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节
是活着,还是已经不在人世了。 倘若已经没了,他的尸骨又在何处? 他不过十九岁而已。想到此刻,他或许孤单单一人不知卧于他乡何处,那种感觉,犹如变成钝刀,一下下地在心上切割。 冯恪之车开得很快,在马路上七折八拐,很快离开闹市,上了一条行人稀落些的路。 “晚上谢谢你了。麻烦尽快送我回——” 孟兰亭慢慢收回投向窗外的视线,低低地说。 “嘎吱”一声,汽车猛地打了个拐,停在了路边。 孟兰亭被惯性带着,人朝前扑了过去。 “孟兰亭,你是猪吗?” “别人说什么你都信?” “叫你去,你就敢去?” 孟兰亭人扑在了前排座位的椅背上,双手扶住了,慢慢地坐了回去,抬起头,见冯恪之已经转过头,正冲着自己厉声呵斥。 他一脸的怒容,两只眼睛仿佛冒火,神色看起来,前所未有的凶恶。 孟兰亭还是第一次看到他这个样子。 比去年底两人初次在街头遇到,自己因为不愿卖他头发惹怒了他时的模样还要吓人。 她不禁瑟缩了下,迟疑了下,小声地解释:“……我出来前,已经打电话告诉了周……” 话还没说完,就被打断了。 “你还和我顶嘴?” “我先前分明已经提醒过你,姓顾的不是什么好东西!” “晚上要不是我来得及时,谁知道还会出什么事?” 他顿了一下。 “男人有多坏,你知不知道?” 孟兰亭咬了咬唇,垂眸,沉默了下去。 “不满?” 他哼了一声,冷笑。 “前几天对着我的时候,不是很厉害吗?还打我!现在被人耍得团团转,把你骗去给卖了,恐怕你都会帮人数钱!我告诉你,上海最不缺的就是流氓骗子和无赖!搞的,还就是你这种没脑子的女人!” 孟兰亭只觉头疼欲裂,心情更是恶劣到了极点,根本就不想再听他在自己耳边咆哮了,默默推开车门走了下去,朝着对面的一辆黄包车挥了挥手。 冯恪之头伸出车窗。 “你别不知好歹!我对你的容忍是有限度的……” 孟兰亭恍若未闻,坐上了车夫拉过来的黄包车,说了地址。 车夫拉起来就跑。 “我cao!” 冯恪之低低地诅咒了一句,下车,几步追了上去,命车夫停下。 “下来!” 孟兰亭不动。 冯恪之伸手,将人从黄包车上连拖带抱,弄了下来,带着回往车上。 车夫有点舍不得这桩生意,更是好奇心作祟,站在一旁看着这对显然是闹别扭的男女情人,不肯走。 孟兰亭的手腕被他再次紧紧地钳住了,挣扎,非但挣脱不开,本就被攥得余痛未消的手腕,更是痛得不行了。 这一晚上,所有的失望、难过,还有此前那在日复一日的无望寻找中慢慢积聚出来的恐惧和绝望,所有的情绪,在这一刻,仿佛被投了火苗的油炉,“砰”一下,全都爆裂了开来。 “晚上你是帮了我!我谢谢你!但我没求你来!” “就算你不来,那种地方,他能拿我怎么样?滚开!我的事和你无关!” 她嘶着声,胡乱抓起冯恪之那只攥着自己手腕的胳膊,张嘴一口咬了上去。 冯恪之嘶了一声,松开了手。 孟兰亭用尽全力,将他狠狠推开,转过身,黄包车也不坐了,沿着人行道朝前疾步而去。 冯恪之没有防备,被她推得一连后退了好几步,站定,冲她背影怒道:“你不会蠢得下次又跑去上人家的当吧?我告诉你,你的弟弟已经不在了!” 他的声音随了夜风,飘进了孟兰亭的耳朵里。 她猝然停住脚步,迟疑了片刻,慢慢地转过脸,看着身后刚才说出了那句话的那个人。 冯恪之的话刚说出口,立刻就后悔了,见她已经朝着自己走来,急忙摆手:“算了!我刚才胡说的,你别理!我的意思是说,下次你要是再遇到像今晚这样的事,先和我……” 孟兰亭的步子越迈越快,人已经走到了他的面前。 他停下了。 “冯恪之,你刚才说什么?” 她微微仰脸,睁大一双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他,轻轻地问。 