,每个树苗根上需带土球,土球大小不得小于一尺,一株树苗按十八文钱计算,种活了种死了都算我自己的,如何?”罗用提议道。 “三郎未曾行商,不知商路艰难,秦岭距离此地甚远,要从那么远的地方将树苗运来离石县,实非易事。”一听罗用还价,当场便有人如此说道,就刚刚那个二十文钱的价格,他们中间不少人还觉得低了呢。 “我怎会不知行商不易,不过诸位都是长安城中数得着的大商贾,必不是那些小商户能比,不怕诸位笑话,我一个乡野少年郎,不过就是取巧挣得了一些钱财,到底家资不丰。”罗用这便开始哭穷了,这人就算是哭穷也是哭得坦荡荡,面上半点也无那窘迫之色。 “既是家资不丰,何妨少种一些?”这些个都是人精,平常小买卖,差个一两文钱的自然没有什么可计较,这可是好几万株树苗的大买卖,该讨价自然是要讨价。 “既是想到了,自当竭尽全力付诸行动,若是瞻前顾后,等过了今日又等明日,何时才能将那一二百亩杜仲苗种出来?”时间可是不等人,过了明年春天,他若再想种杜仲,就又要等上一年。 这些人到底还是嫌那十八文钱的价格低了些,商人逐利,虽然他们也是为了那羊绒毛衣裤的订单才肯接这树苗生意,但既然做了生意,哪有不图利润的,也就是他们这些人,若是换了一般小商贾,按这样的价格,只怕是要折本。 其实那杜仲的树苗原本也是不贵的,若去那山中小村找人到山里挖,也只需花那少少的几文钱,只这运输一事,着实是不易,载货的牛车上了驿道,动辄就是数百文钱,另外又需那许多人手,光吃饭也要不少钱财。 “眼下你若能应我三套羊绒毛衣裤,我便与你签五千株杜仲苗的契约。”就在双方僵持不下的时候,厅中一个面目斯文的年轻人说话了。 他也是看得明白,按照十八文钱的价格,这些老家伙也是完全有能力给罗三郎运来那么多杜仲树苗,他们这些老商号,和那些管理驿道的官员小吏都有关系,过路费比那些寻常小商贩不知道要便宜多少,如今之所以做出这般姿态,无外乎就是想要多赚那几贯钱罢了。 几贯铜钱,对于这些商贾来说实属蝇头小利,对于那罗三郎来说却也是不少钱,所以他才会咬紧了不肯松口。 “阎六郎既如此说,那便按你说的吧,我也能签五千株的契约。”那斯文青年在这些人中间显然有些脸面,这时候见他说话,立马便有人跟风。 “我也能签五千,只要你这几日拿得出毛衣裤。” “我家商号小些,可签一千七百株,三郎再应我一套毛衣裤便可。” “我也签五千。” “这前面的毛衣裤归前面的,明年开春的契约该怎么签还得怎么签。” “既如此,我家商号能签一万。” 一旦有人起了头,后面就顺利多了,刚好罗用这回进城,也带了不少毛衣裤过来,原本以为一时用不上,便留在许家院子,打算等着下次出货再拿出来,这时候便让许二郎和他那两个外甥回家去取。 村子里那些个小姑娘一起开动起来,织毛衣的速度那是很快的,这时候的人都很珍惜挣钱的机会,少有懒怠者。 这些毛衣裤也不是白给他们,一套毛衣裤两贯钱,那还只是比较普通的颜色,像那些贵一点的颜色,就要按照成本再加上去。 “……这套玄色的要三贯钱。”罗用一一介绍这些毛衣裤的价格。 “这套我要了。”不等他说完,马上便有人大声说道。 “你说你要就你要了?”当即有人不满道。 “不若这般,就按照约定的杜仲树苗多少排先后,如何?” “如此也好,约定数量更多的人先选吧。” “数量相同的,便抓阄好了。” “我观此法甚好。”说话这几个,自然都是有实力的大商贾了,自家签约数量多,于是便要求先选。 最后确实也是按照这个方法进行的,因为签约数量多少,总体和商号大小强弱成正比。 “六郎你要哪几套,便由你先选吧。”在所有人开选之前,那阎六郎又被人给推了出来。 那阎六郎推辞了几句,果然就率先挑选了三套,那三套毛衣裤,一套是黑色,一套是粉色,另一套则是深灰。 其实对于这些人来说,不同颜色的毛衣之间的那一点差价,根本算不得什么,离石县这种小地方,又能染得出多么贵重的颜色,不过都是一些市面上的常见色罢了,只这染色的手艺却也算是不错,若是拿去送礼,还不至于叫人拿不出手。 在那阎六郎之后,其他几人也纷纷挑选了各自看中的毛衣,越往后面,选择余地自然越少。