空气仿佛凝固了。 就在这一刻,生平第一回,冯恪之竟然不敢和人对望。 他避开了她的视线,不自然地将脸转了些过去:“我说了,是我胡说的……” “请你务必和我说实话!” “如果我的弟弟真的没了,我是最有权利知道这个消息的人!” 孟兰亭的声音微微颤抖,仿佛风中飘着的破碎羽毛,随时就要随风散去。 可是却又清清楚楚,一字一字,进入了冯恪之的耳。 他转回脸,低眉,和她四目相对。 “我要你说!” 孟兰亭嘶声,忽然提高了音量! 冯恪之眉目微微一动,片刻后,低声说:“两个月前,我爹就查到了你弟弟的最后去处。他……” “不在了。” 孟兰亭眼睫微微颤抖了一下,眨了下眼睛。 “据我爹的查到的消息,你弟弟当时下船后,立刻就和几个同归的青年一道去了北方,参加了长城战役……” “他应该已经牺牲在了那一场战役里……” 冯恪之的声音,打住了。 夜风沉醉,贪婪地亲吻着她的鬓发,撩动了她的一片裙裾。 他面前的这个女孩儿,就这样静静地立着,没有任何的反应,那张姣面之上,连当有的哭泣或是悲伤,也寻不见半分踪影。 她一动不动,连眼睫,也未曾再眨动过了。 冯恪之望着她,心底忽然生出了一种强烈的冲动,极想将她搂进自己的怀里,让她哭出来。 他会好好地安慰她。 他的手微微动了一动,又停住了,也沉默了下去。 半晌,孟兰亭轻轻眨了下眼睛,牵了牵嘴角,朝他微微一笑。 “冯公子,谢谢你告诉我这件事。” “我知道了。” 她的语气平静异常,说完,转过身,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一样,朝前走去。 她的步子迈得不快也不慢,就和身边那些来来往往的路人一样,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区别。 那个一直等着的车夫,看了眼还站在原地的冯恪之,拉起车,急忙追了上去。 她上了车,被拉着,往之大的方向去了。 夜色越发漆黑,路边霓虹,也闪烁得越发迷人双眼。 这个时间,在这座纸醉金迷的云间浮城里,上流人,才刚刚开始属于他们的狂欢。 孟兰亭经过玻璃门窗里射出璀璨灯火的大华饭店,经过那间她第一天来上海,曾短暂停留过的荣记糕点铺。 那里早已打烊,漆黑一片。 她双眼望着前方,神色木然。 车夫拉着她经过了之大,去往被告知的周家地址。快走完爱梦路时,一只老旧的车轴,终于经不住这段距离不算短的奔走,发出了行将断裂的咔咔之声。 车夫停下,检查了一遍,懊丧不已,一边用脖子上的汗巾擦着脸上跑出来的热汗,一遍嘟囔着倒霉,说修车要花至少两块钱了。 孟兰亭从车上爬了下去,将身边的五块钱递了过去,自己朝着周家的方向,继续走去。 她越走越快,越走越快,两脚忽然绊在一起,人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车夫还在检查车轮,见她忽然摔倒,喊了一声,没有反应,靠近,这才发现,刚才摔了一跤的这个年轻小姐,竟然坐在路边,双手蒙脸,在无声地流泪。 她哭得是如此悲伤,没有声音,眼泪却从指缝间,不住地滚滚而下。 车夫迟疑了下,疑心她是和刚才那个男青年之间的恋爱纠纷所致,终于还是不敢靠近,摇了摇头,急忙拉着车走了。 弟弟死去了。 这一次,是真的再也没有任何希望了。 哪怕此前已经有过这样的心理准备,但这一夜,当这样的结果,真的变成了现实,降临到了头上的时候,孟兰亭才知道,什么叫做悲痛欲绝。 夏日的夜晚,这个时间,爱梦路口,还零星有路人来回穿行。 他们经过孟兰亭的身边,并没有人觉察到路边这个坐在地上的人,正在哭泣。 她将脸深深地埋在膝上,不停地流泪,压抑得连气都要喘不出来了,两只肩膀不停地颤抖。