等轮到最后那三人,却是没有毛衣裤可以分给他们了,罗用只得问过他们想要的颜色,答应近几日赶工将毛衣制好,届时再送到城中。 分完了毛衣,又和他们这些人一一签定了契约,他们各自拿去的毛衣值多少钱,罗用便直接将它们作为定金写在了契约上面,到时候等这些人从南方运得了树苗过来,罗用再将余款结算。 说起来,这个定金也是给了少了些,不过这些长安人根本不怕罗用到时候拿不出钱来,其实有些人心里还巴不得他到时候拿不出钱来呢,这罗三郎手里头可有不少好东西,那制豆腐腐乳的方子就不说了,光是这羊绒毛衣裤的制法,就叫这些人心里猫抓猫挠地痒痒。 奈何这罗三郎前些时日才刚刚得了圣人的赏赐,谁也说不准那一位这会儿还有没有在盯着这一边,他们可不敢乱来,万一给抓着小辫儿,可是要吃不了兜着走。 罗用分出去一堆毛衣,怀里揣着一摞契约,从那王记酒肆出来的时候,天色已是黄昏。 这笔买卖做得不小,颇有些冒险,那么远的路途,等那些树苗运到这些,成活率不知如何,若是叫那些人包管成活,那些人肯定是不干的,罗用刚刚之所以提这个,不过就是为了还价而已。 为了最大可能地提高成活率,罗用与他们约定的交货时间是在清明前后一个月,具体时间也不能定得太死,毕竟路途遥远,受到天气等因素的影响,对方不可能把日子定得那般精准。 “你可知那阎六郎是何许人?”回去的路上,罗用问他弟子许二郎道。 “我听人说,他是长安城中有名的捉钱人。”许二郎毕竟住在城里,消息比罗用灵通许多。 “捉钱人?”罗用不明白这个捉钱人是个什么意思。 “此捉钱人一说……”许二郎这便给罗用讲解了一下这个捉钱人是怎么回事。 原来在长安城和各地诸州政府单位都有公廨钱,也称公廨本钱、食利本钱或捉钱。所谓的捉钱,就是朝廷并不直接拨款给这些单位作为公用,而是固定安排一笔资金,让各个部门自己找来一些捉钱人,让捉钱人拿着这些钱去做生意,按时给这些部门交利息,然后这些部门就靠利息支持公用开销。 那些捉钱人除了要有做生意的本事,还得有那许多关系,要不然很难弄得到这个钱,就算弄到了也是烫手山芋。 这么说起来,那阎六郎的身份地位着实是有些特殊,看那些商贾对他的态度,这人在长安城中的关系应该也是很硬的。 第56章 仗势欺人 罗用这一晚便住在了许二郎院中,待到用过了晚饭,陆陆续续便有一些城中弟子聚集过来。 等人都到齐了,罗用就给他们演示了一下自己最近刚刚琢磨出来的那种更加省时省力的制毡方法。 这十几个弟子的手艺都是很不错的,虽然制毡时间没有罗用那么长,但如果真正论手艺的话,罗用在这些人当中并不算最强。 许二郎在屋中点了好几个油灯,光线却依旧昏黄,罗用借着这样的灯光,勉强做了一遍演示,又给他们讲了讲自己最近的制毡心得,然后又与他的那些弟子们做了一番交流。 其中有一个姓杨的弟子,这一次拿了几个用铁针加工而成的羊毛毡针,这些羊毛毡针有单头的有双头的还有多头的,粗细也各有不同,罗用试过以后觉得十分好用,于是很高兴。 “此物为四郎所制?”人多力量大的道理,大约就是体现在这些地方了,罗用顾及不到的地方,其他人就能帮他想到做到。 “此物乃我婆姨所制。”那杨四郎言道。 “尔夫妇皆是心巧手巧之人。”罗用赞道。 “她也是为了多戳几个垫子,好多挣几个铜钱。”杨四郎笑道。 说起来,这制羊毛毡的手艺上去以后,前期的制作速度就会越来越快,但如果想要让整块毡面看起来平整细腻精致,最后一步的戳刺就十分重要,而且相当耗费功夫,并不会随着手艺的精进就加快多少。 平日里杨四郎在家中制毡,他妻子便带着几个娃娃帮他做那最后一步的戳刺工作,他们这些搞后期工程的速度,根本赶不上制毡的速度,于是只好将手工活发出去给邻人做,这样一来,一个垫子就要少挣两文钱。 这杨四郎的妻子从前也是吃过苦受过穷的,十分心疼那两文钱,平日里更是在自家挣命般戳垫子,刚开始用一个细竹签,后来便将几个细竹签用绳子捆成一把,一戳一小片,但是这样一来,不知为何戳出来的垫子就不如用一根细竹签的细致,虽能多挣一些铜钱,可到底还是担心自家这个垫子做得不好,罗用会对她家丈夫产生不满,于是只好放弃那一把竹签不用。 虽是如此,她心里却一直都对这个事念念不忘,就想改进一下工具,好叫戳垫子这个工作能再加快一些。经过不断的思索和尝试,最终就被她弄出了这样一套工具,现在他丈夫在制毡的时候,也没少用她做出来的单头戳针和双头戳针。 杨四郎今天拿了这一套工具过来,除了与同门师兄弟互通有无,自然就是要送给师父了。 “此物既是你妻子所制,我又如何能够白拿?”罗用笑着从身上摸出十文钱递到他手上。 “也要不了这么多。”那弟子连忙推辞。这时代的铁针说起来也是不便宜,但是再怎么不便宜,这几样小工具,也花费不了两三文钱的,因为这时候的铜钱购买力很强,一斗粟米才需五文钱左右。 “你妻子如此巧心,怎么就不能挣这几文钱?”这个工具一做出来,就为他们的制毡过程提供了不少便利。说起来,罗用还觉得自己占了便宜了。 “师父言之有理,这样的工具我也想要一套,便叫你婆姨帮我也做一套吧。”当即,又有其他人掏钱要买这个工具。 其实这样的工具,一旦拿出来了,他们看过了自己也就能造,花费不了那十文钱,只是此物既然是那杨四郎妻子所创,自然也应叫她挣些钱财,再说他们近来每日里忙着制毡,实在也腾不出功夫去折腾那个,就连今日师父进城,他们照样也要忙道天黑后才过来。 “如此,便替我婆姨谢过众位了。”那杨四郎也是高兴。 等他回去以后跟自家婆姨说起了这个事,她还不知道要高兴成什么样呢,一副工具十文钱,她一天可是能弄出来好几副的,一天好几十文钱的收入,对于一个从来没挣过大钱的寻常妇人来说,简直就跟天上下钱雨差不多了。 师徒又叙了几句,罗用便让他们早早回去休息了,也是忙了一天,今晚回去睡一宿,明日天未亮又要起床,用过了早饭,天刚亮就要开始干活。 许家院子不大,人口却不少,如今又来了许大娘一家,住着也是有些挤了,在这种情况下,罗用原本是不肯独自再占一间屋子的,但许家人却十分坚持,早早就把屋子给他腾了出来,坚决不肯叫他跟别人挤着睡,推辞不过,罗用最后也只好接受了他们的好意。 第二日一早,许家人早早起来干活,罗用也跟着他们早起,用过了饭食,便谢绝了许二郎的陪同,独自一人赶着驴车去了牲畜市场。 现如今他家多出来那许多田地,拉犁耕地需要的健牛,他是迟早都要买的,只是在牲畜市场逛了一圈,却也没有瞅着合适的,价钱还比前些时候高出不少,想来是因为近些日子以来,有不少外地人在离石县置办牛车的缘故。 说是牲畜市场,其实也就是一条破落的黄泥小街,街道两旁有那三五家经营牲口买卖的商户。 本地人要买牲口的,有时候也会来这里看看,但绝大多数都还是靠相熟的人牵线搭桥,直接从村人手里卖得,也可用粮食交易,比这县城中要实惠不少。 罗用赶着马车出了这条小街,打算买些rou菜食盐便回西坡村去了,拐过一个弯,却看到街边围着不少人,罗用坐在驴车上,往那边一看,便看那边墙根下正在进行的人口买卖。 自从来到这里,罗用便知道,在这个年代,活人也是可以拿钱买的,只他从来没有想过要去买人,对于这些事情,也都是采取的回避态度,他也当不了救世主,与其看得心里难受,还不如眼不见为净。 这时候他也秉承着一贯的态度,撇开脸去只当没看到,赶着驴车便往那闹市区走去。 只是没走出去几步,他却又拉了缰绳,让五对停了下来。 “可有会做农活的?”罗三郎走到墙根边,看着那一排待卖的少年男女,问道。 今年他们离石县的粮食收成还不错,粮价也很稳定,又有他发展出燕儿飞羊毛毡等物,不少家庭都因此找到了收入,虽收入依旧微薄,但总不至于窘迫到过不下去,需要卖儿卖女的地步。 眼前这些少年男女相貌都还算端正,年纪也好,都在十岁到二十岁之间,想来就是某些人瞅准了最近城中有钱人多,便把早前买得的奴仆拉出来转卖,低价买进高价卖出,做买卖原本便是如此。 “咳咳!”旁边一个身着长袍的中年男人咳了咳,笑着和罗用打招呼道:“原是罗三郎,怎的今日还在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